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叫獸:出名要趁早。
小石君:進宮要趁小。
南朝庾家在當時號稱“七世舉秀才”、“五代有文集”。
庾信正是生於這樣文風鼎盛的詩賦世家。
他的祖父庾易,
是南朝齊代有名的隱士。
而父親庾肩吾,
任過南朝梁的散騎常侍、中書令,
亦是著名的文學家。
庾信躬逢其盛,受了家族的庇廕,
其功底自然不一般。
加上他“幼而俊邁,聰敏絕倫”,
所以小庾出名非常早。
有多早?
由於庾信自幼隨父親出入於宮廷,
他才十來歲就受到太子蕭統的賞識,
簡稱“文秘”。
南梁大通元年,
年僅十五歲的“文秘”庾信又上臺階,
成了“帝師”:蕭統的東宮講讀。
這簡直是公開拉仇恨。
蕭統不幸早世後,
弟弟蕭綱被立為太子。
按說一朝太子一朝臣,
庾信該倒黴了吧?
然並卵。
新太子蕭綱也一樣沉迷於文學不可自拔。
於是庾信步步拔擢,
繼續盡享禮遇恩寵。
這段宮中的日子可以說是庾信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他無憂無慮,在風花雪月中盡情沉浸。
春水芙蓉,鏤金錯彩。
江南的金陵,是煙雨中的四百八十寺;
處處都瀰漫著精緻的柔軟,讓人沉醉;
遍佈的講經臺上落花如雨,綵帶飛舞。
這樣的環境中,文風自然靡靡。
庾信和他的同事徐陵編了一本情詩集子——《玉臺新詠》。
這本冊子裡到處都是小清新的細膩情思,
以及各種溫柔到膩的江南愛情。
他們所寫的宮體詩、駢體文辭藻精緻、聲律考究,被人們稱為“徐庾體”。
每寫成一篇,
京師之人都爭相傳頌、模仿。
然後,
他們開始走向了“小黃詩”這個罪惡的深淵。
在太子蕭綱的帶領下,
這一派詩人提出了“立身先須謹重,文章且須放蕩”的口號。
“立身謹重”那是幌子,
而“文章放蕩”變成了文人放蕩。
宮廷詩的主要詩歌題材是兩個:大姑娘和大姑娘的床上用品。
他們常用的題目,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我那正在睡覺的老婆》、《我那正在製作床上用品的老婆》,以及《我自己那長得像大姑娘一樣的臉》。
在那些年裡,中國發生了無數大事,
南北戰亂頻繁,
權貴互相屠戮,
人民流離失所。
但這些內容,在他們的詩裡幾乎看不到。
如果只看他們的詩,
你會以為那時國人的生活天天歌舞昇平、花好月圓。
然而蒼天饒過誰?
到頭來,一切都是鏡花水月。
老叫獸:天有不測風雲。
小石君:好夢從來容易醒。
庾信三十六歲時,
“侯景之亂”爆發,
鐵馬金戈打破了生活的平靜。
腐朽的南梁軍隊不堪一擊,
叛軍勢如破竹,直逼都城。
庾信等臣子和梁朝皇室一起在圍城中度過了血腥的五個月。
危急之下,太子蕭綱派庾信率領宮中文武官員千餘人去抵抗叛軍,守住朱雀航(秦淮河上的一座浮橋)。
但宮廷軍隊迅速分崩瓦解,
庾信親身經歷了梁朝的覆滅。
南京城破,
庾信急忙投奔江陵的湘東王蕭繹。
蕭繹迅速發兵,平息叛亂,
隨後他自己即位於江陵,是為梁元帝。
庾信繼續為蕭繹所重用,
又度過了一段短暫的安閒時光。
但在他四十二歲時,
庾信人生的重大轉折來臨了——梁元帝蕭繹派他出使西魏。
前面說過,
當時南方的詩壇很慘,一片靡靡之音。
那北方呢?
在我們的猜想中,
北方的詩,一定是蒼涼古直、雄渾敦厚。
然並卵。
北方比南方還慘。
因為壓根沒有人會寫。
直到唐朝還流傳著一個段子:
那年南朝第一才子庾信去北朝出使,人們問他北方文士水平如何,庾信傲然一笑:“能夠和我的水平相抗衡的,大概只有韓陵山上的一塊碑文吧。此外也就只有薛道衡、盧思道這倆人勉強能寫上兩筆。其餘的貨,都不過是驢鳴狗叫、哞哞汪汪罷了!”
北方詩壇這麼凋零,實在太難看,
怎麼辦?
北朝的人開動腦筋,
終於想出了一個絕妙的辦法:既然我們不產詩人,那麼我們把南朝的詩人抓過來不就是了?
