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君:網絡文學是理解當下世界的一把重要鑰匙

任教於北京大學中文系當代文學教研室的副教授邵燕君,8年前在北大開設網絡文學研究課程,成為該領域最早的開拓學者之一。今年夏天,生活書店出版了邵燕君主編的《破壁書:網絡文化關鍵詞》,這是她帶領一群北大中文系碩博高材生整理的詞典,用來幫助人們理解網絡文學乃至整個網絡文化的核心詞彙,並以關鍵詞的形式來勾勒網絡文化的基本面貌。

1998年,痞子蔡的經典小說《第一次親密接觸》開啟了中國網絡文學的先河。時至今日,網絡文學走過20年曆程,隨著互聯網的迅猛發展而空前繁榮,從作家群體、作品存量、讀者群落和廣泛影響力等指標來衡量,網絡文學成為不可輕視的文化大現象,並深入滲透影視、動漫、遊戲等行業。

《長江日報》讀+週刊專訪了邵燕君,從學術的角度認知和梳理中國網絡文學20年。她認為網絡文學正在成為當代文學的主流,也是理解當下世界的一把重要鑰匙。

20年野蠻生長: 4億用戶,1400萬創作者,輸出海外

時間回到1998年。那一年,那英和王菲合唱的《相約1998》傳遍街頭巷尾;大眾文化最受關注的電影叫《泰坦尼克號》,橫掃第70屆奧斯卡11項大獎之後的兩個月,中國觀眾在本土大銀幕看到了它,萊昂納多從此成為中國觀眾口子的“小李子”,那句“你跳,我也跳”的臺詞是最動人的情話;最受歡迎的電視劇叫《還珠格格》,以瓊瑤、金庸為代表的通俗文學勢頭仍猛,從鍋碗瓢盆到筆墨紙硯,生活用品上印滿了小燕子和夏紫薇。

那一年,電腦還不普及,網絡還叫“英特網”,但是,已有一撥時髦派走在了時代前沿,在BBS論壇看到了一部網絡連載小說《第一次親密接觸》,“痞子蔡”和“輕舞飛揚”的愛情故事,成為70、80後的青春記憶。這部在當年備受熱議的小說,其里程碑意義或許已被認知,但彼時,人們很難想象網絡文學會在往後的20年裡發展得如此壯大,電影、電視劇等大眾文化娛樂方式都跟它發生如此緊密的關聯。

時間來到2011年。這一年,人們稱它“網絡文學影視改編元年”,電視劇《宮鎖心玉》《裸婚時代》《步步驚心》《傾世皇妃》《千山暮雪》《甄嬛傳》席捲熒屏,穿越、後宮、裸婚、虐戀等網絡流行的文學題材,成為大眾審美趣味,製造著一波波文化熱點。儘管金庸小說還在不斷被翻拍,但新版《神鵰俠侶》或《天龍八部》難再引起萬人空巷的收視局面,除了老一撥觀眾偏愛經典版本,新一代觀眾已經有了新的喜好不失為一大原因。這時,人們才後知後覺地認識到,在商業化的推動下,野蠻生長的網絡文學早已悄然轉身,它不再依賴傳統紙質出版,而是建立了自身完備的商業邏輯和創作法則,強勢崛起。

時至今日,中國電影票房排行榜名列前茅的影片之中,《戰狼》系列、《鬼吹燈》系列等都是網絡文學貢獻的生力軍。而在電視領域,眼下全民熱議的《延禧宮略》《香蜜沉沉燼如霜》《如懿傳》等都出自網絡文學,不止是年輕演員參演,不止是影響年輕觀眾群,周迅這樣一線的“電影咖”也進入到網絡文學改編電視劇的創作中,陳道明、於榮光、吳剛這樣的正劇演員,也在演網絡文學改編的電視劇《慶餘年》。說網絡文學成為了大眾文化的主流,毫不誇張。

今年在杭州舉辦了首屆中國網絡文學周,開幕式上,中國作協首次發佈《2017中國網絡文學藍皮書》。數據顯示,截至2017年12月,中國網絡文學用戶已達3.78億人,其中手機網絡文學用戶達3.44億人;中國45家重點文學網站的原創作品總量達1646.7萬種,年新增原創作品233.6萬部;中國網絡文學創作隊伍非簽約作者達1300萬人,簽約作者約68萬人,總計約1400萬人。邵燕君表示,到了2018年夏天,中國網絡文學用戶可能已達4億。

