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父親》(下篇)

雨水,從父親的老臉上往下淌著。 我知道,從父親臉上淌下來的,絕不僅僅是雨水。父親那雙瞪大的眼神空洞的 眼睛,那抽搐的臉腮,那哆嗦的雙唇,說明了這一點…… 這個雨夜,又使我回想起了幾年前那個雨夜。我躲在我們連隊木楞堆之間大哭 過一場的那個雨夜…… 四 今年四月的一天,我收到一封電報。電文--“父即日乘十八次去京,接站。” 我又幾年沒探家了。我與父親又幾年沒見面了。我已經35歲了,可以說是一個 中年人了。電報使我心中湧起了一箇中年人對自己老父親的那種情感。那是一種並 不強烈的,撩撥回憶的情感。人的回憶,是可以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改變“焦臣”的, 好像照片回著時間改變顏色一樣。回憶往事,我心中對父親的譴責少了,對自己的 譴責反而多了。我畢竟沒有給過父親多少一個兒子對父親的愛啊! 電報沒能在頭一天交到我手裡,卻被從門底縫塞進了我的辦公室,我頭一天熬 夜,第二天上班推遲,看看手錶,離列車到站時間,僅差一小時十五分,馬上動身, 完全來得及接站,我手中拿著電報,心裡修忽產生了一個念頭--僱一輛小汽車去 接站,這念頭產生的很隨便,就像陝西人想吃一頓“羊肉泡饃”。父親生平連次小 汽車也沒坐過,我要給予父親“生平第一次”。我給幾處出租汽車站打電話,都沒 車。20多分鐘在電話機前過去了。乘公共汽車接站,已根本來不及。只有繼續撥電 話。又撥了10多分鐘,終於要到了一輛車。說很快就到,卻並不很快,半小時以後 才到。一路紅燈,駛駛停停。到火車站,早已過時。 我打開車門就往下跳,司機一把揪住我:“車費!”我一摸衣兜,錢包沒帶! 只好向司機陪笑臉,告訴他我是來接人的,接到再給他車費。說了不少好話,最後 將工作怔押給他,他才算鬆開了手。 站內站外,都沒尋找到父親。 我沮喪地回到出租汽車跟前,央求司機再送我回家,來去車費一塊付。

司機哼了一聲,將車開走了。我見方向不對,暗著笑臉問:“你要把我拉哪去 呀?” 司機冷冰冰地回答:“出租汽車總站。我餓了,該吃午飯了。你在總站再要一 輛車吧!” 我自認理虧,不便再說什麼。 在出租汽車總站,又等了一個多小時,才終於坐進了另一輛小汽車裡。回來倒 是一路飛快,算帳時,可把我嚇了大跳--二十三元! 我不由得問了一句:“怎麼二十三元啊?” 司機瞪了我一眼:“加上從火車站到出租汽車總站的那一段車費!”

“那一段路也要車費?!” “笑話!你想自坐啊?” 一進家門,見父親已在家中了。 我埋怨道:“爸爸,你怎麼不在火車站多等會啊?讓我白接了你一趟!” 父親說:“等了一會兒,沒見著你,我心想你不會來接了……” “拍了電報,我能不去接嗎?真是的!” “我心想,大概你工作忙,脫不開身……”

我說:“爸,先給我二十三元錢!” 剛見面,伸手要錢,父親奇怪,疑惑地瞧著我。 我只好解釋:“爸爸,我是租了一輛小汽車去接你的,司機在下邊等著呢,我 的錢包放在辦公室了。” 彷彿為了證實我的話,司機按了幾聲喇叭。 父親當時那種表情,就好像聽說我是租了一艘宇宙飛船去接他似的。他緩緩解 開衣釦,拆開經在衣裡兒的一塊布,用手指捻出三張拾元的紙鈔,默默遞給了我。 我從父親的目光中看出了他心裡想說的一句話:“你擺的什麼譜啊!” “爸爸,這錢我會還你的……”我接過錢,匆匆奔下樓去。 當我回到屋裡,見父親臉色變得很陰沉,也不瞧我,低頭吸菸。

