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封建迷信」恢復成藝術品,朱仙鎮木版年畫都經歷了什麼?

採訪者|劉 娟

受訪者|張廷旭

攝影者|王立力

古人說:“水不在深,有龍則靈”。而對朱仙鎮來說,鎮不在大,有“仙”則名。朱仙鎮的“仙”都在它的年畫裡。從天地人三界、福祿壽三星、八仙到天官、灶王、鍾馗、劉海、和合二仙等大大小小的神仙都能在朱仙鎮年畫中找到。

但木版年畫也因這“仙”,遭了罪。“解放後,搞文化大革命,破四舊,朱仙鎮年畫都是神仙人物,說這是迷信,要破除迷信,不讓幹了。原來搞年畫的人家基本上都被劃為地主,財產全部沒收,很多版子不是燒了,就是砸了。

不過散夥時,也有一些師傅偷偷拿走保存了一些。”說話的是朱仙鎮木版年畫的傳承人張廷旭,他長相淳樸、憨厚,是個地地道道的手藝人。

從“封建迷信”恢復成藝術品,朱仙鎮木版年畫都經歷了什麼?

朱仙鎮木版年畫藝人張廷旭,在自己的年畫製作工坊中。

匠人傳承,百年不斷

張廷旭開始學習年畫大約是十五六歲的年紀,剛剛初中畢業。

“當時俺父親領著五六個人偷偷印年畫,遇到的第一個難題,沒有人刻版。古版還能用,能印成畫,但是印出來不清晰,最主要的是灶畫上的日曆,就是二十四節氣,正月大二月小,三月大四月小,底下是幾日霜降幾日立秋這些,這個必須得找人刻出來,這個不刻出來,你這個灶畫就沒人要。找誰刻呢?俺父親沒辦法了,就讓我刻。”

朱仙鎮年畫一般有兩種傳承方式,一種是師徒傳承式,先找掌櫃,再由掌櫃指定給某個門神老師兒(門神老師兒是朱仙鎮年畫行業對所有年畫師傅的統稱,簡稱老師兒)。

另一種是父子傳承,叫“門裡出身”。“門裡出身”的子弟自幼在作坊里耳濡目染,無形中就受到了感染,這種潛移默化的薰陶對他們專業興趣和技藝敏感性的培養具有非常大的作用,因此有

“門裡出身,強似三分”、“祖傳匠人技藝高”的說法。

從“封建迷信”恢復成藝術品,朱仙鎮木版年畫都經歷了什麼?

張廷旭和妻子在年畫作坊裡。

張廷旭也算是“門裡出身”的子弟,他的父親張儀曾是朱仙鎮上“天成德”的領作,“天成德”是民國時期朱仙鎮三大年畫作坊之一。

“我父親1912年生人,大概十五六歲開始做木版年畫,我爺爺我大伯都是做這個的。那時候朱仙鎮專幹年畫的有三百多家,人口三十多萬,一個店,光夥計都有三四百人。我父親那時候算是給東家打工,他手藝好,是領作,最多時手下有三百多人,常年都做年畫,一年能做幾百萬張,做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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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廷旭的父親保存下來的年畫古版。

雖然從父親張儀那受到了藝術的啟蒙,但真正開始正式傳授給張挺旭技藝的卻是龍王廟著名雕版藝人張治業。

“我沒刻過,俺父親懂,但他年紀大了,刻不了,給我指點著。第一塊版就是刻這個日曆,刻了一個月刻好了,俺父親一看就給我摔了!一看就不能印。這樣將就了一年。一年後,生產隊不讓印了,組織這幾個人去給隊裡印,需要大量的版,我技術還是不行,沒經過老師,一個版刻下來得一兩個月,還刻得不行,很耽誤事。

“後來就去請了一個老刻版師傅,叫張治業,他刻,我在一邊看。真跟他學他是不讓學的,但他就住在俺家,我站一邊看他也不好攆走。我就看他的刀咋磨的,需要啥樣的刀、挫,就這樣一點一點地記在心裡。”

老師兒教徒弟都是口傳身教式,讓學徒自己在作坊里耳濡目染,感悟琢磨。第一年,學徒不能直接參加年畫生產,只是認識和熟悉作坊環境,做些清洗工具、搬運東西這些打打下手和跑腿的活兒。

