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存上海博物館的北宋大畫家郭熙《幽谷圖》考析

現存上博的郭熙《幽谷圖》軸,雖鮮為人見,但乃有分歧。有真跡仿品之說,有“幽谷”“雪霽”之說,本人雖未讀實物,但通過對相關資料的整理,筆者推為“真跡精品”,也相應提出一些疑問,便於學者“待據論證”。

現存上海博物館的北宋大畫家郭熙《幽谷圖》考析

北宋 郭熙 《幽谷圖》上海博物館藏

郭熙(1023-約1085),北宋畫家,字淳夫,河陽溫縣人(今屬河南)。熙寧(1068-1077)間為圖畫院藝學,後任翰林待詔直長,工山水,取法李成,山石畫用狀如捲雲的皴筆,畫樹枝如蟹瓜下垂,筆勢雄健,水墨明潔。早年風格較工巧,晚年轉為雄狀,常於巨幛高壁,作長松喬木、回溪斷崖、峰巒秀拔、雲煙變幻之景。與李成並稱“李郭”。存世作品有《早春圖》《關山春雪圖》《窠石平遠圖》《幽谷圖》等。

郭熙出身平民,早年信奉道教,遊於方外,以畫聞名。創作活動旺盛的時代是宋神宗在位的熙寧至宋哲宗的元祐年間(1068-1093年)。郭熙注重深入體察生活,能真實、細緻、微妙地表現出不同地區、季節、氣候的特點,得“遠近淺深,四時朝暮,風雨明晦之不同”,創造出極其豐富優美動人的意境。

郭熙深得宋神宗趙頊賞識,神宗甚至破例賜予金帶,可以肯定的是,神宗在位十八年時間裡,郭熙一直得到厚待,是以郭思對宋徽宗趙佶說其父“遭遇神宗近二十年”。神宗還把秘閣所藏名畫令其詳定品目,郭熙由此得以遍覽歷朝名畫,“兼收並覽”終於自成一家,成為北宋後期山水畫巨匠,與荊浩、關仝、董源、巨然並稱五代北宋間山水畫大師。

郭熙還精畫理,纂集為《林泉高致》。他提倡畫家要博取前人創作經驗並仔細觀察大自然,他觀察四季山水,有“春山淡冶如笑,夏山蒼翠如滴,秋山明淨如妝,冬山慘淡如睡”之感受,在山水取景構圖上,創“高遠、深遠、平遠”之“三遠”構圖法。

現存上海博物館的北宋大畫家郭熙《幽谷圖》考析

北宋 郭熙 《幽谷圖》局部 上海博物館藏

《幽谷圖》軸,絹本,墨筆,縱168釐米,橫53釐米。傳為北宋郭熙所作,現藏上海博物館。此作品窄長,俯視取景,表現的是北方山體渾圓雄厚,谷幽澗深,樹枯蒼勁! 。畫面遠景是矗立的奇峰峻嶺,密密麻麻,深淺不一的小樹密佈在山頂,使得素淨的山巔增添了些許生機與厚重。中景處,有幾株老樹枯枝斜長在陡峭的山崖上,樹葉已落盡,光禿禿的枝丫如蟹爪或鹿角般,倔強地挺立在岩石上,給讀者有一種昂揚向上的正能量。兩旁為陡立險峻的懸崖,中間為幽深的峽谷,煙嵐瀰漫山間,展現出一種高峻奇險、幽深神秘的境界。山下有清泉從岩石的罅隙中緩緩流出,給整個畫面注入了生機和活力,讓畫面靈動起來。畫面上的天空和水面以淡色層層渲染而成,昏昏沉沉,似乎完全沉浸在濃濃的睡意之中。山體以淡墨暈染,葉已落乾的樹枝皆作盤龍怒虯之勢!畫面雖有山澗清流永不斷,但終是給人“冬山慘淡而如睡”的感覺!大有“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之寒境!