我省悟到,我剛才說了一句十分愚蠢的話……

父親,不再是從前那個身強力壯的父親了,也不再是那個退休之年仍目光炯炯, 精神矍爍的父親了。父親老了,他是完完全全的老了,生活將他徹底變成了一個老 頭子。他那很黑的硬發已經快脫落光了,沒脫落的也白了。鬍子卻長得挺夠等級, 銀灰間黃,所謂“老黃忠武”,飄飄逸逸的,留過第二顆衣釦。只有這一大把鬍子, 還給他增添些許老人的威儀。而他那一臉飽經風霜的皺紋,凝聚著某種不遂的夙願 的殘影…… 生活,到底是很歷害的。 我家住在一幢筒子樓內,只一間,十三平米,在走廊做飯,和電影《鄰居》裡 的情形差不了多少。走廊勝,黑,蒼蠅多,老鼠肆無忌憚,特肥大。 父親到來的第一天,打量著我們家在走廊佔據的“領地”,不無感觸地說: “老二,你有福氣啊!你才參加工作幾年呀,就分到了房子,走廊這麼寬,還 能當廚房……你……比我強……” 這話從父親口中說出,以那麼一種淡泊的自卑的語調說出,使我心中有些難過。 父親當了一輩子建築工人,蓋了一輩子樓房,卻羨慕我這筒子樓裡的十三平米…… 他是被尊稱為主人翁的人啊…… 編輯部暫借給我一間辦公室。每天晚上,我和父親住在辦公室,妻和孩子住在 家中。我雖沒有讓父親生平第一次坐上小汽車,父親卻沾了我的光,生平第一次住 上了樓房。 父親每天替我們接孩子,送孩子,拖地板,打開水,買菜,做飯,乃至洗衣服, 拆被子,換煤氣。一切的家務,父親都儘量承擔了。 我不希望父親,我的老父親淪為我的老勤雜員。我對父親說:“爸爸,你別樣 樣事都搶著做。你來後,我們都變懶了!” 父親陰鬱地回答!“我多做點,倒累不著。只要能在你們這兒長住下去,我就 很知足了……你妹妹結婚後,家中實在住不開了,我萬不得已,才來攪擾你們……” 父親的性格也變了。變成一個通情達理的,事事處處,家裡家外都很善於忍讓 的,老無脾氣的老頭了。 除了家務,父親還經常打掃公共樓道,樓梯,廁所,水池。他不久便獲得了全 樓人的稱讚和敬意。父親初來乍到時,人們每每這麼問我!“那個大鬍子老頭就是 你父親嗎?”以後我聽到的問話往往是:“你就是那個大胡於老頭的兒子呀?”在 我意識中,父親是依附於我的人格而存在的,但在不少人心目中,我則開始依附於 父親的人格而存在了。一些從不到我家中走動,大有“老死不相往來”趨勢的工人 們,也開始出現在我家了,使我同一種更普遍的生活貼近了。 我驚奇地發現,不是家用洗澡的日子,父親也可以公然到廠內浴室洗澡。沒票, 父親也可以從容不迫地進人廠內禮堂看電影,忘帶食堂飯菜票,父親也可以從食堂 且先端口飯菜來,而人們還都對他很客氣,很友好。這些“優待”,是連我也沒受 到過的。父親終於以他所能採取的方式,獲得了和我並存的獨立人格。我不再阻止 他打掃公共衛生。我理解,人們注意到他,承認他的獨立存在,如今對他來說是何 等需要,何等重要!這是一個沒機會受過文化教育的,喪失了健壯和力氣的,自尊 心極強的老父親,在一個受過大學文化教育的,有了一丁點小名氣的兒子面前保持 心理平衡的唯一砝碼。我告誡自己,我要替父親珍視它,像珍視寶貴的東西一樣。 父親身上最大的變化,是對知識分子表現出了由衷的崇敬。以前,他將各類知 識分子統稱為“耍筆桿子的”。靠“耍筆桿子”而不是靠力氣吃“輕巧飯”的人, 那是他所瞧不起的。每天接踵而來找我的,十有八九是地地道道“耍筆桿子”的。 我將他們介紹給父親時,父親總是臂微垂,腰微彎,很不自然地做他所不習慣的鞠 札狀,臉上呈現出似乎不敢舒展的禁而敬之的笑容。隨後,便替我給客人徹茶,點 煙。

