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讀天峨|孟愛堂:水說天峨

悅讀天峨|孟愛堂:水說天峨

【作者簡介】孟愛堂,廣西天峨縣人,廣西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一屆少數民族文學創作培訓班學員,曾在《民族文學》、《散文選刊》、《廣西文學》、《南方文學》、《河池文學》等刊物發表作品,有散文入選各年度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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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每天面對同一個美女,同一朵花,即便再漂亮,在你的眼裡,都已經習以為常,都已經理所當然了。作為天峨人,從小看慣了她的山山水水,她的青青綠綠,一切便是那麼自然,好像她本就該這樣,本就該這麼美,不需要任何語言來裝飾。

所以我看天峨,看得最多的是她的水,她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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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六歲開始,我就在家鄉的河流里長大。這是一條沒有名字的溫暖的河流,那時候的河流還像河流,河水清清,楊柳依依。它從我們不知道的地方穿越群山,一路淺吟低唱,一路山青水秀,一路詩情畫意,繞著我們的村莊,嫋娜而來。

我童年最大的樂趣,就是在放學以後,胡亂扯幾件衣服,撒開腳丫子就往河邊跑。

河水可真清呀,賊亮賊亮的,像一面溫柔的鏡子。我看見鏡子底成群結對游來游去的魚,看見綠油油互相纏繞的水草,看見一雙清徹透亮的眼晴,和一對高高翹起的羊角辮。微風吹來,我的身影在河面上跳舞,修長,纖柔,動人,甚至,有點嫵媚。

河邊有一顆老楓木樹。奶奶說,這顆老楓木樹跟奶奶的奶奶的奶奶年紀一樣大,具體有多大,奶奶也說不清楚,奶奶只知道,當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當她把藕一樣蔥白的雙腳伸進河裡的時候,這顆楓木樹就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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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炎夏日,楓樹把河面罩成一面陰涼的鏡子,偶爾有一束逃跑的陽光,躲開葉面的阻攔,跳進水裡,也是收起了她炙熱的脾性,變得溫柔而多情。同樣溫柔而多情的大姑姑、大姐姐們,在河邊光滑的石頭上,掄起粗大的棒槌,伸出兩隻白花花的手,撅起圓溜溜的屁股,有說有笑地洗著衣服。她們洗衣服的動作總是那麼優美而迷人,那鼓脹脹的胸脯,隨著棒槌的起落上下跳躍著,好像衣服裡藏著兩隻兔子,隨時都會從裡邊躥出來,跟著嘩嘩的河水起舞。

這個時候,村上的小夥子們最喜歡到河裡游泳了。他們裸露著黝黑健壯的胸脯,只穿著大大的褲衩,在大姑姑、大姐姐們面前賣弄泳姿,一會兒沒入水底,一會兒仰面朝天,一會狗刨式蛙泳,一會蝴蝶一樣飄著。他們黑亮亮的眼睛常常被大姑姑、大姐姐們撲通撲通跳舞的胸脯粘住,他們的口水像叮咚的山泉一樣敲響沉靜的河面。姑娘們倒是很大方,她們嘻嘻哈哈地笑著,把搓洗過的衣服丟進河裡,讓沒在水裡的小夥子們濾去洗衣粉泡沫。這時候的河面被一層層泡沫覆蓋著,陽光灑下來,泡沫折射出五顏六色的光,彷彿一塊光怪陸離的玻璃。我有些恍惚,目光穿過玻璃,越拉越長。我看見了玻璃下面緊緊纏住的十指,黑黝黝的粗壯的手指,白嫩嫩的纖細的手指,它們穿越山川河流,穿越陽光雨露,穿越過去未來,緊緊地纏在一起。它們舞蹈,歌唱,吶喊,歡笑,緊緊地纏在一起。而我的心,也被緊緊地纏住了。

在家鄉沒有名字的河流裡游泳的時候,我還不知道什麼叫游泳圈,什麼叫救生衣。因為沒有必要知道。這是一條溫順的河流,厚道得像自家的一頭老牛,你可以騎在它背上,任意拍打它的頭,它的背,它的尾巴,甚至撓它任何一個地方的癢癢。即便是剛剛學游泳的小屁孩,也只需把兩隻長褲的褲角綁住,張開褲頭往水中一撲,空氣立即灌入兩隻褲腿,鼓脹脹的兩隻褲腳像兩個長長的氣球,高高地飄浮在河面上,小孩只需綁住褲頭,趴在上面,便可當游泳圈、救生衣了。很多時候,河面上飄著黑的、白的、紅的、黃的、綠的、紫的、花的褲腳,就像黑的、白的、紅的、黃的、綠的、紫的、花的翅膀在帶著孩子們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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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面上有一座由兩塊大青石板搭成的橋,我的鄉親們,每天挑著大糞,挑著柴禾、穀草、大米、苞谷、黃豆從石橋上顫巍巍地走過,他們的汗水滴落在堅硬的青石板上,或者透過堅硬的青石板的縫隙,滴落在河面上,叮一聲,咚一聲!

