一
公元1076年,發生了三件大事。
一件是國事——因遇罕見旱災,社會不穩定因素增加,反對改革的幹部漸多,一貫支持改革的宋神宗,信心開始動搖。一代名相王安石的事業進入瓶頸期,反覆權衡後他向神宗提交了辭職報告。轟轟烈烈的改革破產。
一件是軍事——交趾(今越南)的李氏王朝悍然發兵,一直打到邕州(南寧),圍城42天,殘酷殺害大宋軍民58000人。邕州知州(軍分區司令)蘇緘力戰不敵,殺死全家36口,並縱火自焚,臨終前給神宗發了條短信,“領導再見,吾義不死賊手”。
北宋當局一直認為威脅自己的是北方狼族,這一仗使帝國處於南北受敵的境地。
然而,上面這兩件天大的事,都不是當年的頭條新聞。
這一年的頭條新聞,來自於官場失意者、著名文學家蘇軾。
由於在中秋節非常想念弟弟子由,他大醉一場,寫出殿堂級、刷屏級作品《水調歌頭 丙辰中秋》,溫暖了整個天下,無數孤獨的心。
也許千年後,人們會淡忘王安石變法,邕州保衛戰,但絕不會忘記蘇軾的這首神作。
據說他的鐵粉、當朝“鐵腕太后”高滔滔幾次讀之,思念故去的英宗,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二
中秋節一早,密州官衙,蘇軾正在洗臉刷牙。
40歲,他正進入一個男性最有魅力的年紀,到密州(今山東諸城)工作,也已是第三個年頭。
這幾天,他感覺自己的情緒比較複雜,有時候高昂,有時候低沉。還有一種強烈的慾望,他想喝酒。
他經常會跟朋友小酌幾杯,傾吐自己的內心,在某些詩詞上咬文嚼字。
但這個中秋節,他感覺非常累,離開首都開封,他在杭州當了3年通判(主管農業和訴訟),又到密州當了三年地委書記。他的工作量很飽和,視公事為家事,一心撲在工作上,百姓對他的評價也很高。
他內心很清楚,自己是通過拼命工作來壓抑自己。
他也是人,有情感的正常需求。但他已經很久沒有見到恩師歐陽修了,至於弟弟子由,他都有7年未見了。
前段時間,他再次向組織部門提出申請,希望可以調整工作,離弟弟更近一些,但遭到了嚴辭拒絕。
他知道朝中那些討厭自己的人一直在搞小動作,他又不想去向他們低頭。
他的官銜並不高(正六品文職),TITLE卻很長,“朝奉郎、尚書祠部員外郎、直史館、知密州軍州事、騎都尉”。
從離開故鄉四川,23歲抵首都開封,被任命為河南府福昌縣主簿(縣長秘書,未赴任)開始,他先後任陝西鳳翔府通判、直史館、監官告院、開封府推官、杭州通判等職。
變化的是職務,不變的是他的散淡傲氣。他常笑著跟朋友說,自己“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陪田院乞兒”。
作為官場新人,他這種極其自我的想法,與現實格格不入。
但他膽子很大,一直堅持“賦性剛拙,議論不隨”。
據統計,那些年他頂撞過鳳翔知府陳希亮,懟過宰相韓琦,在司馬光的喪禮上取笑過一代理學大師程頤。公元1069年初他又開始把矛頭指向王安石,認為變法激進草率,屢屢上書反對。
儘管王安石愛惜蘇軾的才華,但為了改革大業,不得不派人蒐羅蘇軾違法亂紀線索。身處政治險境,無奈之下蘇軾請求外放。
這還說不上是一種政治上的較量,更像是一種內心的較勁。
三
洗完臉,蘇軾連續接待了三撥朋友,都是遠道而來的。
他好客,曠達,是一個很喜歡交朋友的人。密州將近三年,他交了多少朋友,連衙役們都記不清。只知道“城中田員外,城西賀秀才”,全是蘇書記的好朋友。書記再忙,也要抽空跟他們見個面,說上幾句話。
他還用自己漂亮的“蘇體”,給朋友寫了300多封信,平均3天一封。在信中,他喜歡回憶過去,評點時事,經常還會開點玩笑。
他會跟手下人自嘲,說自己“話癆”。實際上,那是因為他太孤單了。
他另一個排遣自己的渠道是,經常閱讀古籍,與古人對話。
最常見面的古人,一個是他的精神導師屈原,一個是他的不二偶像陶淵明。
入夜,他會抄寫古籍,這是他多年形成的學習習慣,而且一生未變。在杭州、密州期間,74萬字的《漢書》,他完整地抄寫了二遍。
他的詩詞創作,正悄然進入一個全盛期,密州期間他共寫了230多篇詩詞文章。最著名的如《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夜記夢》《望江南•超然臺作》《江城子-密州出獵》。
密州並不是一手好牌。他永遠記得,履新之初,密州天災人禍交織——不僅遭遇百年未遇旱災及蝗災(“累累相望者二百餘里”)。而且庸官、懶官及腐敗令當地政治生態敗壞。流民遍地,處處盜匪,刑案高發不下。
他心情很是沉重,決心改變現實。那三年,他勤於吏職,在以他為班長的密州一眾幹部的努力下,這個地方總算有點看頭了。
他的信仰是,為官一任,造福一方。
最關鍵的是,他不想欠朝廷的。
四
那天晚上,蘇軾約了很多朋友在一起喝酒。國家天文臺早就發佈消息,公元1076年的中秋節,月亮會特別亮,特別圓,離人特別近。
密州三年任期即將結束,下一站是哪裡?蘇軾也不知道,他不由得彷徨起來。
朝廷的局勢仍不明朗。王安石老師上臺,下臺,又上臺,讓人看不懂。
無望的等待不知道要持續到什麼時候。
皓月當空,銀輝遍地。令人心潮起伏,不遠處,幾對情侶已經在做不可描述的事。
蘇軾心裡,最思念的就是弟弟子由。
他最親的人,斷斷續續離開自己。
先是三姐蘇八娘在出嫁後遭受長期家暴,鬱郁而死。
隨後,他失去了慈母程氏。
到密州赴任之前的幾年,父親蘇洵、妻子王弗永遠離開了他。
現在,只剩下蘇軾與蘇轍兩兄弟相依為命。
所以,蘇軾變成一個“弟控”,也沒有什麼奇怪的。
《宋史》評價蘇軾和蘇轍兄弟,“轍與兄進退出處,無不相同,患難之中,友愛彌篤,無少怨尤,近古罕見”。
除了弟弟更加內斂,他們實在太相似。
那天,他在未醉的時候吃月餅,就給弟弟寫了一首小詩——
《月餅》
小餅如嚼月,中有酥和飴。
默品其滋味,相思淚沾巾。
…
可能在場的人隱約覺得,蘇書記的任期結束後,不會留在密州。所以敬酒的人絡繹不絕。
子夜時分,蘇軾已經喝吐過幾回了,募然抬頭,明月的餘輝灑滿全身,一時不由得呆住了。
少頃,他的淚水一湧而出。
靈感就像一條小蛇竄進他的大腦,讓他急躁抓狂。他隨手抓起一張被扔在地上的紙巾,就在上面筆走龍蛇——
《水調歌頭》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
這首詞的精華在最後兩句。但願人長久,說的是時間,千里共嬋娟,說的是空間。
看到沒,只要有文字,我蘇軾可以跨越時間和空間。
我只想說一句——
子由啊,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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