當我和客人侃侃而談時,父親總是靜默地坐在角落,一會兒注意地瞧著我,一 會兒注意地瞧著客人,側耳聆聽。倘我和客人談到該吃飯時,父親便會起身離去悄 然做飯。倘我這個主人有時竟忘了吃飯這件事,父親便會走進屋,低聲問我:“飯 做好了,你們現在要吃麼?還是再過一會?”飯後,照例搶著刷洗碗筷。

一次,送走客人後,我對父親說:“爸爸,你不必對客人過分恭敬,過分周到, 他們大多數是我的同事,朋友,用不著太客氣。”

“我……過分了嗎?……”父親吶吶地問,彷彿我的話對他是一種指責 幾天後,我收到了友人的一封信。信中寫道:“昨天我到你家找你,你不在, 我和你的老父親交談了兩個多小時。他真是一位好父親,好老人。但我感到,他太 寂寞了。他對我說,連和你交談幾句話的機會都沒有。你真那麼忙嗎?……” 這封信使我無比慚愧,無比自責。是的,父親來後,我幾乎沒同父親交談過。 即使一次不太長久的,半小時以上的,父子之間的隨隨便便的交談也沒有過,父親 簡宜就像我僱的一個老僕役,勤勤懇懇,一聲不吭,任勞任怨地為我做著一切一切 的家務。 而我每天不是在寫,寫,寫,就是和來客無休止地談、談、談…… 第二天晚飯後,我沒到辦公室去抄那將急待發出的稿子,見妻抱著孩子到鄰居 家玩去了;我便坐到了父親面前。 我低聲說:“爸爸,跟我哪幾句家常話吧!” 父親定定地看了我片刻,用一種單刀直入的語調問:“老二,你為什麼不爭取 入黨啊?”

我怔住了。我預先猜想三天三夜,也料不到父親會向我提出這樣的問題,難道 這就是父親最想同我交談的話題麼? 我低頭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又說:“爸爸,聊幾句家常話吧!” “你們兄妹五個,你哥呢,就不提他了……比起來,頂數你有了點出息,可你 究竟為什麼不人黨啊?聽你們同事講,你說過,要入也不現在入共產黨的話?你是 說過這話的麼”父親的目光仍定定地看著我,揪住這個話題不放。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是的,我說過,而且是在某個會議上當眾說的。我並不想 欺騙父親。我對黨的信仰是萌發於一種樸素的感恩思想的。這種感恩思想,畢竟不 是建立在切身體會的基礎之上。而是間接灌輸的結果,是不穩固的。是易於倒塌的。 也是膚淺的,不足以長久維繫下去的。動搖過的事物,要恢復其原先的穩固性,需 要比原先更穩固的基礎。信仰不像小孩子玩積木,撫亂一百次,還可以重搭一百次。 信仰的恢復需要比原先更深刻的思想觀和認識觀。這比給表上弦的時間長得多。 父親的話,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挫傷。我故意用冷漠的語調反問:“爸爸,你 為什麼對我入不入黨這麼在乎呢?你希望我能入黨,當官,掌權,而後以權謀私嗎?” 父親聽出來了,我的話對他的願望顯然是嘲諷。父親緩緩站起,一隻手撐著椅 背,像注視一個冒充他兒子的人似的,眯起眼睛,眈眈地瞪著我。他突然推開椅子, 轉身朝外就走,椅子倒在地上,發出很響的聲音。 父親在門口站住,回過頭,瞪著我,大聲說:“我這輩子經歷過兩個社會,見 識了兩個黨,比起來,我還是認為新社會好,共產黨偉大!不信服共產黨,難道你 去信服國民黨?!把我燒成了灰我也不!眼下正是共產黨振興國家,需要老百姓維 護的時候,現在要求人黨,是替共產黨分擔振興國家的責任!……你再對我說什麼 做官不做官的話,我就接你!……”說罷,一步跨出了房間。 在那一時刻,站在我面前的,又是從前那威嚴而易怒的父親了。 我懷著複雜的心情離開家,來到了辦公室。 我坐在辦公桌前,雙手捧著臉腮,陷入了靜靜的思考。 我理解父親對共產黨的感情。他六歲給地主放牛,十二歲闖關東,親眼看到過 國民黨怎樣慘害老百姓。他被日本人抓過勞工。要不是押勞工的火車被抗聯伏擊, 很難想像他今天還活著,也不知這個世界上會不會還有我這位“青年作家……”