男人們累了,摞下擔子,便在橋頭的石頭上坐下來,他們從口袋裡掏出皺巴巴的菸袋,拿出發黃的一片小報紙片,或者兒子、孫子用完的作業紙片,用大拇指和食指從菸袋裡取出一小團菸絲,慢慢地,輕輕地揉搓。他們揉菸絲的動作那樣輕,那樣溫柔,好像在撫摸女人柔軟的嘴唇。他們的目光穿越日月星辰,回到了年輕的夜晚,回到激動和浪漫上。當他們把搓好的菸絲捲進小紙片裡,掏出火柴,劃出一朵美麗的花朵,點燃手裡的捲菸吞雲吐霧時,他們的快樂,是否像神仙一樣?

而女人們累了,便輕輕放下揹簍,搖搖曳曳來到河邊,掬一把水,仔佃地擦臉,然後,坐在岸邊,把曾經蔥白的三寸金蓮伸進水裡,任魚兒輕輕啄咬。溫情,酥麻,像年輕時候情人粗厚的腳指,在水底不輕易的碰觸。她們的臉上,便氳出一片紅潤來。

這個時候,我往往是和我家那頭老水牛,泡在清涼的河水裡。老水牛悠然愜意地咪著眼睛,朝岸上的爺爺或者奶奶深情地哞一嗓子。

那時候,我想不到世界上還有紅水河這麼一條洶湧澎湃的河流,而更讓我想不到的是,家鄉這條小小的沒有名字的河流,只是紅水河一個小小的支流,它最終竟會流到紅水河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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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遇見紅水河,我已經十二歲了。世界那麼大,而我在十二歲的時候,才得以從山村裡走出來,窺探一下這個大大世界裡的一個小角落。當我的目光觸摸到奔湧的紅水河,我卻忽然憂傷起來。我曾以為,家鄉的那條沒有名字的河流就是我對河流的全部印象,我以為所有的河流都一樣清,一樣綠,我以為所有的河面都一樣柔軟,一樣可以當鏡子照,直到我遇見了紅水河。那時候,龍灘電站還沒有建起來,紅水河還是名副其實的紅水河,野性十足,像一隻奔騰的野馬。紅褐色的河水撕裂了峻峭的山巒,一路呼嘯而來。那氣勢、那速度,讓我小小的心靈震撼無比。我的目光匍匐在滾滾的河面上,跟著河流奔跑,我聽到了山與水的對話,看到了樹與樹的牽手,我彷彿第一次明白了河流的意義。

那天,我和父親站在縣城的老碼頭上,目光一高一低,一老一少地翻滾在紅水河的上空裡。父親其實是帶我來看剛建成不久的紅水河大橋的,他走過那麼多路,踏過那麼多橋,還沒有見過那麼大,那麼高,那麼長,那麼雄偉的橋呢,何況小小的我。他指著遠遠的大橋,得意地說:好看吧,沒見過吧。他還說:想不想以後自己也造一座橋?

父親不知道,那天,我看的不是橋,而是紅水河。

父親也不知道,從那天起,我就在心裡發誓:長大後,我一定要生活在紅水河畔。

父親還不知道,女人是水做的骨肉。他的女兒,離不開水,離不開河流。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那麼喜歡河流,那麼喜歡水,我無法想像自己生活在一個沒有河流的地方會是什麼樣子,就像無法想像一個人的身上沒有血液在流淌一樣。

老子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水是世界上最柔軟最美好的事物。水清澈透明,水隨遇而安,水公平端正,水博大精深,水遇寒而結冰,水滴水而穿石。水往低處流,謙卑,低調,不為權貴。