第二年才能開始實地觀察老師兒的操作。張廷旭師從張治業學刻版將近三個月,而後便跟著父親張儀學配色、刻版和印刷。幾十年時間打磨下來,他也成了一名技術精湛的年畫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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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廷旭在給自己的小兒子張晨雲傳授年畫的刻版技藝。

紅紙門神,畫出朱仙

朱仙鎮因為是戰國名將朱亥故里,故名朱仙鎮。朱仙鎮地處賈魯河航運終點,得舟楫之便而迅速興盛起來。清康熙年間已成為與湖北漢口、江西景德、廣東佛山齊名的中國四大名鎮之一。

此時亦是朱仙鎮年畫最鼎盛的時期,鎮內和周邊村莊的木版年畫作坊有三百多家,年產銷量幾千萬張,其產品南銷江蘇,北到黑龍江,西至甘陝,東達徐州,幾乎輻射大半個中國,甚至飄揚過海,遠銷東南亞國家的一些華人聚居區。

民國時期的李步青、廉方識合著的《岳飛與朱仙鎮》中描述了朱仙鎮年畫當年的盛況:“紅紙、門神系舊時過新年之消用物,為鎮中最著名之特產。往昔盛時(指明末清初),業此者達三百餘家,出品盛銷於臨近各省,大有獨佔市場之勢。”

從“封建迷信”恢復成藝術品,朱仙鎮木版年畫都經歷了什麼?

年畫藝人在刻版。

張廷旭也從父輩那兒聽聞過往昔的輝煌歲月:“年畫是常年都在印,但每年九月九這一天才正式開始賣。九月九開廟會,這天是個節日,鎮裡印年畫的各家兌錢,請戲班到廟會唱戲,各個店門口都掛一塊肉——年畫開始賣了,印年畫的師傅們改善生活。我沒有經歷過,都是聽俺父親說的,俺父親和俺爺,每到九月九這一天都要張羅著改善生活。”

九月九也是“門神會”,明清時期開始,朱仙鎮木版年畫行業辦有行會。每年的農曆九月九日是一年一度售年畫之始,也是木版年畫行會紀念日,各作坊都在這天開張,行會會在鎮上的關帝廟和岳飛廟舉辦門神會,供奉財神和魯班,並請戲班唱戲三天。

從“封建迷信”恢復成藝術品,朱仙鎮木版年畫都經歷了什麼?

朱仙鎮的關帝廟,是九月九門神節舉辦廟會的固定地點,現在門可羅雀。

“廟會前幾天,外地一些到朱仙鎮‘打碼子’(意思是批發年畫)的就來了,那時候年畫是民用,三分錢五分錢一張,用戶多,所以客商特別多,哪裡的都有,陝西的、安徽的,一買就是幾萬張。過去使用的是成串的銅錢,交通也不方便,都是推著獨輪車過來的,為了防止搶劫,他們就把銅錢藏進新蒸的窩窩頭裡。

“有人還說著書,過去唱墜子書、三絃書,走到一個地方了,該吃飯了,說一段,讓人弄點飯吃吃,吃飽了,推著車繼續走。住店也一樣。過去人窮,他來這進年畫,就是為了賺點錢,所以要儘可能節省開支。

路上大概得二十天左右,幾百裡地,最遠的上千裡,每人最少進兩三萬張,重量有二百多斤,再這樣一路推回去。九月九那天各個店都有優惠,特別是搶到頭一份生意的客商,優惠更多,主、客都要博個好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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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廷旭正準備用古老的宋式切紙刀切紙。

成也運河,敗也奈何

朱仙鎮因運河的便利得到了發展的機會,但同樣因為運河,朱仙鎮開始走向弱勢。

清雍正元年(公元 1723年),黃河決口於中牟十里店,順賈魯河南下,漫溢朱仙鎮,鎮內房屋多被毀壞。在此後的一百多年間,黃河多次決口,賈魯河也因年久失修,河床逐漸淤塞。道光二十三年(公元 1843 年),黃河再次決口,賈魯河完全淤塞,舟楫不通。

20世紀初,平漢、隴海兩條鐵路相繼建成,朱仙鎮又失去陸路交通優勢,物美價廉的月份牌年畫和石印年畫奪去了木版年畫的大部分市場,再加上連年戰爭,經濟蕭條,人民購買力低下,這諸多因素使朱仙鎮木版年畫失去了昔日的盛景,逐漸走向衰敗。