但寫一份入黨申請書,這需要比創作一篇小說更大的嚴肅性。而且,在我心靈 中,還有許多醃漬得沒勇氣告人的慾念,還時時受到個人名利的誘惑,還潛藏著對 享樂的嚮往,還包裹著對虛榮的貪婪,還…… “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這句話是莊嚴地寫在中國共產黨的黨章上的。我不 能夠懷著一里顆極不乾淨的靈魂在一張雪白的紙上寫下:我要求加人…… 人可以欺騙別人,但無法欺騙自己。 我在心中說:“爸爸,原諒我!我不,現在還不……”

辦公室的門被突然推開了。 父親來了。他連看也不看我,徑直走到他的那題的那張臨時支起的鋼絲床前, 重重地坐了下去。鋼絲康發出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響。 我轉過身去瞧著父親。 他又猛地站了來.用手指著我,憤憤地大聲說:“你可以瞧不起我,你的父親! 但我不允許你瞧不起共產黨,如果你已經不信服這個黨了,那麼你從此以後也別叫 我父親!這個黨是我的救星!如果我現在還身強力壯,我願意為這個黨賣力一直到 死!你以為你小子受了點苦就有資格對共產黨不滿啦?你受的那點苦跟我在舊社會 受的苦一比算個屁! 我想對父親解釋幾句什麼,卻一句適當的話也尋找不到。我一言不發地望著父 親,心想:爸爸,你說的不對,不對,我並不像你認為的那樣啊!…… 我覺得委屈極了,直想哭。 五 父親對我教訓了這一次之後,接連幾天不理我,不跟我說一句話。 一天傍晚,有一個外地的陌生姑娘來到我家中,她自稱是位文學青年,讀過我 的幾篇作品,希望能同我談談。

我帶她來到了辦公室。 她很漂亮。身材很美,又高,又窈窕。一張白淨的鵝蛋形的臉,容貌端莊嫻雅。 眼睛挺大,閃閃著充滿想像的光彩。剪得整齊的烏黑的短髮,襯托著她那張動人的 臉,像荷葉襯托著荷花,她穿一件五彩繽紛的花外衣,只有三顆釦子,好像是骨質 的,月牙形,非常別緻,半敞的衣襟露出裡面深紅色的毛衣。褲線褲角帶有古銅色 鑲邊的牛仔褲,奶黃色的坡底高跟鞋。她端坐在沙發上,修長的雙臂微向前探,雙 手習慣地攬住兩膝。她從頭到腳煥發著浪漫氣質,舉止文靜而有修養。 我徹了一杯茶端給她。 她接過去,看了一眼,欠身輕輕放在桌上,說:“我不喝綠茶。我從小就是喝 花茶的” 我說:“請便。”將椅子搬到她斜對面,瞧著她問:“你想和我談些什麼呢?” 她嫵媚地一笑:“當然是談文學啦……不過,也希望不僅僅限於文學。” 我說:“那麼就請談吧!不過,我也許會令你失望,我不是個理想的交談者。” 兒子有些發高燒。走出家門時彥正在給兒子灌藥。而父親在給我洗衣服。我盡 量排除思路上的干擾,集中精力。我想她一定會首先向我提出什麼問題。但她沒有, 她用悅耳的音調向我講述起她自己來。

她說她離開家已經一個多月了。從南到北,旅遊了不少大城市,拜訪過了許多 頗有名氣的青年作家。接著,便依次向我說出他們的名字,有人是我認識的。有人 是我沒見過面的。還說她崇拜某某及其作品,難以忍受某某及其作品,欣賞某某的 作品但不喜歡作者本人,她很坦率。 我願意同坦率的人交談。 我問:“你此行是出差麼?” “噢不,”她搖搖頭,又是那麼博人好感地一笑:“就是為了玩,散散心。” “你的單位竟會給你這麼長一段假了?” “我現在不受任何單位管束,自由公民!” “你是個待業青年?” “我想有工作時便可以有種工作,膩煩了就當自由公民。” 我迷惑不解地望著她。 她攬住兩膝的雙手放開了,身體舒展地靠在沙發上,目光迅速地在我的辦公室 內環視一番,說:“你的辦公室可以容得下五對人跳舞。” 我說:“我不會跳舞,大概是可以的。” 這口輪到她迷惑不解了,懷疑地盯著我,要看出我說的是不是真話。 我慚愧地笑笑。

