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師手記#第8輯
現實版《我不是藥神》，結局可能並不完美
文 / 謝秋
兩個買只口紅都捉襟見肘的女子，陰差陽錯踏上了“創業”之路……
不斷有朋友問，有無去看最近大熱的《我不是藥神》，我的回答都是“不敢”。因為陪婆婆走過患癌後那一段艱難的歷程，我的淚點變得很低，低到難以面對那些“絕望漸生”。
但鋪天蓋地的評論，似乎還是透露了大部分的劇情，也讓我想起了自己認識的一個“藥販子”。
那是個潮溼得讓人透不過氣的中午，電話裡有個焦慮的聲音喊我名字，說“你終於接電話了，我姐姐被抓了！”
電話那頭的是我的中學同學K，雖然畢業後沒太多聯繫，但我還記得，她曾邀過住校的我去她家裡吃粽子。那時見過她姐姐一面，印象中是個大眼睛的文靜美人。
半小時後，K趕到了我的辦公室，頭髮凌亂、雙眼通紅，坐下來便用顫抖的聲音說：“幫幫我姐姐，她賣的是真藥啊！”
我給她倒了杯水，從她悲慼又凌亂的敘述中，瞭解了事情的大概。K的姐姐結婚很早，通過夫家的關係，進公辦小學當了圖書管理員。她工作安逸，生活卻有些煩憂，因為連生兩個女兒，公婆甚是不滿，連帶著丈夫也漸漸頤指氣使起來。
某次同學聚會，姐姐重逢了嫁去南美的發小，發現兩人境遇有點殊途同歸。發小嫁了一個華僑，在當地家境殷實，但全職主婦的她因為生了三個女兒，連伸手跟夫家要日常零用也要看盡臉色。
兩人聊到幾近垂淚時，發小電話響了，原來回國前答應幫親戚從南美帶回幾瓶藥，對方約時間來取。姐姐覺得奇怪，南美小國科技落後，怎麼還有靈丹妙藥要大費周折人肉帶回。
發小解釋，某種在國內價格高昂的進口藥能夠大大減輕化療帶來的痛苦，南美小國出了替代品，效果稍遜，價格卻低廉了不止一半。
心善的姐姐想起有同事患癌症休在家，飽受化療折磨，次日去探望時，便說起那個藥名。同事喜出望外，說醫院裡買的那個進口藥，已經快吃不起了，求姐姐讓發小回去後給寄送幾瓶替代品試試。
姐姐不知所謂“代購費”怎麼收，便上萬能的某寶一搜，發現賣那南美替代藥的店竟有兩三家，但貨源大多不充裕，因此利潤頗豐。
自此，兩個在夫家失意，連買只口紅都捉襟見肘的女子，陰差陽錯踏上“創業”之路。國外那位負責採買、郵寄，國內的姐姐在工作之餘在網上待客、發貨。
“認識的人都知道我姐姐並不貪財。”K終於想起喝一口水，“也是因為在婆家受氣得很，又剛好有這麼個途徑。她加價不狠，待人又親和，所以小店生意很好。剛知道我也擔心，問她藥怎能隨便在網上開售。
她跟我說那藥在國外批文字號都是齊全的，只是國內沒有而已。怎想到，前幾日她忽然被公安帶走，家裡也收到了《拘留通知書》，說是涉嫌銷售假藥罪！我打了電話給她發小，藥在那邊都是醫院藥房公開發售的，如假包換啊。”
我嘆了口氣：“所謂藥的真假，並不只看藥品本身。我國《藥品管理法》明確規定，國外生產的藥物，必須經由國家藥品監督管理部門組織審查，併發放《進口藥品註冊證書》。必須批准而未經批准進口的藥品，就要按假藥論處。。”
K著急地放下杯子：“我網上搜了一下法條，足以嚴重危害人體健康才滿足那個銷售假藥罪的條件。我姐姐網店的買家評價，都是說吃了之後感覺好多了，沒有一例反饋說對健康產生危害。”
我搖搖頭：“你搜到的恐怕是97版的舊法條，刑法修正案八早就把這點改了。現在的法條規定是：生產、銷售假藥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並處罰金；對人體健康造成嚴重危害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並處罰金……”