敦厚朴實的北朝人說幹就幹。
於是乎,
南朝三個最牛的詩人——庾信、王褒、徐陵,統統被抓了,
他們一出使北朝就被扣住不放。
其中徐陵還好,
文筆差一點,沒過幾年放了回來。
另外兩個就更慘了,
北朝下決心要留他們終老,
軟硬兼施,封官授爵,
充分進行情感留人、待遇留人,
就是不讓回家。
給庾信的待遇好到什麼地步呢?
西魏給他的待遇是開府儀同三司、車騎大將軍:理論上這是當年劉備封給張飛做的官;
後來又封他驃騎大將軍:理論上這是劉備給馬超做的官。
“五虎上將”的官他一人幹了倆。
庾信就此滯留在北朝多年。
而且,庾信剛到長安時,
西魏就已經兵進梁朝。
不久西魏攻破江陵,
把梁元帝都給俘虜了。
於是庾信成了貳臣。
放在今日,
庾信可謂是職場上的成功人士。
即使供職的公司垮掉了,
他仍然能憑藉自身的核心競爭力,
換一個平臺,薪資甚至超過以往。
可是,在那個時代,
這種遭遇卻成為了他的終生之痛。
身在敵國,
聽說故土被滅,元帝已死,
庾信內心無一日不怨憤愧悔。
他悲苦異常,心中鬱結,
將感情奮於筆端,
寫下了組詩《擬詠懷》的第十一首:
搖落秋為氣,淒涼多怨情。
眼前一杯酒,誰論身後名。
不久,西魏滅國,被北周取代。
而南方也改朝換代,
成了陳朝的天下。
南北關係和緩,
政策鬆動了,
開始允許雙方人員互相交流探親。
陳朝政府多次跟北周交涉:以前扣留的我們的人,現在可以放回來了吧?
北周爽快地答應了:放!都放!
不過——庾信不準回去。
不但如此,
周武帝還給庾信加官進爵,
逼迫他留在北方。
庾信仍舊不得歸返,
他受到北周皇帝禮遇,尊為文壇宗師。
要知道,
北方少數民族在自卑沒文化的時候,
就指著這樣一個如庾信般拿得出手的大才子在身邊撐場面呢,怎麼會放你?
北周的上上下下都傾慕庾信,禮遇庾信,
王侯公卿巴望著能與他相識相交。
但庾信說:寶寶心裡苦啊,我老婆孩子可都在南方。
國恨家仇拉滿,
文學史上濃墨重彩的“庾信文章老更成”登場了。
從南方到北方,
這是“地理跨越”,更是“政治跨越”,
庾信受到的痛苦,成全了他的文學。
正是這份煎熬和糾結,
庾信的情感變得複雜沉鬱,文風大變。
他作《枯樹賦》,以枯樹比喻自己,道出了國破家亡之人是如何身若飄萍、心成死灰,他發出了“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的追問;
他作《哀江南賦》,傷悼故國,哀嘆身世,追憶波影搖動、花葉倏忽的江南,那些綺麗堆砌、釵朵髻鬟都已成昨事,用情之悽婉,被稱為“賦史”。
清末林紓評價說,
這哪裡是賦,這是“亡國大夫之血淚”。
羈留外國,
有了許多對別人不敢說、不能說、或是說不清的倦怠,庾信把它們歸為思鄉。
他懷念故國的美好山河,
懷念曾經的幸福生活,他渴望南歸。
人到中年,客居異鄉,
才華成了自己活下去的籌碼,
庾信也不能再像少年時候那麼恣意。
庾信開始倦怠於寫詩。
但與中年“才盡”的江淹不同,
庾信還不能想扔筆就仍筆。
比起小時候的喝酒作詩,
庾信此時的應酬詩,多數不走心,因為:
出差他要寫詩;
祭祀他要寫詩;
見高官貴客他要寫詩;
有重大節日他要寫詩;
搬家要寫,蓋新房也要寫。
寫寫寫寫寫,
寫到讓人看見題目就想略過。
庾信是好的詩人,
但是大量迫不得已的濫表達,
甚至是潦草的欠達,
摧毀了他的靈感,
這是一種無言的悲哀。
用他後來《擬詠懷》裡的一句來說:就是“壯情已消歇”。
隋文帝開皇元年(581年),
六十九歲的庾信去世了。
庾信對後世的詩文影響巨大。
李白推崇謝朓,杜甫就推崇庾信。
杜甫說“庾信文章老更成,凌雲健筆意縱橫”,“魑魅喜人過,文章憎命達”。
《滕王閣序》的名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是從庾信“落花與芝蓋同飛,楊柳共春旗一色”化來。
胡蘭成的“蘭成”一名,也是用了庾信的小字。
而民國才子廢名更最推崇庾信。
他誇庾信“亂寫”——
因為亂寫,所以不可學。
在韻律詩賦之中,
居然可以隨意“亂寫”,
這真是大自在,是最天才。
庾信字子山,小字蘭成。祖籍南陽新野人,南北朝時期文學家、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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