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仙品——林黛玉

人間仙品——林黛玉

作者

辛琳

民國期間的幾位大學教授閒聊天,聊起一個話題:你願意娶《紅樓夢》裡的那一個女孩子做妻?有的回答願意娶史湘雲,有的願意娶薛寶釵,還有的願意娶賈探春,可是沒有人回答願意娶林黛玉的。問為什麼不娶?沒想到,這些當年學貫中西的中國頂尖知識精英,竟然回答:生怕自己配不上。

十年前,我在搜狐裡瀏覽,無意間看見一個帖子,煞有介事地鄭重聲明,他絕對不會娶林黛玉。第一:太麻煩,不好哄,整天哭哭啼啼的膩煩;第二:身體太差,天天藥罐子,誰那有閒錢,花給一個藥罐子,整日不是人參,就是燕窩折騰,自己連吃飯都問題的人,哪來的錢去幹這些事。他振振有詞地說著自己的理由,一再強調,他的做法是最妥當的,一遍遍發帖,詢問自己的這種考慮有沒有人贊成?

我沒有回覆,也不想給這樣的帖子灌水,飄過。其他人可能也和我一樣,抱著這個看法,總之,無論他怎麼呼籲,都沒有回應他的想法。

林黛玉如果看見這樣嫌棄她的帖子,她會有什麼感想?

人間仙品——林黛玉

當年民國大師級的人,他們是對的。即使他們再飽學,但是在一個詩文絕佳,古文精深,有獨到研究的林黛玉面前,還是要低到塵埃裡,學問高下,一見面對答幾句就知道對方深淺,就像她狡黠地問賈寶玉:“寶玉,我問你:至貴者寶,至堅著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寶玉沒有通悟到,無法回答一樣。何況誰似她清潔,不染纖塵;誰又如她高貴,冰雪聰明。

那位發帖的搜狐版友,也是正確的。一個早出晚歸辛苦奔波,只能謀取衣食的人,怎能定心與女孩子卿卿我我,你儂我儂?每日所賺只能滿足自己的口糧的人,豈能負擔一個動輒要人參、燕窩調補滋養的人?

那麼,如林黛玉一樣的人,就不該活在人間,這樣的人物形象,她就不該存在?

其實,林黛玉代表著一個高度,一個女孩子心性高貴,才華橫溢、神思敏銳的高度,一箇中國士人文化陶養與立身潔淨的追求高度。

今天的文化教育下,已經不可能再培養出這樣的傑出的人了。因為她的成長過程和我們現在的教育方式迥異,她的生存價值和我們的人才培養價值相悖。

林黛玉無需勵志成才,也不必成為一個有價值的重要人物。

林黛玉本是官宦之女,她的父親林如海出身仕宦之家 ,祖上曾經襲過候,林如海自己學業精湛,是前科探花,也就是全國國文考試第三名。他擔任著朝廷重要的職位——揚州巡鹽御史。這位才學一流的仕宦之子只有這一個女兒。林黛玉被父親視為掌上明珠,萬分疼惜,給她請的老師是大儒賈雨村。待賈母接到賈府後,賈母外孫女的身份,都是儘量奉承,不等說話,各色物品都要儘快辦到最好最妥當送上門。

人間仙品——林黛玉

當時的社會,女孩子不必讀書識字。王熙鳳是金陵王家的女兒,不識字,但是照做賈府公子賈璉的夫人,因是王夫人內侄女的身份,王熙鳳又做了賈府的內當家,執政賈府日常事務。李紈是國子監祭酒的女兒,她父親李守中尊崇古訓“女子無才便是德”。只讓李紈讀了本《女四書》,《列女傳》,只要她認得一點字就成,這也不妨礙李紈嫁到賈府,做賈政兒子賈珠的夫人。

古代嫁娶講究門當戶對,對女方的詩書文化並無過高要求,只看女方的品貌、性情、針線活。林黛玉這樣的身份,無需勵志成才,家中長輩也不要求她成長為一個對社會有意義,有價值的人。她身體孱弱,沒有人苛求她,只要她好好吃飯,好好喝藥,身體安康,慢慢長大就好。

她也沒有受過正規教育,沒有經受全方位的輔導學習。

林黛玉父親專門請過幾個老師教授她四書五經,遷居賈母處後,再沒有請老師指教讀書。賈氏私塾裡只教導男性子侄,沒人送女孩子去學習。賈府裡的幾個小姐們也是請過老師認識幾個字後,就不再延請老師繼續教她們學習四書五經,也不培養她們才藝,不催逼她們積極上進。

