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租公寓正遇到多事之秋。推漲房租、囤積房源的質疑聲尚未平息，9月1日，一篇《阿里P7員工得白血病身故 生前租了自如甲醛房》的文章，又將人們對長租公寓的質疑升級。
7年時間裡，自如租戶從近3萬人，發展到了160萬人。這些自如租戶多是對居住有一定追求的城市白領、中產青年。與此同時，針對自如房屋質量、甲醛超標的質疑也越來越頻繁。
《人物》採訪了租戶、房東、自如裝修工人和租房管家，試圖呈現自如裝修的部分現狀，以及跟自如相關的年輕人的故事。
文｜易方興
租戶
「怕自己得病，抽了三管血」
我第一次懷疑房子空氣質量有問題是在今年7月底。
那時我和朋友剛在自如房住了一個月。每天眼睛疼，嗓子痛，喝多少白開水都沒用。
房子租在朝陽區，是自如首次出租的新裝修的房子，不便宜，8200塊錢一個月。光給自如管理費就交了6000塊錢左右。
那天室友帶回一個空氣檢測儀，他說咱測測吧，別是甲醛超了。「甲醛會導致白血病」——這樣的微信文章，我媽總給我發。不測還好，一測檢測儀就報警了，一看甲醛已經0.3往上了，是國家標準的3倍。
當時心裡就有點不安，就連咳嗽也好像加重了似的。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醫院，花300多塊錢做了個全面的血液檢查，抽了一管血。
接下來我就打電話給自如的管家，說了甲醛超標的事。租下來之前，他們從沒跟我說過空氣可能有問題，也沒有提供給我空氣檢測報告。但管家態度還挺強硬，他不承認我們用儀器測的結果，說「必須是讓有資質的檢測公司來測，如果確實超標，可以找我們報銷，如果不超標，那這筆檢測費你們自己出」。
我聽了這話就很氣憤，自如自己裝修的房子，連甲醛含量都沒測，就讓我們住。而且檢測費用的報銷還是有條件的，估計有些人怕麻煩，或者怕最終自己承擔檢測費用，就沒去測了吧。
但我是個較真的人，我跟公司請了一天假，去找了有CMA認證的公司來測。檢測前，我睡在別處，特意把房子密閉12小時。公司測出甲醛的數值，客廳是0.13，臥室是0.19，是國家標準的兩倍了。
拿著檢測報告，我心想這下自如的人該沒話說了吧，先讓他們報銷我的檢測費。沒想到他們說，「不是自如合作的檢測公司，不算數」。
我當時就火了，「同樣都是CMA認證的，怎麼就不算數了？」管家又說，報銷可以，但是要籤一個「和解書」。所謂和解書，就是他們把檢測費給我們報銷了，我們就和解了，我也不去追究他們甲醛超標這件事了。
這怎麼可能呢？我跟管家大吵一架，最後說，我要走法律渠道。這下管家才怕了，把我的460塊錢檢測費給賠了。
但這沒有解決問題。我過著擔心又無可奈何的生活，每天跟室友都把家裡窗戶開到最大，又買了臺2000多元的說是能除甲醛的空氣淨化器，還買了十幾包活性炭，塞得到處都是。大熱天我也不敢關窗開空調，就全天開著空調的送風模式。
儘管第一次驗血的結果正常，我也不太放心。尤其是後來看到「阿里員工在自如房子裡得白血病」的新聞後。我又去抽了一管血，做了檢驗。我自問並不是一個怕死的人，但實在不想因為一個空氣差的出租屋而死。
我要求自如賠償一個月租金，還要承擔醫院化驗的費用，但對方都拒絕了，給的解決辦法只有一個，免費幫我換別的自如出租屋。
我還能怎麼辦？最近，我開始努力在周邊找房子，想早點搬離這個鬼地方。
搞笑的是，附近空出來的自如房都是新裝修的，一個租戶告訴我，「自如裝修超過一年的房子才是搶手貨，因為已經有人幫你吸走了一年份的甲醛了」。
我嚇得打算下個月再去抽一管血。
自如房東
「心裡委屈，但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去年我把房子託管給自如了。是剛買的二手房，在上海，72平米的兩居室。還沒怎麼裝修，公司就要外派我去四川幾年，自己又沒有當房東的天賦，圖省事就直接交給自如了。