據史料記載:此作品曾收錄於《宣和畫譜》。最早被北宋宣和內府收藏,鈐有“宣和寶殿”朱文印;後來又被明內府收藏,鈐有“典禮紀察司印”;再後又被明代張孝思,清代的梁清標、安岐及乾隆內府,近代的蔡金臺、靳伯聲等收藏,均鈐有鑑藏印。可見《幽谷圖》應該是一幅流傳有序的作品。

現存上海博物館的北宋大畫家郭熙《幽谷圖》考析

北宋 郭熙 《幽谷圖》局部2 上海博物館藏

由於《宣和畫譜》僅錄畫名,而對此作品的內容隻字未提。當時畫卷中並無畫名,“幽谷”之名從何而來?是後人根據《宣和畫譜》的記錄而名之?還是如後文安岐推測的“此圖必屏幛大幅,今存其一”確實存在,其畫名“幽谷”在其裁減的畫面上已被佚失?

清吳升著《大觀錄》附記於“郭河陽溪山秋霽圖卷”之後:“又見《幽谷圖》,絹本,長五尺三寸,闊一尺六寸,絹素極白。岩石空洞玲瓏,直皴而上,斫成高峰。林樹點葉陰森,筆墨輕妍,溪徑幽遠,名跡也,有‘郭熙筆’三字小款及宋印數方”。現存《幽谷圖》寬53釐米,正與《大觀錄》中所記闊一尺六寸相合,這一點上應該沒有問題。但是,此作品現長168釐米,約五尺多點,與記錄少了近三寸。而這三寸中包含了“郭熙筆”三字小款和數方宋印?遺憾的是當時吳升在《大觀錄》中沒能著明“郭熙筆三字小款及宋印數方”的位置。

《墨緣匯觀》著錄《郭熙幽谷圖》:“絹本。中掛幅,長四尺九寸餘,闊一尺六寸。水墨山水。圖中山岩險峻,谷中幽深。山頭多作平頂,上皆密樹層林,俱以潑墨大點為葉,二米多得其法。至於山之輪廓皴法全用淡墨渲運,其虯屈老樹兼有重墨為之者,秀潤天真,清氣逼人,非盤車騾綱之作可比。且絹素完美,此圖必屏幛大幅,今存其一。上押一朱文大印,模糊難辨。右上角有朱文一印,內剝落一字,惟存‘永皇極’三字,下鈐‘稽察司印’。又一腰圓舊印。左上角一朱文舊印模糊,文亦難辨。下角有張則之朱文印。”《墨緣匯觀》同時還談到郭熙的另一張畫《窠石平遠圖》,認為“所見郭畫,以此二幅為無上之品”,足見評價之高。記載中作品的寬度恰與上博本吻合無二,但高度與上博本有近一寸之誤,且是上博本高於《墨緣匯觀》記載本。如果《墨緣匯觀》記載的是上博現存的郭熙《幽谷圖》,似乎後人在《墨緣匯觀》記錄的這張畫上又接長了一寸左右?這顯然是不可能的。難道說一寸之差,是安岐的記錄有誤或可當時測量有誤?再或者記錄的非上博之本?這些疑點,只能待據求證。

北宋山水畫,大多是大山堂堂,取之全景,如《溪山行旅圖》、《早春圖》等,都是大視野的構圖。此圖上有天,下有地,而中間取景緊縮,似意有未盡,據此,安岐推測認為“此圖必屏幛大幅,今存其一”。此種說法雖是安岐根據北宋畫的構圖特點,做出的推論,卻在張大千那裡得到了驗證。

安岐之後,《幽谷圖》由廬山蔡金臺收藏。蔡金臺字燕生、君嗇,光緒十二年進士。蔡金臺曾任湖南、甘肅學政,以識人著稱,自己亦能書,書法黃庭堅。蔡金臺與曾熙好友,其藏品常寄存在曾熙處供其欣賞。張大千是曾熙學生,得見此畫順理成章。張大千認定此畫為郭熙所作,大加鑑賞,當時就臨摹過一幅給曾熙。

