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右任、梁實秋等去往台灣的文化名家,晚年過得怎樣?

1949年前後,一批大陸知識分子隨國民黨退居臺灣,他們對於臺灣的經濟發展以及當下臺灣文化的塑成都起了重要作用。2016年5月,社科文獻出版社出版了吳十洲先生的新書《歸去來兮:那些去往臺灣的文化名家》,作者在臺灣踏訪舊址遺蹟、搜訪逸聞、廣參史書,呈現了30位去臺文化名家在臺灣的生活。經出版社授權,澎湃新聞轉載書中部分內容,現標題與小標題為編者所擬。

吳十洲 / 文

于右任:“我很窮,沒有錢”

一生高官的于右任始終注重名節,兩袖清風。當他晚年病重時,他常想到的竟是“沒錢住院”。

1963年4月18日,于右任喉嚨發炎,住進臺北榮民醫院。剛過三天,于右任便在日記中寫道:“今日早起,疾已輕,有歸去之意。開支甚大,如何能繼。”5月初,于右任在疾病沒有完全治癒之時便出院,病情因此再次發作。他本應該馬上住院,但因為住院費用的緣故,他將此事一拖再拖。

在此期間,于右任仍參加社會活動。6月26日,由於喉部感染,于右任不得不再次住院治療,但因經費緊張,很快出院。等病情好轉一些,他又積極參加社會活動,並寫下了氣勢恢弘的長篇行草書《文信國正氣歌》七屏,成為其最後之大作。

于右任、梁實秋等去往臺灣的文化名家,晚年過得怎樣?

于右任故居梅庭

1964年7月底,于右任再次病重,咽喉發炎,說話進食都很困難。蔣經國來看望,勸于右任:“老伯,聽說您身體不好,還是進榮民醫院治療吧。”于右任不願向蔣經國哭窮,只是點頭應承。

再次住院沒幾天,于右任又因經費問題而擔心,對副官方伯燻說:“我很窮,沒有錢,我住的這間病房多少錢一天?太貴了我是付不起的,我還是出院回家吧。”方伯燻看著病情嚴重的于右任,有意隱瞞實情,將每日高達千元的住院醫療費說成“只有一百元”。如此一來,于右任安心地住院了,因為以他月薪5000元新臺幣的收入,是可以付得起這些費用的。然而,他的病已經治不好了。

這是一個意外,誰也不會想到,這位民國史的元老級人物這時的生活,經常連菜金都掏不出。以至1964年病逝之後,人們才發現,他欠廚師墊付的伙食費竟多達新臺幣十幾萬元。

在生命到達終點前,于右任數次想寫遺囑,但寫了撕,撕了又寫,後來病情惡化,終致無法再寫。他的長子於望德為尋找父親的遺囑,特請來監察院副院長、監察委員等數人作證,打開于右任最為珍貴的保險箱。開箱以後,大家被眼前的物件所感動。箱子裡沒有一點金銀積蓄,所能見到的是一枝鋼筆、數方印章與幾本日記。還有結髮妻子高仲林早年親手為他縫製的布鞋布襪。再有,便是他的三兒子於中令5月赴美留學時向銀行借貸的4萬元賬本以及平日借副官宋子才的數萬元的賬單。

梁實秋:“但悲不見九州同” 乃此生憾事

1974年4月 30日上午,美國西雅圖,梁實秋與夫人程季淑照樣手拉手到附近市場購物,市場門口的一個梯子突然倒下,正好擊中了梁夫人。梁夫人被送到醫院進行搶救,因傷勢很重,需要動大手術。臨進手術室前,梁夫人似乎已有所預感,叮囑梁實秋要好好照料自己。幾個小時後,護士出來通知,梁夫人已不治。梁文薔回憶說,永遠忘不了那一刻,梁實秋坐在醫院長椅上開始啜泣,渾身發抖,像個孤苦無依的孩子……

在梁實秋71歲的時候,夫婦倆賣掉了在臺灣的房子,與女兒梁文薔一起準備定居美國。一場意外突然攫去了夫人的生命。悲傷不已的他,寫下了感人的《槐園夢憶》。

臺灣遠東出版社老闆是梁實秋的摯友,以校對該書清樣為名,邀請梁實秋到臺北散散心。他在臺北偶遇比他小28歲的歌星韓菁清,竟然陷入熱戀。那些正沉浸於《槐園夢憶》的淚水中的讀者得知梁實秋的黃昏之戀,頓時掀起“新聞風暴”。他的學生們甚至組織“護師團”,堅決反對老師的這一婚戀。然而,梁實秋和韓菁清的忘年之戀,著實經受了13個春秋。