當時是去年3月份，收房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兒，態度很好，跟我承諾說用的肯定是環保材料，同時租戶都是白領。籤合同的時候，小夥兒告訴我這個房子第一年有近兩個月的空置期，因為裝修之後要散味兒。以後的每一年，都有一個月屬於沒有房租的空置期。
我第一次當房東，心想這自如還挺負責任的，這麼為租戶的健康著想。但我內心也挺心疼錢的，畢竟我跟自如籤的是5900塊錢一個月，一簽就是5年，加起來就是幾萬塊錢沒了。自如跟我解釋說，他們裝修完了也要對租戶負責任，所以不可能很快租給租戶。
我覺得他們說的有道理。
但沒想到，我外派才一個月，就發現自己上當了。一個在找房子的同事跟我說，他發現我的房子已經租出去了，房子都已經換成密碼鎖。此時是去年的4月10日，距離我跟自如籤合同還不到1個月。而且二室一廳的房子，也變成了三居室，自如在我客廳裡修了一面隔斷牆。
也就是說，自如花了十幾天就裝修好了我的房子，然後就立刻出租了，當初跟我說的2個月的空置期根本就沒「空置」。我找自如去理論，對方說一切以合同為準。
回家後，我把自如的託管協議拿出來仔細看了才知道，我還是太年輕了，後悔當時沒有仔細看合同。合同裡面有很多條款都給我挖了坑。比如，自如雖然把空置期寫到了合同裡，並規定空置期是免租金的，但並沒有承諾空置期期間一定不找租戶。翻遍了合同，沒看到對裝修後房屋空氣質量的要求。
但對裝修，合同卻給了自如巨大的權利。合同要求我，「同意自如對房子進行任何必要的裝修、改造，同時我還要配合自如，辦理好裝修相關的一切手續」。如果房子以後壞了，我還要花錢去修，如果讓自如修，還得從租金裡面扣除。
而漲租金，我也拿不到任何提成，只有每年3%的遞增。按照合同規定，假如是選擇完全託管，自如可以獲得上漲房租的全部收益。今年的房租跟去年相比漲了30%，而我的租金收入只增加了3%。
之前房租上漲，人們意見很大，不少人都怪房東，其實我們房東也委屈。真正把錢賺走的是自如。
比如我的房子，他們提前一個月租出去不說，還隔斷出來一間，再加上每年租金上漲的部分，我算了一筆賬，5年後，按照每年3%的遞增，我能拿到的房租是每月6800多，但事實卻是，今年周邊的租金就已經漲到超過7000了。
我心裡後悔，有苦難言，畢竟合同都已經簽了。
上個周，我看到網上「有人在自如房中生病」的新聞，心裡也是一緊。畢竟，我房子裡的租戶，住的也是裝修後沒有散味的房子。但我也不敢去提醒他們，因為一是我現在外地，二是我看了合同，違約我要雙倍賠償給自如，所以我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說這些，也是想給還沒把房子託管給自如的人們提個醒，仔細看看合同，再想想房租上漲的速度，自己心裡有數。
長租公寓中介
「我主動說，
這房子味道有點大換個別的」
最近「自如租戶白血病身亡」的新聞，對我們長租公寓影響很大。
最主要的就是租戶數量減少。1個月前，我一天帶看五六個客戶，現在平均每天就帶一兩個客戶。長租公寓本來就比一般的出租房屋貴，現在又有了空氣質量的質疑，很多人都不敢住了。他們寧願去選擇裝修差一點的舊房子住，也不願住在新裝修的房子裡。
就連之前已經租好房子的一些客戶，也開始問我空氣質量的問題。我們主管比較頭大，最近開會的時候，他專門教了我們應對方法。
一般說來，如果租戶問起空氣質量，我就會說，「您可以打我們的客服電話，會有專門的人員給您解答」，再不就是讓對方找有資質的檢測機構去檢測，如果確實超標，我們可以報銷檢測費，不然就檢測費自負。
其實這就是在推脫和打太極，我們自己心裡也明白。但是沒辦法，這些客戶要求的空氣檢測或者醫療費用，幾百元起步，我們沒法做主，只能上報了。
長租公寓裡面分工比較明確，管家分為服務管家和租房管家，負責裝修這一塊的是配置專員。我一個同事就是配置專員，他們掙的沒我們租房管家多，但是比較輕鬆，就是雜事多一些，主要任務就是監督工人在規定的工期內裝修好房子。
裝修材料直接從廠家拉過來，油漆用的是立邦漆，材料還是好的。按照我們的配置，床、桌子、衣櫃這些傢俱堆在一起，如果沒有時間來通風散味兒的話，甲醛是有可能超標的。
一般我們會盡量縮短工期，儘早把房出租了。