不止影響本土,近年,中國網絡文學火爆海外的新聞屢見不鮮,《南方週末》甚至報道了一起神奇案例——美國男子扎徳失戀後用毒品自我麻醉,偶然接觸到中國網絡玄幻小說後一發不可收拾,追網文半年徹底戒掉了毒癮。

作為中國作協網絡文學委員會委員的邵燕君,曾在中國網絡文學週上發言,“中國網絡文學以其獨特的文學魅力,藉助互聯網的傳播優勢,日益受到海外讀者的追捧,成為中國文化產業輸出的典範。中國網絡文學的海外傳播,已從海外粉絲的自發翻譯,向國內網站搭建海外平臺發展。”

打破固執和偏見 一次學院派的學術實驗

與網絡文學的蓬勃相伴相生的,還有不絕於耳的爭議。以類型化小說為主的網絡文學,尤以穿越、玄幻等虛構題材見長,淺薄等批評甚囂塵上。但經過20年的磨合,網絡文學與傳統紙質文學之間的關係,也從劍拔弩張逐漸握手言和。

不久前,北京十月文學院舉行了一場“傳統文學VS網絡文學”的論壇,當代著名作家梁曉聲的發言,頗能反映一些變化。他說,十多年前,網絡文學大多缺少對時代主題的詮釋,很多傳統紙質文學的作家對網絡文學的走紅頗有微詞,他本人甚至拍桌子斥責網絡文學擠佔了傳統紙質現實主義題材文學的空間。但現在,快70歲的梁曉聲,觀念已大不相同,他認為,一千多萬人參與網絡文學寫作,這麼龐大的隊伍通過網絡平臺展示自己的文學才華,這是一件好事,也應該尊重讀者對網絡文學的選擇和興趣。梁曉聲對網絡文學的發展還挺有信心,他說,過去網絡文學以青春期的少男少女為主要人群,題材偏愛情、虛構也可以理解,而伴隨創作者和讀者的年齡增長,網絡文學的人群結構更加多元,更多接觸社會現實,對人性思考更深,現實題材未來在網絡文學中佔據一席之地,也有極大可能。

作為國內最早研究網絡文學的學院派,邵燕君對網絡文學一開始就有一個基本的態度——網絡文學就是當代文學。“我們的學科方向是當代文學,學術上,1949年之後的文學被稱為當代文學,包括當下的文學。”她問道,“你說當下最主要的文學是什麼?有1400萬創作者、4億讀者的網絡文學,難道不是當代文學嗎?”

邵燕君是60後,研究網絡文學,走進網絡空間,她也要不斷打破壁壘,“2011年,我在北大開設網絡文學研究課程,發現這個課堂上,同學們說的話和我平時聽到的不一樣。聽不懂就去學啊,跟小朋友們混!一篇不帶網絡話語的網絡研究論文,不但面目可憎,而且根本是隔靴搔癢。”

邵燕君帶領的《破壁書》團隊,是一支由十幾位北大中文系學生組成的年輕研究團隊,他們兼具內涵與前衛。“這個團隊特別活潑。”說到這群“小朋友”,邵燕君的語氣歡快起來,“北大的政策比較開放,在學術體制上很鼓勵研究網絡文學,碩士博士論文都可以做,我們也有很好的學術團隊。這些年輕學者把自己的愛好作為學術研究對象,也構成了當代文學研究的重要學術生產點,大家都非常happy(愉快)。”

《破壁書》的副主編是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王玉玊,她致力於網絡文學、流行文化研究,同時也是資深“二次元宅”。王玉玊在《破壁書》的編後記裡介紹,這本書的大部分作者都是各種網絡圈子裡的“常住人口”,比如林品(北大中文系博士畢業,目前在首都師範大學任教),他是“哈利波特”圈的知名Coser(角色扮演愛好者),李強和雲飛是網文評論區的活躍分子,在寫論文之外還貢獻著優質長評,雲飛還是最早把中國網絡小說在英語世界的傳播情況介紹到國內的研究者……這些成長於網絡時代的年輕一代學者,對網絡文學、網絡文化,有一股天然的親切感。王玉玊毫不遮掩地寫道,“創造了(《破壁書》)這一切的,是愛啊!”

