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舫法師:從中國佛學史看唯識學(二)

法舫法師:從中國佛學史看唯識學(二)

法舫法師手跡

第二節 唯識學與各宗

這裡先說唯識與兩個小乘學派的關係,然後說到大乘各宗。

一、唯識學與俱舍學:《俱舍》是論名,原名《阿毘達摩俱舍論》,譯曰《對法藏論》。內容是以明人空法有為宗旨的,此書在研究佛學上是很重要的。研究佛學應先學習《俱舍論》,對於全部教理才有頭緒和基礎,才能明白信解行證的程序和入門的方法。這在平常說為學佛修行,了生死斷煩惱。《俱舍論》中根據阿含經和律及有部諸論,說得最有條理。學習佛學,若不研究此論,而開始便研究大乘,就是沒有基礎,因為大乘教理是根據小乘而建立的。凡在小乘經論中詳說者,大乘經論中多略而不說。小乘三藏的精義,又都含攝於此論。這部論不但說明了佛法,並且說明了印度一般的宗教哲學,故此論在印度稱為聰明論。中國自梁陳時,真諦在公元五四八年來華⑴,譯《俱舍論》,研究毘曇者,得一指南。迄唐時玄奘譯新論,研究者極盛一時,著作亦多。有名者為《普光記》、《法寶疏》、《圓暉頌疏》等。後因崇尚大乘及註疏失傳,也就無人研究了。

這裡應該知道,唯識學與俱舍學的關係,如血肉與骨骼。今略談兩點:一、俱舍法相是唯識所依:唯識學中所說明的一切法相,均在俱舍中詳說,如七十五法和修證斷行位等一切法相名數, 《俱舍論》作了肯定的解釋之後,唯識論均從略。《唯識二十論》和《三十論》的作者是世親;《俱舍論》的作者也是世親。他先學小乘三藏而作《俱舍論》,後來知小乘的學理不究竟,遂進一步研究大乘佛法,造唯識論。《俱舍》是五位七十五法,唯識說五位百法。是於小乘法相之外多加了二十五法,組織的大綱還是一樣的,只是彰顯此唯識法相的真理罷了。所以研究佛學的人,應先研究俱舍,後研究唯識。二、俱舍學理唯識所破: 《俱舍論》中所說學理,多是一切有部和經部的學理——見解。如說三世實有,法有我無,三科皆實,中有身等,都為唯識批評。《成唯識論》初卷批評小乘者,就是批評其不圓滿不究竟之處。蓋根據唯識理論, 《俱舍》所說實有錯誤。故不研究《俱舍論》,則不知唯識所破為何?俗雲: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此亦如是,故研究唯識學者,必先探究俱舍論義。

二、唯識學與成實學: 《成實》也是論名,作者為中印度之訶梨跋摩。內容是談空的,但與三論說緣起性空不同。相傳這是經部的論著,所明空理是小乘的偏空義。此論在姚秦時由羅什譯出後,講習者甚眾⑵。所以一時頗為學者所宗尚,遂成了一學派,註疏見於經錄者有二十四種之多,可知其盛⑶。故在佛學上可見其重要性。此論自羅什譯出後,有人判為大乘,有人判為小乘,史傳之中,爭論頗多。在“智靑、吉藏以前的學者,皆以《成實論》為大乘論,至少亦自僧柔、慧次至梁三大法師,無以之為小乘者。故三論學者,目此等三論玄義中,以十義證《成實》為小乘,智靑、慧遠亦以之為小乘。自是遂判定為小乘論”⑷。因為三論學者所批評,既無著述又屬小乘,所以後世就無人研究了。

《成實論》的空,在《成唯識論》的觀點,也是偏空,非究竟空,非中道。此宗與唯識關係較少,但《成實論》中所說二諦的有無、生滅、一異等中道理趣,也可與唯識論的三性二諦等教義,互相發明。如智藏《成實論疏》雲:“二諦中道,云何談物耶?以諸法起者,未契法性也。既未契故有,則此有是妄有,以其空故是俗也。” (見黃史) 這與唯識依他起性“虛妄分別有”的思想很相近。虛妄體即無相,即是%計執性。“無相即真也”,亦即是唯識的圓成實性。又云:“真俗一中道也。真諦無相,故非有非無,真諦中道也,俗諦是因假,即因非即果,故非有;非不作果,故非無。此非有非無,俗諦中道也。” 這真諦中道與唯識三性中道,理上無別。