我們收上來的房子分為三種，毛坯、簡裝和精裝。裝修完之後，空氣質量最差的肯定就是毛坯房了，地板要鋪，牆壁也要刷，還沒有時間來通風。
我們收一個毛坯房，會在合同裡寫，需要45天裝修的時間，這期間是不會給房東租金的。但實際上我們裝修根本不需要45天，而且會提前把房子掛到網上去，最後與客戶簽約的時間是肯定在45天之內的。要知道，一個3000塊錢一個月的單間，早一天租出去，就多賺100塊錢啊。
不過，我們也會對房子做空氣治理，噴一些除甲醛的化學藥水。但這個只能保得了一時，時間久了，甲醛還是會散發出來。尤其是一些裝修用的膠，是甲醛的主要來源。
我做銷售，也得接觸很多公司裝的房子，味道的大小也是因配置專員和裝修工而異。有一次我站裡面跟客戶談了不到半小時，我跟客戶都有點頭暈了。我主動說，這房子味道有點大，換個別的。因為我實在難以想象客戶在這樣的房子裡睡覺。
最可笑的是，我自己也租住我們公寓的房子，嗓子也一直不舒服。我打算換個房子，也不敢再繼續住了。
裝修工
「為了節省工期，只能這樣了」
我是裝修北京自如出租房的一名水電工。
我們給自如干活兒挺累的，因為工期給的很短。比如，自如要求我們毛坯房15天就要裝修完畢，超過一天罰款500塊錢。但凡被罰一次，你這幾天就等於白乾了，我們幹裝修掙的是一份辛苦錢，所以誰都在搶工期。
剛來那會兒我極不適應。我以前裝修一個毛坯房，最短也要1個多月。而且房屋裝修也涉及水電工、木工、瓦工、漆工多個工種的配合，比如水電線路沒做好，地板就不好鋪，縮短到15天之內完工，當時我無法想象。
那時候我常常超期，好在他們看我是新人，不會太為難我。後來還是我一個老鄉教會了我怎麼辦。他是漆工，按照正常流程，為了保證牆面平整，要先刮膩，好點的裝修要刮多遍膩子，但自如要求工期比較緊，他基本上膩子沒幹透就上乳膠漆了。我做裝修兩三年了，知道這樣短時間看不出來，時間長了牆壁就該開裂或者起泡了。但他跟我說，要想不超期，只能這樣了。
我是水電工，偷工減料難度很大。畢竟不出水或者不通電是很容易被發現的。我最怕遇到那種老小區，有時候水管老化後會走水，時間一耽誤，只能從別的裝修環節上省時間。
自如監管我們方法就是罰款。他們會有監察來回巡視。不准我們抽菸、偷懶。抽菸一次罰款50塊，如果是沒有做上插頭這樣的大失誤，會直接罰1000塊錢。
後來，為了節省工期，我還是想出一個辦法來，就是幾個不同的工種集中擠到屋子裡去施工，他在那邊牆上刷漆，我在這邊牆上做水電。今年夏天裝修的活兒特別多，我一天常常幹12個小時，做多了就是流水化作業了，活兒多的時候，一個月能掙1萬塊錢。
我覺得我們用的裝修材料都還可以，起碼不是粗製濫造的。這些裝修的材料都是自如提供的，是從庫房直接拉來的。自如直接從廠家進貨，價格比較便宜。一個50平米的毛坯房，按照自如的要求，全部裝修下來也就兩三萬塊錢。
我看現在網上很多人說自如的房間住著有味道，這個價位裝修完的房子，有味道是肯定的。木板的異味屬於比較少的了，味道最大的就屬油漆和膠。粘地板和牆紙都需要用到膠。而壁紙膠是需要專門調的，劣質的壁紙膠味道特別大。
我建議人們在找出租房的時候，一定要留心聞一下牆壁的味道。裝修用的壁紙膠和乳膠漆，是好是壞一聞就知道。而且牆壁的味道散發得很慢，有的需要散一年多才能徹底沒味兒，這種房子我覺得就別租了。
我施工時間長了有時候嗓子也疼，但我們做裝修的，沒辦法，畢竟是吃這口飯。
由於感覺壓力太大，我已經不在自如做了。但我客觀地說，自如的材料還可以，主要就是工期太短。時間短，肯定就偷工減料，而且沒有散味兒的時間。這樣的房子，換了我，我也不願意住。
說白了，一個是成本問題，一個就是考核機制的問題。我跟自如的配置專員聊，考核他們的方式就是時間，越短越好。而對我們裝修的來說，成本肯定越低越好，不然就沒有利潤。這雙重問題之下，房子的空氣質量還能好到哪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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