她們滿腹才學是怎麼學到的?古代閨中女兒禁閉在一個狹小的圈子裡,不可以出第二層大門。她們有大把的時間揮霍,每個人憑自己的喜好專研,惜春喜歡畫畫,在繪畫裡專研;探春愛好練字,她寬闊的屋子裡,當地放著一個花梨大理石大案,案子上堆著各種名人法帖,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毛筆如林 ;迎春喜歡下棋,閒敲棋子,讀書品茶;林黛玉會彈古琴,她們都讀書,詩文、史籍,包括經卷都讀,不設限,只憑興趣,喜好閱讀。尤其林黛玉,屋子裡滿架都是書籍,劉姥姥以為這是賈府某位公子的書房。

人間仙品——林黛玉

對於這樣的家世的人,她們的成長路途已經無須勵志,奮鬥。勵志、奮鬥是對草根而言。她本就是仕宦家族的貴族小姐,不缺地位,貴族世家的千金不缺金錢,也不必為衣食家計費心,自有人替他們打理照顧;她們的未來不由自己做主,如果不選秀,不進宮,等長大後,只等某日媒妁牽線,長輩為自己擇定一個門當戶對的婚姻,嫁出去依然是世家貴胄的少奶奶,還是不缺地位,不愁衣食。

書中自有顏如玉、黃金屋,那只是對出身寒門的貧家子弟的勵志誘勸,要他們發奮苦讀,把讀書、通過科舉考試作為改變命運的階梯。書籍傳承著人類思想、文化,它們的價值並不僅僅只有這麼一點點供人改變命運的功能。對於無須勵志改變命運的人,閱讀才算將書籍的作用發揮到真正的地方,體現了書籍真正的價值

最好的老師在書裡。讀著鮮活的文字,體悟著文字裡流動的思想,在行文的洋洋灑灑中,尋到一方心靈的溝通與指引,得到作者精神的陶養,她亭亭站在了作者的對面,評點詩文的精妙處,對世事人生的參悟。

林黛玉詩詞在大觀園女兒中最好。這是熟讀閒書詩詞曲賦的原因,纏綿病榻間,她豐富善感的心更易與詩詞裡創設的意境想通,更易理解作者寫作時的心境,不經意間學到了詩詞最佳的境界:空靈,剔透,立意追求新穎獨到,還有欲說還休的婉轉深情……。

情到深處人孤獨。她身影孤獨,但是心不孤獨。唯有她纖細的心能感知瀟瀟細雨在暗夜裡敲打荷葉,她細膩地對待一草一木,擔心自己屋子濃重的藥味會燻壞一盆開得妍妍的水仙;世間也唯有她憐取一地落花,為了它們的芳魂潔淨,一心葬花。

她的病在今天其實不是什麼大病,反覆咳嗽有可能是肺部感染,即使是肺結核只要沒耽誤,也能康復。很多人都疑惑不解,為什麼林黛玉連這樣美好的日子都過不好,天天哭哭啼啼,反反覆覆折騰自己,導致病情加重早夭。

人間仙品——林黛玉

一個人衣食滿足達到一定高度後,還要追求什麼,才能讓自己活得更有價值。一個人該怎樣利用支配自己的時間,讓自己在不知不覺間成長,獲得內心的愉悅?

飽暖思淫慾是賈府內很多男性成員的生活,他們揮霍著時間與金錢。然而,總有些人要抬眼望向天空,尋找最亮的一顆星星。

林黛玉在漫漫書海里尋找著自己精神的寄託,書籍也完成了對她滋養。博覽群書,她成長為一個冰雪聰明,見解不凡的女孩;她舉止脫俗,氣度不凡;詩詞的浸潤,她翩若仙女輕靈,行動處如楊柳扶風般嫋娜。

纖細的感受性,讓她能欣賞流水落花,神動落花流水的繾倦無情,寫下悲慼的詩文,也能讓她更深切敏銳地感受人際裡紛繁錯雜、刀光劍影……

林黛玉面對的最大的困局還是她對自己命運非常的悲觀,對未來的無可指望。對她來說,活著的價值與意義不是為了享受美食和漂亮的衣飾,如果貪戀這些世間最好的物質享受,她也就不是林黛玉。她的死只是為了擺脫不可操控的命運。她的詩文裡永遠述說著一種對未來的絕望。“……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唐多令·詠柳絮》)

人間仙品——林黛玉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也只有林黛玉,終悟到生命的價值,她不願意屈就、不願意隨波逐流,任意西東,也不願意如落花一般伶仃隕落,在明確賈寶玉被家族安排另娶後,不願意違心被長輩們安排嫁人,她清潔高貴的內心不願意接受一個家長安排的男人,悲壯地選擇了死亡。

此人只應天上有,從此世間再無林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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