三、唯識學與禪宗:禪宗是中國佛學的骨髓,所以虛大師說: “中國佛學之特質在禪。”⑸中國之禪學,始於漢之安世高,到了晉宋間,羅什與菩提流支譯禪要等書,此法漸盛。蓋佛法本是重視行證,不是偏取學理的,修證之中,當以禪法為第一工夫。禪法就是三增上學中的增上心學,居三學之中,握其修證之心核,故西域僧來,無不授禪法者。在劉宋時(約公元四七○—四七五年),南印度菩提達摩來中國。自他來傳授禪學以後,中國禪學上發生了一個變化⑹。在達摩以前,禪宗沒有正統的傳承建立,自他以後,才有傳承的歷史建立,同時在用功的方法上也有了規定。他在中原少林寺,住了九年,一方面獨自修證,一方面傳授學徒,所以達摩為中國禪宗的初祖。我們更要知道,達摩以前的禪法,是有經教的;在六祖以後的禪宗,大都不據經教,不立文字;單單去參一個話頭或一個公案,直指自心,自悟本性,稱為見性成佛的教外別傳;或說超教頓悟禪,或說是祖師禪。蓋文學是葛藤,經教是濫草鞋,都是直悟本性的障礙物。到了六祖第二代弟子(馬祖)以後,禪學又成了超佛越祖的佛,也就是中國禪學的精神,到達登#造極的境界。

以經教為據的達摩,他所帶來的是一部四卷的《楞伽》。(《楞伽經》有四譯:一北涼時曇無讖譯四卷;二劉宋時求那跋陀羅譯四卷;三北魏時菩提流支譯十卷;四唐實叉難陀譯七卷。達摩所傳,蓋是第二譯。)此經是禪宗所宗的第一部經,是禪宗印心的典據,行者參悟的見地正確與否,要看與此經的教理相合與否為定準。所以從初祖達摩,一直到五祖弘忍,都是傳承《楞伽經》的。當時此經在北方(長江以北) 極為盛行,有楞伽宗的建立。如《僧傳》雲: “初祖達摩禪師,以四卷《楞伽》授可曰:我觀漢地,唯有此經,仁者依行,自得度也。” 又可每說法竟,曰: “此經四世之後,變成名相,一何可悲!” 又在《法衝傳》中可以見到《楞伽》傳承的師資。因為法衝禪師在北方宏法,是專以《楞伽》命家的。楞伽宗又名南天一乘宗。如傳中雲: “衝以《楞伽》奧典,沈淪日久,所在追訪,無憚險夷,會可師後裔,盛習此經(衝) 即依師學,屢擊大師(其師) 便舍徒眾,任衝轉教,即相續講三十餘遍。又遇可師親教授者,依南天竺一乘宗,講之又得百遍。”⑺所以稱為南天一乘宗者,一以此經來自南印度,佛在南印度楞伽山說此經。如經雲: “我為彼眾生,破壞諸煩惱,知其根優劣,為彼說度門。非煩惱根異,而有種種法,雖說一乘法,是則為大乘。” 在唐淨覺禪師的《楞伽師資記》和《法衝傳》裡有講到這些話的。《楞伽》的傳法直傳到五祖,五祖傳神秀,還是傳的《楞伽經》。但他傳法惠能時,卻不傳《楞伽》而改傳《金剛經》了。為什麼五祖不傳《楞伽》而改傳《金剛》呢?這是中間有個顯著的理由,便是六祖未到東山學法之前,一日聽人誦《金剛經》有所契悟。到了黃梅,他自己用的功夫,還是以《金剛經》為本,弘忍並未教授他《楞伽》心要。故五祖即以其所悟而心傳法,這是隨機說教吧!在五祖以下與六祖同時學法的那位神秀首座,資格本高於惠能,但其所悟是漸非頓,是《楞伽》的境界。並非他不及六祖頓悟深刻,他當然了知那頓悟的理,也許他是已經頓悟過了,爾時(當其與惠能共住時)他是重在事修。如此就比六祖的功夫又進一層了。後來神秀弘化北方,以《楞伽經》為心要,成了“兩京法王,三帝國師”。他的門下,普濟、義福、玄賾等,又“繼續領眾,受宮庭與全國的尊崇”。就因為這個緣故,天下禪人就紛紛地自附“東山法門”了⑻,尊神秀為第六祖,普寂為第七祖。而南方的惠能,以《金剛》無相為頓悟之門,闡揚心要,大江以南,無不歸宗。弟子神會,到北方大事弘揚,在某一個無遮大會中,神會大肆攻擊普濟所傳的法統,說他們是非法的,不是正宗,而堅稱衣法在韶州。當時神秀已死,門徒普濟垂老,楞伽宗匠不若神會之勢力浩大,楞伽心宗終於漸漸地隱沒了。而《金剛經》之弘揚,就漸漸地遍及全國。故此時的禪宗經教, 《楞伽》為《金剛》代替了。惠能得神會之力,也就正式成為第六代祖師了。《楞伽》的法統就變為《金剛經》法統,以迄於今。依宗《楞伽》的禪人看來,惠能的法統是篡位的法統。

為什麼有這種變化呢?這是佛學上思想的轉變,很值得研究。因為《楞伽》與《金剛》含義不同,此不同點可以在某一個時期尋到根據的。茲就兩經的內容說:《楞伽經》偏講法相唯識, 《金剛經》偏說無相性空,這和禪宗講明心見性的宗義相契合。《楞伽》的全部大意,雖然也明法性真如,離四句絕百非,可是偏重在講明“五法三自性,八識二無我”。這一點就顯示了《楞伽經》是重在於法相方面,由法相而進入法性,是漸非頓,為楞枷的宗旨⑼。講到法性的《金剛經》,正是禪宗的目標。法相重在分析,一樣一樣的從繁瑣中得到條理,中國有名的學者胡適之說: “中國唯識學是一部繁瑣的哲學。” 唯其盡分析的能事,才能明心見性。由此,《金剛經》從緣起性空以明法性(真如),和從緣生的法相上著手以明心相是不同的。法性是非言說,也非思議所及的。故祖師禪,宗在修證,一心參究,將來總有開悟的一天,所以當時的禪客們,不樂意學那繁瑣的《楞伽》法相,而喜愛簡單直接的《金剛》法性。理之參究,識取本心,方可證得本性。這就是《金剛經》代替《楞伽經》的主因。