1986年,梁文薔最後一次赴臺探望父親。臨走時與梁實秋在客廳中道別,父親穿一件藍布棉外衣,略彎著腰,全身發抖,用沙啞的聲音不厭其煩地告訴小女兒怎麼叫出租車,怎麼辦出境手續等,那一刻,他又把梁文薔當作他的沒出門的小女兒。

那一次離家,女兒充滿了不祥之感。1987年11月3日,梁實秋因突發心臟病住院。當時,小量地輸氧已經不夠。梁實秋窒息了,最後扯開小氧氣罩,大叫:“我要死了!”“我就這樣死了!”他真的死了。強烈的求生慾望一直延續到他的心跳停止,他留下的最後絕筆是:“我還需更多的氧。”誰能想到他留在人間最後的字跡,竟然是這樣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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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實秋,據說這張照片為他最為喜歡

晚年的梁實秋曾說過他此生的遺事,其中讓他最放不下的是,陸放翁的但悲不見九州同,他死前也有同感。他留下遺囑,要“覓地埋葬,選臺北近郊墳山高地為宜,地勢要高。”想是要望鄉的。夫人韓菁清將墓址選在淡水北新莊北海公園墓地。他的墓是“墓而不墳”,沒有了隆起的墳塋。然而,據知情人說,梁的遺骨現在已不在臺灣了,被遷至美國西雅圖。那裡安葬著梁實秋的結髮之妻程季淑。他的小女兒梁文薔把這裡的“槐園”墓地改建成了一座父母的合葬冢。

朱家驊:復興了“中央研究院”卻突遭橫禍

在1948年新華社公佈的43名戰犯中朱家驊名列第20名。1949年12月7日,開完會後朱家驊從成都專機飛往臺北,在四川和湖北交界的上空,遭遇寒流,飛機兩翼結了厚冰,下墜700尺,不能繼續往前飛了,只好返回成都。翌日再飛,從此遷臺。9日,朱家驊前往“總統府”與“行政院”開始在臺北介壽館辦公。

李宗仁對此評價說:“朱家驊在當時黨人中算是比較識大體的一位……為著維持‘銀元券’,他曾兩度飛臺,向蔣請示,擬運一批銀元來穗。此舉可說純為大局著想,遠非陳果夫、陳立夫兄弟所能及。然朱家驊可能因此而觸蔣氏之忌,嗣後在臺幾度遭蔣的為難。”

1950年3月14日,朱家驊卸任行政院副院長,4月他又卸任中國童子軍總會理事長。5月,特派中央銀行理事;6月,任總統府資政,已屬散官之列。他專力籌畫集合私人力量,創辦一個較高水準的刊物,宣導學術研究,併為臺灣學人的發表園地,作了《大陸雜誌》的創辦人。

其實,朱家驊由大陸流亡臺灣,由於派系傾軋,加之與大權在握、日見走紅的臺灣省主席陳誠不和,他漸漸失去了蔣的信任,原來擔負的行政院副院長等要職被革掉,只保留了“中央研究院”代院長一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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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研院家驊樓

朱家驊為中研院到處奔波,擔負起籌措經費、找尋院址、購地建屋、規劃學科、創辦刊物等起死回生的重任。此時所謂的“中央研究院”只有史語所與數學所一部分遷到臺灣,基本屬於一個有名無實的空架子。1954年在臺北南港中研院重建成功,後來又陸續重建植物、化學、動物三研究所,還在1955年2月親自增設近代史、民族學兩研究所。

1957年4月2日,他在臺主持第二屆院士會議,第二日主持第三屆評議會首次會議,中研院在臺逐漸復興。此後不到半年,8月20日說是因病遞交辭呈,10月辭去中研院長,1958年1月11日移交院務於美國歸來的胡適。

沒有一件能擺到桌面上的鐵證,事情的原委則任人編排。有人說,在1948至1949年國民黨大勢已去的重要歷史轉折關頭,由閻錫山出任行政院長兼國防部長,朱家驊出任行政院副院長,以新任內閣掣肘蔣介石的國民黨總裁權力。蔣介石由此把他這一做法看成是對自己的叛逆,於是懷恨在心。