她的目光移開了,落在寫字檯上,又問:“自由市場上買的吧?” 我點點頭:“是的。” “樣式太老。” “不,是太俗氣,但便宜。” 她的目光又盯在了我臉上,那模樣彷彿我對她承認了我是一個下流胚子似的。 我說:“請接著談下去吧,你剛才談到自己的話還使我有些不明白。” “是嗎?”懷疑的神態,懷疑的口吻。接著,輕輕嘆了口氣,平平淡淡地說: “報考過電影學院,音樂學院,都沒考上。在外貿局工作了三個月,在旅遊局工作 了半年,這兩個單位都沒能更長久些地吸引住我。在省圖書館混了一年,因為那有 書,才拴住我一年,看書也看膩煩了,於是就辭職了……回去以後,也許會到省電 視臺,看我那時心情好不好,樂不樂意……” 我終於明白,她是來自另一個天地的。 “你出來這麼長時間,父母放心麼?” 他們也沒什麼不放心的。每座城市都有父親當年的老戰友。或者住他家中,或 者住高級賓館……” 我覺得沒有必要再問什麼了,期待著她說。 她沉默了一會兒才又開口,“你一定無法理解我……小時候,我和姐姐,覺得 世上任何好吃的東西我們都吃過了,我們就將糖和鹽拌在一起,再澆點辣椒油…… 現在,我的心境就跟小時候似的,我覺得我丟了。我覺得我對什麼都膩煩了,對生 活失去了熱情,就好像我小時候對食物失去了味覺一樣……”我依舊望著她那張漂 亮的臉,心中對她產生了一種同情,類似對一隻將要溺死在蜜中的小昆蟲的同情。 她見我在很認真地聽,繼續說下去:“本想離開家散散心,但結果心境反而愈 來愈不好。每座城市都到處是人,人,人,愚昧的,沒文化的,渾渾噩噩的人,許 許多多的人,每天都在談論房子問題,待業問題……” 我平靜地問:“你無法忍受這樣一些人們嗎?” “難道你能夠忍受這樣一些人嗎?”她坐端了身子,目光又盯在我臉上,現出 一種對我的麻木不仁開始感到失望的表情。 我沒有立即回答她。 我又想起了我躲在木楞堆間痛哭過一場的那個雨夜,也想起了我和父親為了妹 妹早日分配工作給街道主任拉煤那個雨夜。

小雨,大雨,都是下雨的夜 為什麼保留在我記憶中的都是雨夜呢? 我畢竟從我生活中的兩個雨夜度過來了。我畢竟扯著父親的破衣襟,扯著一個 沒有受過文化教育的,頭腦中有著狹隘的農民意識的父親的破衣襟,一步步從生活 中走過來了,一歲歲長大了…… “古老的國家,古老的民族,生活在這麼一種氛圍中,每個人都將要被窒息而 死!……”那姑娘的悅耳的聲音,使我的注意力不能從她身上過久地分散。 我要求說:“讓我們談談文學吧!” “文學?……”她嘴角浮現一絲嘲諷,大聲說;“中國目前不可能有文學!中 國的實際問題,就在於人口眾多。如果減少三分之二,一切都會變個樣子!” 我冷冷地回答她:“好主意!減少的當然應該是那些愚昧的,沒文化的,渾渾 噩噩的,每天都在談論房子問題和待業問題的人--” 我情緒的變化並沒有引記她的注意。她皺起眉頭,用一種優國憂民的語詞說: “就在今天,就在你們北影廠門口,我看到一個白鬍子老頭,抱著一個傻乎乎的孩 於,在圍觀一輛外國小汽車,我心裡真是悲衰極了!我要寫一篇心理小說,將我內 心這種悲哀表述出來!這就是我們的人民,我作為一箇中國人真感到羞恥!……”

她那樣子悲哀得快要哭了。或者說,她是要將我感動哭了。然而我並沒有受到絲毫 感到。我已不再依從前那麼易於動感情了。我在想,她那顆心一定很渺小,因此也 只能產生這麼一點渺小的悲哀,我已經不再同情她。 我告訴她,那白鬍子老頭,肯定就是我的父親,而抱在他懷中那傻乎乎的孩子, 是我的兒子。 “是你……父親?……”她的臉微微紅了,現出動人的窘態,吶響他說:“請 原諒!我……還以為你是……”