而我何其幸運,竟真的生活在了紅水河畔。難道冥冥中自有定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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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紅水河,因為龍灘大壩的下閘儲水,龍灘天湖的寬大包容,沉澱了紅褐色的泥沙。那些流淌過大壩的河水,變輕了,變亮了,變綠了,紅水河變成了綠水河。如果說這是一條綠絲帶的話,那麼這條綠絲帶溫暖了多少顆冰冷的心。在它還沒有變成綠絲帶之前,這條河流,曾經制造著無數個急流、險灘、旋渦,她在暴風雨的夜晚,曾讓多少人為之驚恐、慌亂、難以入眠。如今,她以最柔軟最溫順的姿態袒露在人們面前,她輕撫著曾經狠狠拍打的石頭,深情地凝視著一雙雙飽含艱辛的眼睛。她高峽出平湖,養育了一條條肥美的魚,點亮了一戶戶農家致富的希望。她靜如處子,為晚歸的漁夫撐起一片安然的港灣。她埋藏著兩萬多個移民溫暖的故事和他們的故鄉,它們聳立在水底,以永恆的姿勢存活在他們的記憶裡。

肯定有那麼一部分人,還是懷念他們記憶裡那條紅褐色的“中國龍”,那條在暴風雨裡轟隆隆地衝下一根根木頭、一棵棵大樹,或者一頭尚未來得及跳跑的豬的河流,懷念他們夾緊蓑衣,駕著一條飄搖的獨木舟,冒著生命危險,在咆哮的河水裡打撈木頭、肥豬的情景,懷念那種與天地戰鬥與河水戰鬥的心驚肉跳而又心花怒放的感覺。直到現在,那種感覺依然在他們的血液裡沸騰著,以致於每當大雨來臨,還有那麼一些人,他們找來珍藏在床底下的破敗的蓑衣,駕著小舟,到紅水河邊等待、觀望,他們期待風雨飄搖,期待驚濤駭浪,期待戰天鬥地。然而紅水河變成了綠水河,她穩穩當當地託著小船,在綠絲帶一樣的河面上悠哉樂哉。河面上沒有任何聲響,甚至沒有一枝樹丫,連一聲鳥叫也沒有。他們痛苦地摔下蓑衣,棄船而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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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部分人,他們不喜歡這綠綠的河水,甚至有些憎恨她。她淹沒了他們賴以生存的一畝三分地,淹沒了他們艱苦卻溫馨的家園,淹沒了他們曾經的愛情和夢想,最難以容忍的是,淹沒了他們來不及搬走的世世代代的祖宗墳地。他們捨不得離開生活了一輩子的土地,他們只得把家搬往後面靠,再往後靠,還往後靠。他們看不清了曾經的河流,看不清曾經的天空。他們只得在某個夜深人靜的夜晚,偷偷地潛回原來的村莊,在水底深處撫摸一下還聳立著的石碑、平躺的青石板和家門口那棵原來搖曳的楊柳,他們無法開口傾訴,只能任河流洗去他們長長的淚水。

就像每一塊土地的翻新,每一次歷史的變革,總要經歷種種疼痛、恐慌、不安,總要留下種種遺憾、回憶、思念。而陣痛過後,必然會有新的豐富多彩的開始。紅水河變成綠水河,總有一部分人喜,有一部分人憂。而喜和憂,才是生活的內容。

於我而言,我既喜歡紅水河曾經帶給我的驚喜和震憾,也喜歡綠水河現在留給我的寧靜和柔美。每天,我都想浸泡一下那晶瑩剔透的綠,感受一下她溫暖的撫摸,讓她將我洗一下,再洗一下,洗盡鉛華,留一個乾淨的靈魂。或者,就像今夜一樣,依偎在綠水河畔的一棵大樹下,聽老大爺柔綿的二胡,一點一點撫慰我憂傷的心。曾經有幾次調往外地的機會,我都終未能遠去,最大的原因,實在是因為捨不得離開這些美麗的河流而廝守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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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走進紅水河,我都像走進我的母親,懷著敬畏,感恩,和愛。我輕輕地、端莊地走向她,我像吸母親的乳汁一樣吸收她的氣度,她的寬宏,她純潔而高貴的汁液。而這條河流,我想她也會像接納一滴露珠一樣接納這個懂得愛、懂得珍惜、懂得感恩的孩子。因為,那些被我們珍惜著的,也一定在珍惜著我們,那些被我們深愛著的,也一定在深愛著我們,那些被我們感恩著的,也一定在感恩著我們,那些被我們思念著的,也一定在思念著我們,那些被我們信任著的,也一定在信任著我們。

如今,故鄉的河流已經不太像河流,它正在逐漸地萎縮,枯竭,像一個年邁的老人。但每次回家,我依然走近她。當面對這樣的河流,我已經不把她僅僅看作一條河流,它更像一種更久遠更幽深的情感。

而紅水河——綠水河,正在不斷地壯大,像一個丫丫學步的孩子。我有什麼理由離開這樣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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