有一份資料看上去似乎是可信的。據史語所老人石璋如回憶:1957年夏天,“由於天氣炎熱,又沒有外人,尤其在星期六快下班和星期天的時候,同仁常穿著拖鞋、汗衫上班。在八月四日星期六,是個悶熱的陰天,下午五點多蔣總統突然偕蔣夫人、帶著隨扈來到院裡,大概是要找朱家驊院長的麻煩。蔣一行人抵院時,院方已經下班了,多處門房深鎖,衛隊直接到所上,就碰到還沒回家的嚴耕望先生……後來不知道有誰說了什麼話,朱家驊院長就在十一月辭職。”將官場上的把戲玩得爐火純情的蔣介石就這樣把事給辦了,人不知鬼不覺,朱家驊成為了這一出“政治酬庸”鬧劇的犧牲品。

1962年2月24日下午,朱家驊最後一次參加中研院院士會議,選舉新院士。是年七十壽辰設立了“朱家驊先生獎學金”。“中研院”曾經是中國最高學術研究機構,在他的擎劃下初具規模,對臺灣後續經濟頗有助益。為此畢生勞心瘁力。

他晚景悽寂,無一兒半女;歸隱田園後,他出無車,食無魚。他一向清廉不蓄財,再次吐血病倒時,窘困的竟連住院動手術的錢也一時無措,最後多半由友好舊屬捐贈才得過關。1963年1月3日,在臺北心臟病壽終寓邸,5月15日安葬於陽明山。

李濟:去臺後成了落寞的“學閥”

抗戰勝利,李濟全家搬回南京,剛落腳不久,又面臨一次重大抉擇——留大陸還是去臺灣,這對李濟那一輩讀書人確是很難過的一關。1948年12月,“中研院”史語所奉命由南京遷至臺灣,所裡全部圖書、儀器、標本共裝了上千箱,連同故宮等機構的重要文物一併船運,指派李濟協助莊尚嚴押運。

抗戰流亡近十年,李濟隨著大批珍貴文物四處遷徙,當時許多文物剛從大後方運回南京,還來不及開箱,又要搬到臺灣。看得出他確實想過安穩日子,安靜地做一些研究工作,到臺灣去,對於他來說是個艱難的選擇。

有一件事,大概對李濟也是一個觸動。李家跟傅斯年家住對門,傅斯年常來與李濟聊天,那是1948年9月之後,濟南剛解放,傅斯年是山東人,他當時聽到了一個傳聞,不知是山東來的人說的還是報紙上登載的,說看到一批讀書人在掃大街,其中有王獻唐,王當時是山東圖書館館長,是李濟和傅斯年先生共同的老朋友。他去掃大街,大概是共產黨進城後組織的義務勞動,也可能是知識分子自發的一種行動,表示自己脫去長衫向勞動人民靠攏。可傅斯年和李濟談起這件事,憂心忡忡,感覺如果不去臺灣,將來恐怕也會是同樣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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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濟

1948年底,他全家遷至臺灣,李濟的兒子李光謨那年22歲,說是“想看到一個新社會是怎樣建立起來的”,留在大陸。上海解放之後,臺灣和上海就無法直接通信了,兒子後來定居北京娶妻生子,父母都不知道。過了幾年通上消息後,李濟通過香港的朋友給兒子輾轉寄來了信,還託香港的朋友給孩子寄來了油、糖等日常物品。“文革”開始後,父子間的通信日趨困難。

1973年前後,趙元任從美國回來,他見到李光謨的頭一件事情,就是給他照相,說是要馬上寄到日本去給他女兒,然後讓女兒寄給李濟。隔了一週李光謨見到趙元任,他說,真糟糕,膠捲壞了,但是信息已經通過他女兒帶給了李濟夫婦,他們高興壞了,因為之前都以為兒子在“文革”當中死了。

後來李光謨去了臺灣,見到曾在家服務多年的一位老男工。聽他說,蔣介石曾經讓李濟在胡適出國時代理“中央研究院”院長職務,李濟拒絕了。蔣介石約李濟面談,談過之後,李濟答應作代理院長。談話回來那天,男工問李濟:“‘總統’跟你談什麼了?”李濟只簡單說了一句:“沒說什麼,訓了我一通。”原來,“中研院”搬到臺灣後,歸朱家驊主管,朱家驊當了多年的教育部長,搞得“中研院”官場氣息愈發濃重,李濟不習慣,因此不願去那裡做院長。

李濟與妻子是從小訂的娃娃親,李夫人是小腳。李濟在清華讀書快畢業時,父親派人回老家,把妻子接到北京與李濟完婚。妻子在湖北老家上過學,也算知書達理,給李濟寫的信,寫得還挺好的,文理通順,字跡雋秀。她當時希望婚後能繼續唸書,可是妻子剛到北京,婆婆就病了,她在病榻前侍奉,直到給婆婆送終。讀書的事也就擱淺了。後來孃家人說,我們陳小姐是被你們李家“騙”到北京當媳婦的。

