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盜奇譚「水遁」(民間故事)

海盜奇譚“水遁”(民間故事)

沒有月亮的夜晚,他都要從床底下拖出他的銅盆,倒上水,沖洗一番,然後用白毛巾擦拭,一邊擦拭一邊在燈下觀看,直到銅盆變得黃光閃爍,這才停下來,把銅盆放在几案上,從大桌上移來燈盞。這是燈架上擎著的蠟燭,將燈架安置在銅盆正中央,蠟燭在高處向下照亮整個銅盆,在銅盆的反射之下,室內更加明亮。他開始往銅盆中注水,用的是一隻同樣的黃銅水盂,從缸裡舀水,把銅盆注滿,水面不斷上升,在離盆沿還有二指時,他停了下來,把水盂掛到缸後的牆上,有一柱殘餘的水,從牆面上直流而下,在地上形成一團黑色的暗影,原本就昏暗的角落,有了這些水的滲透和洇染,顯得更加曖昧不清。

他換上了熟牛皮的緊身衣,這是潛水的裝扮,抬胳膊抬腿,沒有半點兒繃掛感。他開始在房間裡轉圈奔跑,每跑一圈,身子就縮小一號。在長途奔跑中,他終於縮小為巴掌大小的小人,他的牛皮潛水服也在隨著身子縮小,包括他背後的寶劍,也按比例縮小了,成為牙籤似的一小段鐵錐,劍柄的紅穗在右肩上搖搖晃晃。

在變為小人之後,他攀上几案,又飛身躍上銅盆的邊緣,幾下縱躍毫無聲息,在銅盆的邊緣來回走了幾步,就躍入了水中,頃刻不見了蹤影。盆中的水清可見底,他從水中憑空消失了。

此時他穿行到了海上,他的銅盆,就是海的縮影,他躍入銅盆,就是躍入了東海的萬頃碧波之中。選在沒有月亮的夜晚,是為了在分水時隱藏身形。他從斗室之中躍入銅盆,頃刻就在海上冒出頭來。他總是適時出現在大船側,這都在他的預料之中。他放出飛爪和繩索,攀上了大船,仗著身形矮小,又有夜色掩護,穿行在商旅之間。他用手一指,客商的金銀珠寶就會縮小,萬兩黃金也會縮為一粒豆,輕鬆納入他的囊中。他摘下一個波斯商人的錢袋,看到袋內有明晃晃的金幣,在海上航行的夜晚,波斯商人時常拿出來挨個撫摸擦拭,這些金幣就帶有了胡商的手澤。他摘走了波斯胡商的所有財物,還順手拽了他一根金色的鬍鬚。

他在船艙的黑暗中出沒,早就適應了黑暗的環境,有時他也會停下來,望著眼前這個大到離譜的空間。客商脫下的靴子,在他看來是一座高山,抬頭往上看,看不到靴口。船板上的一盤繩索,每一股都比他的腰粗,從船艙深處躥出的一隻老鼠,都能讓他大吃一驚,急忙掣出寶劍,橫在胸前。這隻老鼠比他的身子還要大,平日裡不起眼的小東西,這時變成了猛虎雄獅般的巨獸。老鼠的尖嘴微張,發出了熱烘烘的糜爛之氣,他正撞上這團濁氣,胸口氣息為之一滯,腳底下也踉蹌起來,未及逃脫,就被老鼠堵在了角落裡。在他身後,是無法穿越的船板,船板年久磨損,有了毛刺。這些毛刺已經刺進了他的後背。

老鼠眼珠中射出光芒,只看了他一眼,他脊椎間猛地一顫,在老鼠的眼底看見了自己—手執寶劍渾身抽搐的兩道黑影,分別置於老鼠的兩隻眼中。那一刻,他的魂魄恍惚都被攝入了老鼠的雙目之中,寶劍脫手墜落,一聲脆響,老鼠受驚,轉身躥回船艙裡,他才得以解脫。意識又回到了自己身上,撿起寶劍,已是熱汗長流,冷風吹過,才覺得渾身已然溼透。值夜的水手走來走去,他躲避著他們的大腳,生怕一不留神被踩為肉泥,當然更怕被水手們發現,此刻他在法術的護持之下,變得不到巴掌那般大小,太過於驚世駭俗,一旦被發現,立刻會被捉去,成為炫奇的玩物,那將生不如死。

這是身懷秘術的尷尬之處,雖然法力直達玄微幽隱之妙,能夠變幻身形,穿越綿密之海,隨心所欲,但此時他也變得極為虛弱,甚至要像螻蟻一樣躲避一個普通人的踩踏。

他平日裡沉默寡言,不喜歡與人來往,也不知該如何討人歡喜,自從得了這種秘術之後,新異的世界向他敞開大門,他在行術盜竊的過程中,居然享受到了隱秘的快樂。一個大盜的寂寞,在沒有月亮的夜晚,在遠航而來的商船上,得以集中釋放和排遣。每當在船上得手以後,他都不急於離開,而是在這畸變的空間裡走來走去,獨享那不為人所知的喜悅。

當他又一次在大船上得手,囊中充盈,又自己度過了一段安寧時光之後,便收拾隨身物品,潛到海里去。再次游出時,朝著光亮處游去,待他露出水面時,已不是海面,而是,自己房中的銅盆。銅盆中心的燈盞依然亮著,他出水時所循著的光亮,就是這盞燈的指引,銅盆中的水,於他而言是巨大的虛空,他不敢耽擱,趕緊逃離了這盆深淵,回到了現實世界。他繞著屋子跑來跑去,不多時就恢復了正常的身高。他熄了燈,屋裡一片黑暗,連同那銅盆,都隱入了黑暗之中。

他打開包裹,金銀珠寶之氣上騰,照亮一室,也照亮他熱氣騰騰的臉,那是他往來於海底的體力消耗,還有穿梭在不同空間的法力消耗。銅盆和東海之間,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沒有人知道這段路是什麼樣子的,也沒人知道銅盆和東海是如何連通的。海上的船隻走向都在算計之中,每次出水,都恰巧有一隻大船經過。這些秘密,都屬於秘術中隱而不彰的部分,他在人前絕口不提。

在珠寶面前,他想起平日的過往—他在人前總是侷促不安,稍顯口訥,人們從外表看不出他所從事的行當,只給人留下了沉默寡言的模糊形象。即便在他還鄉之後,離開金陵城內的寓所,回到鄉下看望父母,在親友的盤問之下,他只能含糊其詞,或曰做生意,或曰幫人做工。他穿著平淡無奇,絲綢綾羅之類一概不沾身,這使他看上去更像個底層勞動者,在穿街過巷時,絲毫引不起注意。他待父母恭謹,為了不引起父母的懷疑,他帶來的銀兩,都在可以接受的地步,太多會嚇到父母,太少則難盡孝心,他在多與少之間頗費思量。

這些世俗生活中的場景在他眼前一一閃過。這時,他剛從海上穿越而回,凍得瑟瑟發抖,身上水滴不斷滴在地上,這是他從深海攜帶而來的海水,嘗一滴,才知道是鹹的,那是東海無數顆水滴中的一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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