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決如下：被告人陳德起無罪。”
8月13日，從法院拿到無罪判決書後，陳德起就一直將其隨身攜帶，見著親戚朋友和前來採訪的記者，他都會掏出判決書，鄭重其事地宣讀一遍。
▲陳德起手拿無罪判決書
陳德起，55歲，河南鹿邑縣程莊村人。2005年，他被指控參與一起數人挖洞入室搶劫案件，隨後被鹿邑縣人民法院以犯搶劫罪、盜竊罪，判處有期徒刑13年。
陳德起至今仍然搞不明白，自己好好的一個人，怎麼就成了罪犯。2015年刑滿釋放後，他一直四處申訴。最後，鹿邑縣人民法院依法組成合議庭，重新審理該案，認為該案事實不清，證據不足，於2018年8月13日宣告，陳德起無罪。
▲河南省鹿邑縣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
然而，入獄10年，陳德起身體和精神都受到很大打擊：與社會嚴重脫節，手裡的智能手機怎麼用也不順手；身體落下的後遺症幹不了重活；妻子要和他協議離婚，兒子不讓他進家門……“所有不幸都落在我的身上。”
現在，他最大的希望是儘快拿到國家賠償。對於賠償的金額，他有些忐忑，“江西的李錦蓮服刑19年，申請4100萬元國家賠償。我坐了10年牢，應該也得（申請）一半吧？”
突然被抓：
被受害者指認，他最終被判13年
2005年3月29日夜裡，鹿邑縣任集鄉一村民家遭數人挖洞入室搶劫，家中的手機、電視機、影碟機以及少量現金被搶走。受害人劉麗萍隨即報了案。4月中旬，該鄉派出所接到劉麗萍丈夫報警電話，稱其妻子在集市上發現了十天前搶劫自己家的嫌疑人。隨後，正在趕集買楊樹苗的陳德起被趕到的民警抓獲。
判決書中，劉麗萍稱，以前認識陳德起，家裡被搶後開始懷疑是他。“陳德起在集上買楊樹時被我發現了，我觀察他好久，聽他說話的聲音和走路的姿勢，我才確定是他乾的。我不能確定他的聲音，但聲調像他。還有一個原因，我一跟著他，他就躲。”與陳德起一樣，另外一名嫌疑人丁廣記也因劉麗萍的指認被抓獲。
據陳德起講述，他被帶到派出所後，並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罪，警員告訴他犯了搶劫罪和盜竊罪，他一聽整個人懵了，“我沒幹，我冤枉。”
2005年11月22日，鹿邑縣人民法院認定陳德起、丁廣記構成盜竊罪，但入室搶劫罪不成立，判處陳德起有期徒刑3年，丁廣記有期徒刑2年。而鹿邑縣人民檢察院以該判決認定陳德起、丁廣記入室實施盜竊定性不準，適用法律不當，量刑不當為由，向周口市中級人民法院提出抗訴。隨後，周口市中級人民法院，撤銷原判，發回重審。
2006年6月6日，鹿邑縣人民法院再次作出判決：陳德起犯搶劫罪判處有期徒刑12年，犯盜竊罪判處有期徒刑2年，決定執行有期徒刑13年；丁廣記犯搶劫、盜竊罪，決定執行有期徒刑10年。
家境突變：
家人抬不起頭，兒子13歲輟學
陳德起在村裡有個外號，叫“陳百萬”。他是有名的“包工頭”，手下常常有幾十個工人幹活。他們家也因此成為村裡的“有錢人”——是村裡蓋樓房的第一家，此外還買了三輪車。村民哪家手頭緊，需要週轉，也都找他借錢。
“那時候俺家那叫幸福，所有人關係都好。”陳德起作為家裡的頂樑柱，給妻子和兒子提供了很好的生活條件，又給父母建了新房，還幫親戚還債。陳德起的兒子陳林東在接受媒體採訪時也稱，小時候他們家是周圍幾個村條件最好的。
然而，幸福生活因陳德起的入獄，戛然而止。陳家經濟重擔落到妻子丁佳藍身上，她獨自培養三個兒子，家裡的經濟條件一年不如一年。當時只有13歲的陳林東，因受不了同學的異樣眼光，選擇輟學，外出打工。陳德起說，自他進了監獄，家人就在村裡抬不起頭。
陳德起被抓後，丁佳藍一直不相信，平時帶大家外出打工賺錢的丈夫，會突然搶劫、盜竊？很快，他發現案發那天晚上，丈夫根本沒有作案時間。她記得當天，丈夫請了一位修車師傅到家裡修三輪車，因為當天沒修好師傅就住在了家裡，當晚丈夫和師傅喝酒喝到晚上10點多才睡。