1980年張大千憑藉記憶又背臨過一幅,其圖上題跋寫道:“此圖為安麓村舊物,清末歸西江蔡金臺先生。先生與先衡陽曾農髯師為至友,其所收藏往往寄存齋中,……予嘗為髯橅之,尚能記其大略,摩耶精舍與二三朋好閒話,為擬寫之。……此原畫本為半幅,若能窺全豹,其構景幽邃當不可思勝也。”其中“此原畫本為半幅”之說應與安岐“此圖必屏幛大幅,今存其一”之說大意相同。

吳湖帆先生是集吳、沈(外祖家)、潘(妻家)三家之藏的大藏家,所見古畫、所臨古畫甚多。吳湖帆富收藏,精鑑賞,其鑑賞水平與張大千也是伯仲之間。據吳湖帆日記記載,1933年的1月31日,張大千帶了數軸古畫到吳湖帆家中,其中就有這張《幽谷圖》。這是吳湖帆第一次見《幽谷圖》,在此之前吳湖帆就連郭熙最著名的《早春圖》也沒見過。對於這件沒有作者款印的作品,吳湖帆毫不猶豫地認定其為郭熙的真跡,並且認為是“筆墨生動、百讀不厭”的精品。

但吳湖帆的好友,另一位頗具賞鑑能力的大家葉恭綽對此畫並不認可,他認為非郭熙真跡。吳湖帆在日記中記錄的葉氏形成這一觀點的原因是:葉認為蔡金臺人品不行,藏品幾無精品可言。這種觀點是認人重過了認畫,應以保留!但作為載入史冊的鑑定大家,以人鑑畫,別無他因?就這麼簡單的把這麼個大家珍品給了否定,確實難以服眾,可惜的是吳湖帆日記中並沒有說出其他原因。

蔡金臺接此畫時,此畫上題有“元人寒林積雪圖”,所以業界有人據此認為此圖為“雪霽圖”,而非“幽谷圖”。蔡氏認為“樹多點葉,非寒林”;“右為山陽,故皴少亦雄,非積雪”。蔡氏雖沒有說是幽谷圖,但否定了“雪霽”之說。其實,安岐在《墨緣匯觀》中已經記的很清楚了,題目即為《郭熙幽谷圖》,“圖中山岩險峻,谷中幽深”“山頭多作平頂,上皆密樹層林,俱以潑墨大點為葉”“ 秀潤天真,清氣逼人”這些都說明為幽谷圖,而非雪霽圖。

在這一點上吳湖帆與安岐及蔡金臺的見解一樣,也認為應是“幽谷”而非“雪霽”,吳氏特別在自己臨摹的《幽谷圖》上題跋:“前人皆誤為雪霽,安氏題為幽谷,自有特見也”。其實,安岐著錄中並沒有“雪霽”的說法。顯然,題“元人寒林積雪圖”是在安岐之後,且並不瞭解此前的著錄。安岐的著錄根據的是《宣和畫譜》和自身的評判。蔡金臺根據自身的評判 ,認為“右為山陽,故皴少亦雄,非積雪”。而吳湖帆所謂的“自有特見也”,是對名為“幽谷圖”的肯定,從另一個層面否定了“雪霽”之說。

據《林泉高致》序言中郭思所說:“先子(郭熙)少從道家之學。”道家是中國特有的文化現象,信奉者所追求的是“恬淡”“虛靜”“幽遠”“深邃”,這也正是中國山水畫精神之本。郭熙在《幽谷圖》中傳遞出了他的幽靜與空靈,他所傳遞的“幽靜”與“空靈”,並不是死沉沉的簡單的滅亡與消失。樹枝的遒勁,樹幹的蒼渾,遠處山頂樹葉的繁茂,山石肌理的力道,再加上上面的天,下面的地,中間緩緩的泉水,以及綿延山脈和惜墨如金的用筆,無不彰顯出勃勃生機。這種既能給人有幽靜的“空靈”,又能給人以渾厚的“充實”,融“空靈”和“充實”於一體,你不得不讚嘆為“大家之筆”!