邵燕君則總結,《破壁書》是一部出自學者粉絲之手的“有愛的詞典”,是中國第一代網絡原住民為自己寫史。破天荒地,這些“八九點鐘的太陽”們,居然有了話語“立法權”。

“我承認,在這個媒介變革的時代,突破現實和網絡之間的次元壁壘,是一件非常有難度的事,但大家確實需要樹立自覺破壁的意識,因為這是現實。破壁應該是雙向的,習慣網絡的年輕一代要走出來,認識傳統的現實世界,老一輩也要勇敢走進去。”邵燕君判斷,“現在引領網絡文學和網絡文化的還是亞文化青年,等這些亞文化青年將來變成有文化權力的人,可能評判體系會逐漸發生改變。”

作家劉慈欣在《三體》裡塑造了絕不交流想法的“面壁人”,但在滾滾而來的時代變遷之下,而今需要的,顯然是更多“破壁人”,打破自身的固執和偏見。

【訪談】商業成功讓中國網絡文學如此強大

我們都是“網絡人”了

讀+:《破壁書》梳理網絡文化關鍵詞而非流行詞,在網絡千軍萬馬的複製下,詞彙更新迭代非常頻繁,為什麼有的會被迅速淘汰,有的能夠生長下來?

邵燕君:麥克盧漢曾預言,進入電子文明後人類將重新部落化。如今,在網絡空間以“趣緣”而聚合的各種“圈子”,其數量恐怕早已超過了人類歷史上因血緣而繁衍的部落。這些網絡部落有著自己的生態系統和話語系統,彼此獨立,又息息相通。

每個網絡部落文化的建立都得有基石,網絡詞彙確實很多,但我們選取的這些詞條,在各個部落文化形成的過程中,具有基石和里程碑意義,從某種意義上講,它們是部落文化的簡史,如果這些詞沒有了,可能這個部落文化空間就坍塌了。我們選擇的詞條到現在都活著,在部落文化中生根,有它自己的譜系。

還有一些關鍵詞已經走出部落空間,整個社會都在使用,比如“白富美”“有愛”“傻白甜”等。能夠走出部落空間的詞,往往能概括特別普遍的生存狀態。

讀+:兩年前,您大膽設想,新媒體時代下的新語言、新思維會促成下一個“白話文運動”,兩年後,您還是如此判斷嗎?

邵燕君:現在想想也沒什麼,只是我們進入網絡時代,都是網絡人了,這是一個必然趨勢。媒介革命是技術流的事,跟我們文化人沒什麼關係,但把網絡時代的這套話語納入學術,是學者應該做的事,比如編寫《破壁書》。現在看來,紙質還是一個標準,但我相信這個標準很快會過去。事實上,目前一些理科類的學術期刊,特別是國外的,已經不出紙質版,都是電子期刊了。以後在網絡空間內部,在網絡文學內部,還會出現專家體系、精英體系、學院體系,會有一套新的評價體系。

上一次“白話文運動”與現代化是一體的,是國家層面的革命。但我們現在談不上一場革命,就是媒介迭代帶來的一場文化領域的變遷。網絡時代的這些詞彙,我想會慢慢滲透進人們的日常生活。每個時代都會有新的詞產生和引進,對於新鮮事物,人們會有一種畏懼,一種不知不覺的文化阻隔。“白話文運動”時,大家一開始也很排斥白話文,說這是“引車賣漿者之言”,但領導“白話文運動”的是胡適、魯迅等,是現代社會建立、大學學科建立的領軍者,而現在引領網絡文化的還是亞文化青年,等這些亞文化青年成長起來,變成有文化權力的人,可能情形又會不一樣。

讀+:文學是語言的藝術,網絡語言環境常常讓人感到困惑,它不時讓人感嘆機智幽默,但也不時讓人覺得粗鄙單薄,解構了中文之美。怎麼看待這種現象?