丁佳藍希望能幫丈夫伸冤，她找到修車師傅，對方願意作證，並寫下一份證言。但是，這份證據在當時的判決中沒有被重視。
陳德起說，剛進監獄他總是不停地寫申訴書，希望案子能重審。但是，他發現怎麼寫也不起作用，有時還會影響減刑。為了早日出去，他放棄申訴，選擇在獄中積極表現。
申訴律師：
案件證據存在問題，只有受害者供述
2015年2月11日，因獲減刑，陳德起服刑9年10個月後刑滿釋放。丁廣記服刑期間於2006年9月29日保外就醫病亡。
出獄後，陳德起開始四處申訴。郭家秀在陳德起申訴階段介入案件，作為陳德起代理律師。郭家秀髮現，該案在證據方面存在諸多問題，沒有現場勘察記錄，也沒有物證，只有受害者的供述。
陳德起記得，出獄的第二天，他就走上了申訴之路。鹿邑、周口、鄭州，他輾轉於幾個城市，一邊打工，一邊申訴。後來，他辭掉工作，到周口市租了房子，就為了申訴。沒錢他就向幾個兒子要，找親戚朋友借。“一個月兒子給四五百，除去車費基本就沒有了。”陳德起以前愛喝酒、愛抽菸，沒錢，出獄後，他不得不戒掉這些嗜好。
因為受不了妻子的嘮叨和抱怨，今年1月，他與妻子協議離婚，並簽了離婚協議書。幾個兒子都站在母親一邊，平時很少和陳德起接觸，甚至讓他不要進家門，免得惹母親生氣。陳德起的鄰居也向紅星新聞記者證實，因為家人不接納陳德起，平時他很少回村。
“家散了”，陳德起不知道怎麼挽回。大兒子、二兒子結了婚，各自有了家庭，小兒子和妻子住在村裡，他則一個人租住在周口市。他知道家人對他有怨恨，“他們最困難的時刻，最重要的時刻我都沒能參與。”
他希望，無罪判決能重新粘合散去的家庭。
無罪！法院相關領導已赴家中慰問道歉
“國家賠償正在按程序進行”
經過2年多的申訴，2017年8月9日，河南省周口市人民檢察院以該案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為由將此案向周口市中級人民法院提出抗訴，2017年12月19日，周口中院以原審判決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為由撤銷了鹿邑縣人民法院（2006）鹿少刑初字第19號刑事判決，將此案發回鹿邑縣人民法院重新審。
2018年8月13日，陳德起終於等來了無罪判決書。判決書中，鹿邑縣人民法院認為，本案沒有現場勘驗筆錄及照片，沒有追贓，沒有提取任何與犯罪有關的痕跡證據，如腳印、指紋等。辨認程序違法，違法長時間將被告人提出監所訊問、審訊程序違法規定。現有證據均為相互矛盾的言詞證據。全案證據無法形成完整的證明體系，不能得出陳德起、丁廣記實施犯罪的唯一結論。……鹿檢刑訴（2005）95號起訴書指控陳德起、丁廣記犯搶劫罪、盜竊罪的事實不清，證據不足，指控罪名不成立。
8月14日，鹿邑縣委發佈《關於陳德起、丁廣記搶劫、盜竊一案無罪的情況通報》，通報稱，要求相關單位面對事實、正視問題，迅速做好以下三方面工作：一是由縣紀委監察委組成調查組依法啟動調查追責問責程序；二是由縣法院兩名副院長帶隊分別到兩家進行慰問，並正式道歉；三是縣法院負責立即啟動國家賠償程序。
▲通報截圖
8月21日，紅星新聞記者致電鹿邑縣人民法院，辦公室工作人員稱，法院相關領導已經去陳德起家中進行了慰問和道歉，國家賠償的事，正在按照程序進行，一定讓受害人得到應有的賠償。
對於國家賠償，陳德起有些忐忑，他告訴紅星新聞，先按照國家標準來，“看看他們的誠意，如果不滿意，我會再上訴。“他不知道國家賠償具體的金額如何計算，但他認為，最應該考慮的是自己傷痕累累的身體，以及被破壞的家庭生活。
採訪結束，他打開一條新聞讓紅星新聞記者看，“江西的李錦蓮服刑19年，申請4100萬國家賠償。我坐了10年牢，應該也得（申請）一半吧？”他有點不確定，望了望記者，似乎想要一個肯定的回答。
（劉麗萍、陳林東、丁佳藍皆為化名）
END
紅星新聞記者丨潘俊文 發於河南鹿邑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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