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強:顏回之死與孔門師道的確立

顏回之死與孔門師道的確立

劉強:顏回之死與孔門師道的確立

劉強(著名學者,同濟大學教授、詩學研究中心主任、同濟人文通識教育中心主任、中國哲學專業博士生導師、2010年10月CCTV10“百家講壇”《竹林七賢》節目主講)

眾所周知,儘管孔子所辦之私學,並無書院之名目,然其教育弟子之精神,實為後世書院之楷則。特別是,私人辦學,師徒相與授受之道,必須嚴明,《禮記·學記》所謂“凡學之道,嚴師為難。師嚴然後道尊,道尊然後民知敬學”,正此意也!通常所謂的道統與學統,正是建立在“師道尊嚴”之基礎上,始可得以存續和光大。

劉強:顏回之死與孔門師道的確立

夫子一生,謙恭好學,慮以下人,故其學無常師,深造自得,左右逢源。《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載:“孔子之所嚴事:於周,則老子;於衛,蘧伯玉;於齊,晏平仲;於楚,老萊子;於鄭,子產;於魯,孟公綽。數稱臧文仲、柳下惠、銅鞮伯華、介山子然,孔子皆後之,不併世。”這也就是為什麼夫子歿後,子貢回答衛公孫朝“仲尼焉學”之問,脫口而出:“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論語·子張》)惟其如此,夫子方能超凡而入聖,成就一種後世無法企及的道德高度、生命境界與文化奇觀!

就尊師重道言,夫子身體力行;就愛護弟子言,夫子亦可謂千古一人。正是夫子,才將以往相對鬆弛的師徒關係進一步凝固,奠定了“師道尊嚴”的偉大傳統。在《論語》中,“師”略有二義:一是寬泛意義上可資師法的賢者,如“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等等;這一意義上的“師”,略與“友”近義,如“無友不如己者”、“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孟子所謂“尚友古人”[i],亦是此意。二是比較嚴格的師弟子關係中的師者,如“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當仁,不讓於師”、“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二三子以我為隱乎”等等,這裡的“師”,當指授業之師,而“徒”、“小子”、“二三子”之謂,皆夫子以師者而稱徒眾也。

整部《論語》,最能見出孔門師弟子之關係及孔子對師道之“精心擘畫”者,莫過於《先進篇》。該篇不僅可謂孔門弟子之巡禮,且以“孔門四科”為主線,分別記錄了十餘位孔門弟子,尤其重要的是,這一篇不僅探討了如何“學”才能“升堂入室”,還探討了如何“死”才能“得其所哉”。而孔子的眾多弟子中,真正對“師道”之確立起到關鍵作用者,莫過於顏回。《先進篇》凡26章,涉及顏回者就有9章,可見其在孔門弟子中首屈一指之地位。而且,無論生前還是死後,顏回都是踐行孔子理想中師徒關係的不二人選。其生前博文約禮、尊師重道、下學上達、欲罷不能姑且不論,即使其死後,也作為一“不在場的在場者”,共同參與了夫子對“師徒關係”及“師道”的苦心孤詣般的“設計”與“立法”。誠所謂生死事大,透過夫子對顏回喪事的態度和處理方式,最可見出夫子對師弟子這一關係的情感定位與倫理設計。《先進篇》涉及“顏淵之死”的共有6章,可以說是《論語》中難得一見的“大塊文章”,起承轉合,匠心獨運,草蛇灰線,顧盼多姿!