前面是禪宗的歷史發展與變化。從一般說來,惠能以後,禪宗是不立文字,不必研究三藏教理的,只需作禪觀看話頭便了。可是實際上不是如此簡單。這裡再依兩方面說:

(一)依理:禪宗最重視的即是“明心見性,見性成佛”。其明心者,心即是唯識所說的八識心、心所法,及其所變的一切法相。明心要了解這一切心法和心所變現的境界。見性的性,即是唯識實性,也就是真如。在禪宗是見性成佛,在唯識則悟入唯識實性,即可成佛。佛學上若不明心,則不能見性,故欲見性,必先明心。所謂“若識自本心,見自本性,即名丈夫、天人師、佛”⑽。唯識上若不見圓成實性,則不能了知依他如幻,是一個邏輯。故唯識是以明唯識相、證唯識性而為目的,所以不明唯識相,則不能悟入唯識性,不悟唯識性則不能成佛。其理是一致,唯其修學的方法則有不同了。

(二) 依教: (1) 達摩的教義,依《續高僧傳》,記達摩教義的總綱雲: “如是安心,謂觀壁也,如是發行,謂四法也。如是順物,教護識嫌。如是方便,教令不著。然則入教多途,要惟二種,謂理行也。”⑾理就是明理,行就是起行。如雲: “藉教悟宗,深信含生同一真性,客塵障故。令舍偽歸真,凝住壁觀,無自無他,凡聖等一,堅住不移,不隨他教。與道冥符,寂然無為,名理入也。行入者,四行萬行同攝:初報怨行……二隨緣行……三名無所求行……四名稱法行,即性淨之理也。”這與唯識五重觀中的遣相證性是一樣的。(2)《楞伽經》的“五法三自性,八識二無我。” 是唯識學上有系統的幾個原理。且《楞伽經》既是禪宗最初的經教,亦是唯識所依六經之一。故唯識與此經的關係至為密切(如天台宗之《法華》,賢首宗之《華嚴》)。(3)自惠能以後,以《金剛經》印心, 《金剛》所明的只是法性,是五法中的如如,三性中的圓成實性,和二無我性。所說應無所住,就是實無所得,蓋與法性是相同的。(4)六祖說的《壇經》,為後來禪宗的根本教典。不過後來呵佛罵祖的禪人,把《壇經》也拋棄了。說禪宗不講教理,不立文字,在證悟的境界上原是如此的。可是此一說,就瞎盡了千年來天下禪客們的眼睛!《壇經》雲: “大圓鏡智性清淨,平等性智心無病,妙觀察智性非功,成所作智同圓鏡。五八六七果因轉,但用名言無實性,若今轉處不留情,繁興永處那伽定。”這頌中前六句正說八識轉智,後兩句是禪語。又云:“如上轉八識為智也。” 教中雲: “轉前五識為成所作智,轉第六識為妙觀察智,轉第七識為平等性智,轉第八識為大圓鏡智。雖六七因中轉,五八果上轉,但轉其名,不轉其體也。” (見《六祖壇經》) 此中轉識成智,就是明心見性的功夫。此外又說三身的道理,不必具引。如此,誰說禪宗不立文字?不重教義?由此可知唯識學與禪宗的一般關係。

注:

⑴參湯史第二分第二十八章八五五頁,真諦之年曆。

⑵吉藏《三論玄義》雲:“昔羅什翻《成實論》竟,命僧敘講之。”

⑶見湯用彤《佛史》第十八章七二一頁。

⑷見黃懺華《佛史》第十一節一二○頁。

⑸見《太虛大師全書》, <中國佛學>第二章第一節第十一頁。

⑹同前書第二節:依教修心禪分安般禪、五門禪、唸佛禪、實相禪,第二節悟心成佛禪,這即是達摩以後的禪。

⑺⑻均見胡適之《楞伽宗考》(胡適論近著,第一集上一九八頁)。

⑼《楞伽經》有“宗通說通”之義,宗通即見法性,說通即是明法相。

⑽見《壇經》。

⑾見《楞伽宗考》及《續高僧傳》。

(作者法舫法師{1904-1951年},俗家姓王,河北省井陘縣臺頭村人,他是“太虛大師座下第一弟子”,他精通梵文、巴利文、英文、日文、藏文、中文6種語言,三度主編《海潮音》雜誌,兩度出國傳教,任首次世界佛教徒聯誼會中國籍常務理事。《唯識史觀及其哲學·第一編》、《法舫文集·第二卷》。編輯程淑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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