與郭熙的標準件《早春圖》相比較。從構圖上看,《早春圖》採取的高遠、平遠、深遠相結合的全景式構圖,主要畫面集中在中軸線上。上留天,下留地,中間澗口,下接深潭,畫面靈動,令人覺得,既深又遠!《幽谷圖》採取的同樣的手法,高遠、深遠的全景式構圖,上有天,下有地,中間澗口,下面深潭,畫面窄長,中景緊逼,似與《早春圖》上中軸線上的畫面構圖一脈相承,孿生兄弟。從這個角度看,與安岐的“此圖必屏幛大幅,今存其一”的說法很是吻合。難怪張大千以及勞繼雄記錄的七位專家在這一點上與安岐觀點是一致的!

中國山水畫發展到郭熙時代已經相當成熟,筆墨功夫已經是評定畫和畫家的重要依據。與北宋其他山水畫大家相比,郭熙筆法的最大特點是靈 巧而富於變化,其山石多用捲雲皴和鬼臉皴,這一點在《早春圖》中堪稱經典,而在此《幽谷圖》中卻未見此皴法,所以有學者據此也提出質疑:《幽谷圖》中怎麼不見其代表皴法捲雲皴呢?主要是兩圖所描繪的景物不同:《早春圖》中描繪的是初春迷濛薄霧之中的景象,這是最適宜用形態圓潤的“捲雲皴”來表現,突出的是“春山淡冶如笑”兼寫“夏山蒼翠如滴”的感覺。而《幽谷圖》中山崖斷壁,形態險峭,郭熙用兼具馬牙皴與小斧劈皴的筆法代替了常用的捲雲皴,重點描寫的是“冬山慘淡而如睡”,突出的是“慘淡”和“幽深”的“寒意”,並因此而得名。也正因為此畫意寫過“寒”,讓後人有了“雪霽”的誤讀。

現存上海博物館的北宋大畫家郭熙《幽谷圖》考析

但是從筆墨技巧上來分析,《幽谷圖》實與《早春圖》確是如出一轍。郭熙的捲雲皴法是以側筆畫出,不是正鋒,筆拿得更斜,筆腹部分用的更多。山石的輪廓線上墨色濃而清楚,石頭的頂端較重,而到下面變得較輕、較松。其筆墨之間常有重疊。用筆的技巧也是比較複雜,常用淡墨於濃墨之上。這些用筆特點,在《幽谷圖》中都能或多或少找到影子!

正因為郭熙的筆墨技巧一流,所以其繪畫作品非常的靈動鮮活。《幽谷圖》中近景處的一組枯樹,小枝向上如鹿角,向下屈曲如蟹爪,穿插凹凸,全賴運筆技巧,其輕重、緩急、粗細、濃淡、枯溼達到了筆隨意轉的程度。這組枯樹給了畫面倔強的生機與豐沛的活力,給人有實物在目的觀感!

據勞繼雄《中國古代書畫鑑定實錄》記載,1985年3月26日,經七人小組鑑定:上博的郭熙《幽谷圖》軸,絹本、墨色,真跡、精!盛鐸、蔡金臺寫詩塘。同時還有一“按”:此圖應是屏畫的一部分!這與安歧的“此圖必屏幛大幅,今存其一”的推測,及張大千的“此原畫本為半幅”的觀點是一致的!

儘管歷史記載尺寸大小有疑,也有“雪霽”和“幽谷”之論,還有葉恭綽以人鑑畫之謬。但是,從筆墨特點,歷史流傳及見過實物的大家意見,應是郭熙真跡無疑!至於現存的疑點,還待實物上手及收集到更詳實的資料後一一論證!(作者:趙旭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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