劉強:顏回之死與孔門師道的確立

復聖顏子像

按照敘事學原理來分析,“顏淵之死”採取的顯然是“倒敘”手法。先是第7章,孔子答季康子“弟子孰為好學”,雲:“有顏回者好學,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這一章時間上最晚,當在顏回死後,卻置於最前,以死帶生,先聲奪人!緊接著第8、9、10、11四章,皆以“顏淵死”三字為首,漸次追溯顏回之死給孔門帶來的巨大震盪。以下分別闡釋之。

顏淵死,顏路請子之車以為之槨。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鯉也死,有棺而無槨。吾不徒行以為之槨,以吾從大夫之後,不可徒行也。”(《先進》8)

這一章說,顏回死後,顏路請夫子賣車以為顏回置辦棺槨,夫子不聽。夫子給出了兩個理由:一是孔鯉死,便“有棺而無槨”,都是兒子,應一視同仁。二是“以吾從大夫之後,不可徒行”,賣了車,我坐什麼?其實,這兩條理由皆為託辭,蓋對顏路其人,只能如此解釋。夫子未說的理由至少有三:其一,夫子視顏回若子,孔鯉死,有棺而無槨,顏回死,自不能有不同。唯其不為其置辦外槨,更能見師徒之情深。這一層乃夫子隱衷,當著顏路的面,不便明說。其二,顏路提出如此要求,完全不合禮數。夫子主張:“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甯戚。”喪事盡哀則可,不可鋪張奢侈。再者,夫子所乘之車,必是當年為大夫時國君所賜,顏路讓其賣車買槨,實在過分。其三,夫子最講誠信,反對欺偽。顏路此舉,猶今之所言“打腫臉充胖子”,不誠而有偽。試想,夫子生病時,“子路使門人為臣”,便為夫子所斥責:“吾誰欺?欺天乎?”(《子罕》)顏路如此自欺欺人,豈非讓黃泉路上最誠實淳厚的顏回蒙羞?夫子所以委婉其詞,蓋因顏路雖系弟子,而年齡僅比自己小六歲,猶如今之所謂“發小”,如此說,方不至傷害彼此感情。夫子宅心仁厚,於此可見一斑。最令人感嘆的是下面一章:

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先進》9)

此章所記,必是夫子初聞噩耗時所言,反覆悽惻,令人唏噓。故朱熹《集註》說:“悼道無傳,若天喪己也。”儒家雖無“道成肉身”之說,然學儒學道而至於極處、深處、高處、廣處,確乎有一種宗教情懷潛滋暗長。夫子說:“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夫子畏於匡時,曾說,“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可如今,“我”之“後死者”已先我而死,則“斯文”何依?吾道安行?!夫子“喪予”之嘆,頗有“後繼無人”之義。故顏回早夭,實孔子晚年所遭受之最大打擊,伯魚死於前,顏回夭於後,血脈之嗣(血緣)與精神之裔(學緣)皆告凋零,夫子心中之痛,可謂無以復加矣!

劉強:顏回之死與孔門師道的確立

《論語集解》光緒遵義黎氏刊古逸叢書本

顏淵死,子哭之慟。從者曰:“子慟矣。”曰:“有慟乎?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先進》10)

今按:夫子之哭顏回,乃吾國精神史和心靈史上極大之事件,值得大書特書,致意再三。蓋夫子嘗雲:“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親喪乎!”意謂:人一般不會情感難以自控,除非到了喪親之痛時!此番夫子痛失顏回,甚至有比痛失愛子更痛者在焉。“慟”,乃哀過之義,夫子乃“聖之時者”,喜怒哀樂皆發而中節,唯顏回之死,令其“哭之慟”,此一“慟”,豈可等閒視之?竊謂夫子之“慟”,蓋為“吾道”與“斯文”所發:顏回在,夫子可說“吾道不孤”;顏回死,夫子則如手持火炬之禮樂文明守夜人,茫然四顧,不知該將火炬傳與何人!夫子這一哭,將師弟子之倫理提升到了親情倫理之上,使我華夏文明從此具備一道統超越宗法血統之哲學乃至宗教維度。此正維繫中華文化數千年於不墜之重大關鑰也!夫子說:“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亦性情中語,其所蘊含者,乃是一超越親情血脈的足以驚天地、泣鬼神的巨大悲情!再看下面一章:

顏淵死,門人慾厚葬之,子曰:“不可。”門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視予猶父也,予不得視猶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先進》11)