我語氣有點凝重：“所以，只要有銷售的行為，就足以入刑了。是否對人體健康造成嚴重危害，隻影響具體量刑。”
“天哪，三年！她才被帶走三天，家裡就已經全部亂套了。兩個女兒，現在都放在我家呢。”
“姐夫和婆家的人呢？”我忍不住問。
“姐夫說在託人找關係，看是不是能先放出來。公婆，哼，我姐姐賺錢的時候，給他們買東買西，臉色倒是好了些。這次一出事，就在我面前說什麼家門不幸。”K一臉不忿：“我現在也做不了什麼，只能先幫姐姐把孩子帶好。另外，想起你是做律師的，就來看你能不能接了這個案子，至少弄個取保候審什麼的，先讓人出來。我姐姐那麼斯文的人，難以想象要怎麼在看守所受煎熬。”
“委託的事情，你先跟姐夫商量一下再決定吧，畢竟一般這種事情都是以配偶的意見為準。”我又安慰了K，跟她說，自己也會找熟人打聽一下，案子目前是什麼情況，有沒有可能取保。
送走K之後，我打通了一個朋友的電話，說同學的姐姐因為代購海外藥物被拘，想問問大致情況。那人聽我敘述後便說：“這個案子我知道，有國際刑警參與，
取保候審別想了。她也是倒黴，本來那邊追查一個重大的藥品走私案，某寶是其中一個銷贓渠道，不知道怎麼就把她這種某寶賣家小蝦米也帶上了。“聽同事說，K的姐姐完全是個沒有經過事情的乖乖女，人帶到審訊室之後，馬上什麼都說了。還交代了所有的單據都放在哪裡。”
我暗暗著急：“那她不就跟走私一點關係也沒有啊。”
“可聽說數額不小，她又全撂了。國法無情，按法律來說達不到真藥的所有標準，就都是假藥啊。”朋友和我同時在電話兩頭嘆氣。
第二天，K給我打電話，生氣地說，姐夫說已經委託了律師，叫她不要多事了。“他說找了過硬的關係，答應過幾天就把人放出來，反而叫我不要節外生枝。”我苦笑了一下，也不方便告訴她自己打聽的情況，只能安慰道，姐夫肯定也是真心要幫姐姐，希望真的天遂人願。
然而，那個“過硬的關係”還是讓K的姐姐在看守所等了四個多月，最後被以銷售假藥罪提起公訴。好在她是初犯，又認罪認罰，被判了十個月有期徒刑，緩刑一年。只是因為被追究刑事責任，姐姐還是被開除了在學校的公職。
宣判三個月後，K和姐姐在律所附近買東西，邀我下樓喝了杯咖啡。姐姐看起來有點瘦，卻也不失精神。她說來見我，是要當面感謝那四個月裡，給她妹妹提供了那麼多法律建議。我羞愧不已，說自己並沒有真幫上什麼忙。
“國有國法，我受懲罰是應該的。”她眼睛亮晶晶的，“當時也隱約覺得不太對，畢竟藥物管理對國家來說是大事，不容個人為私利造次。但錢那時來得太輕易，每天單子接個不停，手裡有錢了，覺得在老公和公婆前面都硬氣了好多。
實在捨不得停下來，就不去想法律的事，還自我安慰說畢竟也是給很多病人做了好事。最早的客人，就我那個同事，每次拿藥都是充滿了感激，讓我都有點膨脹了呢。”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是想，這麼文靜、纖弱的姐姐，失去了公職以後做些什麼呢。她像是看出了我的擔憂，從包裡拿出一張請帖：“我離婚了，準備自己開個花店，下個月10號開張，記得來開業禮捧場。”
那是張靛藍色的請帖，上面印著兩朵清麗的玉蘭，寫著花店開業禮的時間和地點。
那家店的名字，叫，“重生”。[1]題圖素材：《消失的女人》劇照.豆瓣電影
本期編輯團：主稿-謝秋；審稿-小緣緣；校對-塵繗；美編-林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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