邵燕君:我們說的中文之美是指經典文學,如果喜歡唐詩宋詞之類的美感,網絡上也有古風文啊。在任何一個話語系統裡,都有粗鄙用語,都有髒話,也都有雅音,這是不同的體系。

網絡語言環境特別具有草根性,原來沉默的大多數有了在網上說話並被看見的權利。這些人原來不說話嗎?他們也說,只不過原來在村口巷尾說話,沒辦法在紙質時代變成文字。

既然是生活中的詞,難免百草叢生,有些詞或許並不那麼高大上,甚至有些粗鄙,但卻是整套話語體系中的有機組成部分,不可或缺。我們記錄、研究、出版的選擇並不等於認同、推崇這種文化,這一點,相信讀者也早有共識。

體現集體智慧是網絡文學一大特性

讀+:孕育這些關鍵詞的亞文化圈子很多,具體談談網絡文學。從學者角度,網絡文學和傳統文學到底如何區分?

邵燕君:網絡文學是以媒介劃分,人們習慣與之對應的說法是傳統文學,但實際上,網絡文學對應的是紙質文學。人們之所以不習慣說紙質文學,是因為過去紙質是主流媒介,網絡是新媒介,所以用新媒介去給這種文學命名。但隨著網絡成為主流媒介,就不能再籠統地叫網絡文學,而應該區分網絡上的什麼文學。

說到網絡文學,人們會想當然地認為是類型小說,這和商業制度有關。但其實,網絡文學有很多形態,小說、詩歌、散文都有,除了傳統的文學樣式,在網絡時代還會出現一些新的文學類型,比如直播帖。當網絡越來越普及,可能那時候紙質文學反而變得小眾,更精英化,那時再提到紙質文學,可能就跟現在提到書法、古體詩類似。

讀+:也有很多網絡文學作品最後會出紙質版,這是利益操作還是情懷體現?

邵燕君:網絡文學早期沒有形成自己的盈利制度,那時特別依賴紙質出版,基本上是網上成名、線下出版。但當網絡文學的盈利模式、消費制度和粉絲經濟徹底完成後,線下出版只是其中一環,甚至不是最重要的一環。線下出版更多是一種儀式感,當然也會帶來一定收入,拓展一些線下閱讀人群。但總體而言,網絡文學現在能不能出紙質書,已經不是一個重要標誌了。

往後發展的紙質書將是什麼形態?我認為,在大眾、流行文學領域中,可能更多起到的是收藏作用。

讀+:網絡文學很多是邊寫作品邊積累讀者,與讀者有很強的交互甚至共同合作。這會讓網絡文學更有生命力嗎?還是過於迎合讀者,反而讓創作更受限制?

邵燕君:實際上,紙質時期的類型小說,作者也很想迎合讀者,但受於媒介限制,他們很難做到。網絡文學中的類型小說,作者和讀者可以直接互動,創作肯定會受讀者影響,我覺得這也不一定是壞事,網絡文學最大的特性之一,就是它能體現集體創作的智慧。當然,每個作家是不一樣的,有的作家是偏偏跟讀者擰著幹。大多數成功的類型小說作家特別知道讀者要什麼,我們稱之為“套路文”,可真正成為網絡寫作“大神”級的作家,一定是有個性的,一定是能領著讀者走的。

類型化是長久成功經驗的總結

讀+:有一種說法是,您剛開始轉向網絡文學研究是出於對中國當代文學的絕望?

邵燕君:我曾在北大主持“當代最新作品點評論壇”,做了六年的當代文學評刊工作,每期追蹤點評十個刊物的最新小說。說絕望,一方面是我覺得當代文學好看的作品確實不太多,但其實最重要的是對當時的生產機制絕望,我們的期刊文學失去了核心讀者,廣大的文學青年已經不在期刊文學上創作,沒有文學的後備力量,我看不到生機。轉向網絡文學後確實感到打開了新大門,年輕人都在這裡,網絡文學也是當代文學的重要部分。

讀+:您說過“2003年以後在資本力量的催動下網絡文學向類型化方向發展”,資本在網絡文學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邵燕君:我個人的觀點,我們長期對資本、商業有天然的排斥心理,事實上,在今天這個交際社會,商業性是發展的基本力量,沒有商業化的制度就沒有網絡文學的今天。我們採訪過很多作家,中國網絡文學之所以發展得如此強大,恰恰是因為它的商業化成功了。如果它商業化發展不成功,大家純粹以興趣愛好為驅動力,網絡文學絕不可能發展到今天的程度和規模,很多作家根本不可能長期進行網絡文學創作,必須能掙錢養活自己,能建功立業,才能吸引這麼大的群體進行創作。