此章可與顏路章呼應,“回也視予猶父也,予不得視猶子也”,正是夫子對顏路未曾說也不便說的心畫心聲!若顏路不能體察夫子深衷,尚可理解,門下先進弟子如子路、子貢輩此番為顏回厚葬,再次“表錯情”,則不能不讓夫子傷心莫名。朱熹《集註》說:“嘆不得如葬鯉之得宜,以責門人也。”竊謂夫子所感嘆者,乃顏回死後,世上再無“於吾言無所不說”(《先進》4)之“知音”矣!試想,若子貢輩先死,顏回還在,夫子欲以葬孔鯉之規格葬子貢輩,顏回必能默識心通,不至先斬後奏、違拗於斯矣!明乎此,則可知夫子何以兩答“好學”之問,皆說“有顏回者好學,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了!“回也,視予猶父也,予不得視猶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此數語大可注意,因其乃《論語》中唯一一句生者對死者所言之語,豈非茫茫人間,知我者其誰之嘆!可知,顏淵之死給夫子帶來的傷痛,遠超伯魚之死,故幾乎一年後才漸漸平息[ii]。

緊承這六章,乃是子路問“事鬼神”及問“死”一章,下一章又說:“若由也,不得其死然。”隔了幾章之後,當我們從“顏淵死”的悲痛中剛剛平靜些時,突然又是下面一章:

子畏於匡,顏淵後。子曰:“吾以女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先進》22)

這一章從時序上講,距離顏回之死將近十年,但師徒間的這番對答,極為值得注意。因前章夫子曾告誡子路:“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諸?”乃糾正子路之好勇魯莽之失。本章顏回說:“子在,回何敢死?”正是夫子所謂“回也,視予猶父也”之“情景再現”。《禮記·曲禮》說:“父母在,不許友以死。”又《禮記·檀弓上》:“子夏問於孔子曰:‘居父母之仇,如之何?’夫子曰:‘寢苫,枕幹不仕,弗與共天下也。遇諸市朝,不反兵而鬥。’”可知,所謂“殺父之仇,不共戴天”,絕非虛語。所以,若夫子被匡人所殺,作為弟子,顏回必當以死相報,不容猶豫,而得知夫子已經突圍脫險,顏回便失去“敢死”之理由,故不敢輕生赴鬥,做無謂犧牲。透過此一故事,我們可以推知,早在顏回生時,便已事師如事父,父母在,自不敢言死。又加夫子乃弘道傳道之人,任重道遠,死而後已,作為道業之接力者,弟子豈可先師父而赴死?師徒一問一答,真含不盡之意於言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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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立本繪 孔子弟子像

相比顏回之默識心通,其他弟子的表現則不盡人意。如《子罕篇》第12章雲:

子疾病,子路使門人為臣。病間,曰:“久矣哉!由之行詐也!無臣而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且予與其死於臣之手也,無寧死於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縱不得大葬,予死於道路乎?”

本章記子路欲為夫子越禮治喪,夫子斥其行詐,以明仁者無欺。按照古禮,大夫之喪,家臣治其禮。君臣之服,斬衰三年。君臣本無父子之親,猶當服斬衰三年,何謂也?不獨尊之,蓋又親之也。然孔子當時已非大夫,並無家臣,子路欲以家臣治其喪,意為尊師,卻屬違禮之舉。按:師弟之服,心喪三年。《禮記·檀弓上》:“事師無犯無隱,左右就養無方,服勤至死,心喪三年。”鄭玄注:“心喪,戚容如父而無服也。”

本章涉及君師之辨,頗具倫理意義。古有尊師之禮,然“君師”之間尚有主次。如《尚書·秦誓》雲:“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師。”又《荀子·禮論》亦稱:“禮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無天地,惡生?無先祖,惡出? 無君師,惡治?三者偏亡,焉無安人。故禮,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是禮之三本也。”故民間有供奉“天地君親師”牌位之傳統,而“君”在“親”“師”之前。夫子此處說:“且予與其死於臣之手也,無寧死於二三子之手乎?”細味此語,尤為感人。說明在夫子心裡,師徒之親,遠在君臣之上!子路使弟子為臣,雖非有意行詐,但此舉實在顢頇粗魯,不唯不解夫子深衷,實亦將陷夫子於不義也。夫子對於眾弟子,可謂知深愛重,故顏回死,弟子厚葬之,夫子則嘆曰:“回也視予猶父也,予不得視猶子也!”蓋在夫子看來,師徒之情,絕有不亞於父子之親者在焉。父子者,血脈之延續也;師徒者,精神之承傳也。