早年,徐志摩就曾在一封信中說李濟:“剛毅木訥,強力努行,凡學者所需之品德,兄皆有之。”他後來在臺灣學界因固執而獲罪為“學閥”,李敖曾說:“李濟31歲起就做學閥,84歲才在武俠小說中死去。他壟斷學術,自己不研究也不給別人機會,‘安陽發掘報告’有始無終,‘中國上古史’計劃拖延不做。”此說並非空穴來風,李敖又補稱李濟是“最後一個迷人的學閥”,也很恰合。

1959年,以《考古》雜誌為代表的大陸考古學界對李濟發起了猛烈的“圍剿”。此後,和許多政治上選擇錯誤的著名學者一樣,這個名字逐漸消逝在這邊人們的閱讀視野中。直至2006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五卷本《李濟文集》,收集了李濟學術論著近400萬字。

就如同臺灣大學原設“考古人類學系”陷於無古可考的境地,因人設系的局面必定難以為繼,最終乾脆徑直呼作“人類學系”。得不到最新考古實踐與資料的李濟縱有天大的本事,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

從專業講,去到臺灣的李濟應該有些落寞,因為當時也很缺少大陸的考古資料。他後來通過從日本買來的新近出版的殷墟圖片繼續作研究,最後出的幾本書也都是寫出來的。

在他早期的考古論文中,論述的重點多側重於古代藝術,說“安陽出土的作品,不得代表成熟的藝術,並且證明在它們背後,還有一長段的歷史。”這話說得當然沒錯,但是卻未能注重出土器的歷史價值。再者,他在《安陽最近發掘報告及六次工作之總估計》提出,“確與中亞及西亞有關者為:青銅業,矛、空頭錛等”的觀點,這與事實顯然不符。

另外,他的小屯10座隨葬青銅禮器墓的分類統計,僅注重了觚形器與爵形器的組合關係,稱之為“嚴格匹配率”,則忽視了鼎與其他禮器的組合關係,如:隨葬青銅禮器最多的M188(8件)、M232(10件)、M238(14件)、M331(21件)、M333(10件)及M338(11件),除M238以外,都有鼎隨葬。這十分值得研究,而在李濟的文章中未予關注。在後來發表的《殷墟出土青銅禮器之總檢討》(1976年)中,禮器組合的問題也沒有論及。從現有的考古資料來看,觚形器與爵形器的組合應在二里岡下層時期,即早商,二里岡上層時期應已存在用鼎的組合關係,即用鼎制度。再就是,玉器也沒有放在李濟統計的禮器組合中加以論述。

于右任、梁實秋等去往臺灣的文化名家,晚年過得怎樣?

1929年殷墟第三次發掘

究其原因,建國前的考古發掘僅在安陽進行,發掘成果只有8個報告,可資研究的僅前7次,材料亦不完整。其他發掘多伴隨於大規模的盜掘之後,1931年,前中央研究院與河南古蹟研究會曾在河南浚縣進行發掘,前後計4次,歷時6個多月,清理殘墓88座。其中經古人盜掘的約佔三分之二,經今人盜掘的約佔三分之一,多數墓葬已不見本來面貌,故對於研究古制只有較少的價值。

建國以後,科學考古發掘有突飛猛進的發展,其成績之宏巨,出土文物之豐富,已有諸多專門研究,在此勿庸贅述。需要特別指出的是,至此有了古史研究與考古學的真正結合,考古發掘與考古學研究給予認知禮器制度以有力的支援。

蘇秉琦之《洛陽中州路(西二段)•結語》(科學出版社,1959年)的論文指出,這裡的殷文化遺存與鄭州二里岡有著鮮明的聯繫,代表了殷文化遺存的晚期階段。論文將這一文化遺存中的10個西周墓按它們的規模大小分為3型4類。蘇秉琦還指出,大型墓與中型墓的差別主要是隨葬品中用銅器(鼎、簋、盉、盤)代替了部分陶器(鬲、簋)。這樣就使青銅禮器在隨葬品中的等級突出出來,而且依據的考古學資料很具代表性。

1977年,81歲的李濟完成了畢生最後一本學術專著《Anyang》 (安陽),那時他還在美國,書是用英文口述寫的,由華盛頓大學出版。1979年8月1日,李濟心臟病猝發,病逝於臺北溫州街寓所。其養子李光周亦為臺灣重要的考古學家,人們在整理他的遺物時,沒有發現一件古董,所藏的22000餘冊書也沒有一本是珍本、善本。這是他立下的規矩:做考古的人自己不得收藏古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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