我們會更多地看到類型化小說,一個成熟的市場,一定是以類型化為主流,因為類型化不是誰規定的,而是長久成功經驗的總結。但網絡文學不止是類型化,它和紙質文學一樣,在類型化的主流之外,還有豐富多元的樣態。隨著越來越多人進入網絡時代,文學水平還會上升。

讀+:像傳統紙質文學時期那樣深刻影響人類、堪稱“偉大”的文學作品,在網絡時代還會有嗎?

邵燕君:首先,大家可能對網絡文學20年發展的成果估計得有些不足,過去20年有相當數量的、非常棒的文學作品出來了,它們深刻影響了特別廣大的群體。其次,怎麼定義偉大?這是一個參照系的問題。我們通常概念裡的經典文學,可能是一個國家幾千年遴選出來的一兩部作品,而網絡文學才發展20年。

我們《破壁書》團隊目前正在編兩本書,算是對網絡文學這20年進行一次總結和推介。一本叫《典文集》,是網絡文學過去20年發展史上有代表性、有里程碑意義的作品。之前我們也出過一本《網絡文學經典解讀》,選了截至2010年的十二大類型經典文本,如江南等《九州》系列(奇幻)、南派三叔《盜墓筆記》(盜墓)、桐華《步步驚心》(清穿)、流瀲紫《後宮甄嬛傳》(宮鬥)等。這次《典文集》會更全面,相當於一個簡略的網文史。另外一本叫《好文集》,它的存在不作為文學史的註解,就是在這個類型中特別成熟、特別好看的作品。據個例子,貓膩的《將夜》我會推薦到《典文集》,《間客》我會推薦到《好文集》。當然,這還只是我的推薦,我們這個小團隊會讓每個人都推薦自己內心特別喜歡的作品,我們已經做好了吵架的準備,因為喜好大不相同,也代表了各種粉絲群體。不管吵架結果如何,我們這個小團隊為我們的推薦負責。

【觀點】潑猴,哪裡走

在自發的社會變革面前,文化層次越高的人可能越保守。

傳統的文學家——用媒介來分的話,紙質印刷文學作家——面對網絡文學的態度就是很好的一例,敵視批評者有之,輕視不屑者有之,如同梁曉聲的最初反應,“斥責網絡文學擠佔了傳統紙質現實主義題材文學的空間”。在一個有著悠久歷史的體系面前,新生事物總像巨靈神眼中的潑猴,“我把你那欺心的猢猻,這等不知人事,輒敢無狀”。

說歷史悠久,卻未必自古如此,因為紙質印刷本身也是發明的產物,一種取代舊媒介的新媒介。且說歐洲吧。16世紀末印刷技術成熟,書籍大量發行,但在文化層次較高的階層裡拒絕使用印刷的書是一種很普遍的反應。在威尼斯一個名叫菲利普·迪·斯特拉塔的教士總結了印刷的幾宗罪:它濫用經文,快速製作,版本不完善只為獲利;它腐蝕心靈,使謬誤和不道德的作品廣泛傳播;它敗壞知識,知識因對民眾開放而遭到貶低。由此得出結論:筆是處女,而印刷是妓女。大量的印刷書本能使一個人成為學者?“不,他們比以前更無知。”

拿傳統文學對網絡文學的態度和更傳統文學對傳統文學的態度相對照,其實很好玩兒的,被批評者和批評者只是硬幣的兩面。發明越來越便利,從抄寫到印刷到網絡,但便利並不增進知識、增加偉大,卻是面對新發明的一貫態度。現在反過來看,這些很有知識含量的態度:敵視、偏見、擔憂,更顯得無知。

新和舊就是這樣辯證。用一種簡單而粗暴的態度審新視舊,總會被歷史無情打臉。在一個時間的連續體中強分新舊,只是為了話語方便,僅此而已。比如文學自古如此,不會因媒介的變化而變化,拿媒介說事兒,只是猴子坐著和爬高的區別,看不看得見,紅臀長尾都那兒,“並非地位爬高了的新標誌”。文/周劼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