錢穆先生說:“孔子之道之尊,在其有門人弟子,豈在其能有家臣?孔子心之所重,亦重在其有諸弟子,豈重在其能有家臣?……至於孔子之可尊,其所以為百世之聖者,在其創師道,不在其曾為大夫。”[iii]宋儒謂:“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良有以也!夫子寧死於弟子之手,是將弟子作為精神之後裔,這一種文化情懷和師者仁心,真可謂驚天地、泣鬼神!

顏回之死,眾弟子未能體察夫子深衷,故而“厚葬之”。這一遺憾,終於在夫子歿後得到彌補,如果說,“師道”之奠定者乃孔子和顏回,那麼,其最終完型者,則是子貢和子游。據《孔子家語·終記解篇》,夫子歿後,眾弟子廬墓守孝,心喪三年,“二三子三年喪畢,或留或去,惟子貢廬於墓六年。自後群弟子及魯人處墓如家者,百有餘家,因名其居曰孔裡”。此真可謂“死於二三子之手”了。夫子泉下有知,亦當含笑矣!

劉強:顏回之死與孔門師道的確立

馬和之繪 問孝圖

又,《終記解篇》復記夫子喪禮雲:

既卒,門人疑所以服夫子者。子貢曰:“昔夫子喪顏回也,若喪其子而無服。喪子路亦然。今請喪夫子若喪父而無服。”於是弟子皆吊服而加麻。出有所之,則由絰。子夏曰:“入宜絰可也,出則不絰。”子游曰:“吾聞諸夫子,喪朋友,居則絰,出則否;喪所尊,雖絰而出,可也。”[iv]

觀此可知,“喪夫子若喪父而無服”,此禮乃子貢所創制;弟子守喪期間,“絰而出入”,則子游所主張。自此而後,師弟子之親,師道之尊,更有逾於往昔者,子貢、子游之功也。夫子生前曾對子路說:“且予與其死於臣之手也,無寧死於二三子之手乎!”今觀夫子死後,二三子用命盡孝之情景,真可謂“生榮死哀”矣!

正是孔門師徒對師道尊嚴的確立、維護與弘揚,才使得師道得以與孝道、君道鼎足而三,使中華文化在政統、血統之外,復又建立一學統和道統。《禮記·學記》說:“是故君之所以不臣於其臣者二:當其為屍,則弗臣也;當其為師,則弗臣也。大學之禮,雖詔於天子無北面,所以尊師也。”天子亦當尊師,何況士子及庶民?故《荀子·儒效》雲:“故人無師無法而知,則必為盜,勇則必為賊,能則必為亂,察則必為怪,辯則必為誕;人有師有法,而知則速通,勇則速畏,雲能則速成,察則速盡,辯則速論。故有師法者,人之大寶也;無師法者,人之大殃也。”我們也可套用孔子的話說:“人而無師,不知其可也。”

註釋:

[i] 《孟子·萬章下》:“一鄉之善士斯友一鄉之善士,一國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土,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

[ii] 《禮記·檀弓上》載:“顏淵之喪,饋祥肉,孔子出受之,入彈琴而後食之。”祥肉,乃親喪滿十三月祭祀時所供之肉。此時夫子可能已遭遇子路之喪,其“入彈琴而後食之”,必是食不甘味,滿目滄桑!

[iii] 錢穆《論語新解》,三聯書店2002年版,第233頁。

[iv] 楊朝明、宋立林主編:《孔子家語通解》,齊魯書社,2013年11月版,第46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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