“這不值得請求原諒!因而我也不想對你表示原諒!我並不想否認,我的父親 沒有文化,他在掃盲時所認識的字,絕不會比你這件花外衣上的花朵多,他還很愚 昧,由於他的愚昧,由於他的農民意識的狹隘,給我們的家庭造成了重大的不幸, 因為他不相信醫生的話而相信算命先生的話我的姐姐夭折了!我的哥哥,因為他鄙 薄文化而崇尚力氣、瘋了!我原諒了他,但卻不能忘記這些,我要比你更加憎恨遇 昧!我要比你更加明白文化對於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意味著什麼!我詛咒造成愚昧和 沒有文化的落後狀況的一切因素!……”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的聲音很高,我 內心很激動。我彷彿不是在對我面前的這一位姑娘說話,而是在對眾多的各種各樣 的人說話。 我還想對她說,她可以對我們的人民沒有感情,她也儘可以像她讀過的小說中 那些西方的貴夫人一樣,對他們的愚昧和沒有文化表示出一點高貴的憐憫,這無疑 會使像她這樣的姑娘更增添動人的魅力。但她沒有權力瞧不起他們!沒有權力輕蔑 他們!因為正是他們,這在歷史進程中享受不到文化教育而在創造著文明的千千萬 萬,如同水層巖一樣,一層一層地積壓著,凝固著,堅實地奠定了我們的九百六十 萬平方公里土地,而我們中華民族正在振興的一切事業,還在靠他們的力氣和汗水 實現著!愚昧和沒有文化不是他們的罪過,是歷史的罪過!是我們每一個對振興我 們的回家我們的民族缺乏熱情,缺乏責任感的人的慚愧! 我還想對她說,至於她自己,不過是我們丸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上一小片水 分充足的沃壤之中的一朵小花而已。美麗,嬌弱,但沒有芬芳。因為她不是樹木, 所以她那短細的權須是觸及不到水層岩層的,的所蔑視的正是她所賴以存在的。她 漠視甚至嘲諷他們的最現實的煩位,但她那種因沒有什麼值得憂鬱的事才產生的憂 鬱,那種一顆空泛的心靈內的微渺而典雅的悲哀,與他們可能經歷過的悲哀相比, 其實質是不值論道的。 我還想對她說…… 我什麼也不想對她說了。 我又想到了發燒的兒子。我認為我應該回到兒子身邊去了。 “非常抱歉,我不能再陪你交談下去了!”我走到辦公室門前,推開了門-- 門外,站著我的父親,呆呆地,一動不動地,像根木樁似的。一手拎著水錶,一手 拿著一瓶墨水。 他是給我們送開水來的。 他分明是聽到了我方才大聲說的某些話。 那姑娘走下樓梯時,還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我這樣對待她,肯定是她絕沒想 到的。

父親一聲不響,放下水壺,默默走向他睡的那張鋼絲床。

一直到熄燈,我和父親彼此沒說一句話。我靜靜地躺著,無法入睡,我知道父 親也是在靜靜地躺著,沒睡。

我真想翻身下床,走到父親身邊,跪下去,將頭伏在父親胸上,對他說:“爸 爸,原諒我那番話又無意傷害了你,原諒我,爸爸……” 隔了一天,我從朋友家很晚才回來,一進家門,妻便告訴我,父親走了。 “走了?上哪兒去了?……” “回哈爾濱了!” “你……你為什麼不攔他?!”

“我攔不住。” 病剛好的兒子在哭叫:“爺爺,我要爺爺!我要找爺爺嘛!……”

我問:“父親臨走說了什麼沒有?”

梁曉聲《父親》(下篇)

妻回答:“什麼也沒說。” 我一轉身就從家中衝了出來。 我趕到火車站,匆匆買了一張站臺票。

我跑到站臺上時,開往哈爾濱的列車剛剛開動。我跟著列車奔跑,想大喊: “爸爸!……”卻沒喊出來。

列車開出了站臺。

送行者紛紛離去了。只有我一個人還孤零零地佇立在站臺上。望著遠處的鐵路 信號燈,我心中默默地說:“爸爸,爸爸,我愛你!我永遠不忘我是你的兒子,永 遠不恥於是你的兒子!爸爸,爸爸,我一定要把你再接到北京來! 遠處的鐵路信號燈,由紅變綠了……

梁曉聲《父親》(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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