到了破“四舊”和“文革”時期,木版年畫被當作封建迷信品取締,二十三家年畫作坊全部關閉,一千七百餘套版子被燒為灰燼,三百餘名年畫藝人被批鬥遊街,朱仙鎮木版年畫遭到毀滅性的打擊。

張廷旭對此記憶猶新,“運動的組織一幫人,文物啊,不管是啥,來這一瞅你有迷信品,有一點不對勁,就說是黃色東西,掃黃。那時候人雖說是這樣,和現在不一樣,現在人收走他管拿回家放著,那時候人思想還是比較單純的,拿走他一個都不會留,都拿到火裡燒了。”

從“封建迷信”恢復成藝術品,朱仙鎮木版年畫都經歷了什麼?

張廷旭和妻兒在作坊裡印製年畫。

“‘文化大革命’後,雖說年畫從迷信品恢復成藝術品,但下面人的人還是不讓幹,一部分人就偷偷幹,我也是這個時候開始乾的。幾個人,找個僻靜地方,有的在瓦房上面壘幾塊木版,擱一張印年畫的桌子,點著煤油燈,就在那兒印。雖說是這樣,也不能老在一個地方,得經常換,打游擊戰,外面還要留人放風。一旦被舉報發現,派出所就來抓人,抓住關你個十天半月。”

守藝謀生,枯木逢春

“1987年,省政府、市政府和縣政府都開始說要把古版收集起來,於是成立了年畫社,姚敬堂是社長,開始收集古版。”

姚敬堂和張廷旭合辦的朱仙鎮木版年畫研究會成立於1993年,姚敬堂負責管理和銷售,銷售點設在鎮上的岳飛廟裡,作坊則設在趙莊張廷旭家裡。張廷旭和妻子兒女都從事年畫生產。“我有三個孩子,兩個兒子一個妮,妮不幹年畫,但是兩個兒子和兒媳婦都幹。”

20年間,張廷旭一直在年畫社裡刻版,是社裡的主力。直到2006年4月1號,他才退出單幹,開了自己的第一個店。“那時候家裡正窮,是借了七百塊錢買了幾個櫃檯,進紙都是一領一領進,一領紙是一百張,六七十塊錢,我連這個錢都沒有。

從“封建迷信”恢復成藝術品,朱仙鎮木版年畫都經歷了什麼?

張廷旭和作坊工人在路邊展示印製好的年畫。

“那幾年都掙不住啥錢,轉折點是在2009年。2009年我隨徐書記去香港,一起去的有做剪紙的,有做泥泥狗的,有我,俺三個跟去的,開幕那天,領導忙完,都要轉一圈不是?

“那次我帶的是個‘招財進寶’。我是拿的紅紙印的,不是白紙(朱仙鎮木版年畫一般是白底),只印了一遍色,墨色,徐光春書記到我那兒一去,我給他當場印了一張,我說‘徐書記給,送給您一張年畫’,徐書記一瞅——招財進寶,說:‘嗬!招財進寶,願咱河南多發財啊!’——就這一句話,至少幫我賺了二十到三十萬!

“就從那次回來後,經過記者一報道,名聲傳開了,這幾年生意都可好,一年銷售額能有一百多萬。現在我在村裡,不說正數第一吧,也得是正數前十名。別人都說我發財了,也想做,但他們刻版就刻不了,配色這一關也過不了,這是個技術活,你看著可簡單,但你做不來。”

從“封建迷信”恢復成藝術品,朱仙鎮木版年畫都經歷了什麼?

遊客在朱仙鎮的年畫作坊參觀年畫成品。

黃綠黑紫紅,手工出門神

木版年畫製作過程,就像張廷旭說的那樣:“看著簡單,但一般人做不來。”其製作程序嚴謹複雜,有很多講究和技巧。

如刻版所用版質是梨木,木質細而堅,不宜磨損,刻版前先要用開水燙一下梨木,然後把其表層刮平,先後塗三遍桐油,上油主要是使梨木平滑不易乾裂,每一次上油要隔兩三天,以確保上一次的油被完全吃進去,最後一遍把浮油用水沖掉,再把表層的細毛刮掉,只剩下版上的細紋。

刻版時為了大量印刷後仍不失原畫效果,要做到“陡刀立線”,即突出的線條要做到上下基本上一樣寬,人物頭臉及手的線條要細如毫髮,稍有走樣就會影響人物形象。刻版師如果技術不過關,刻出的版使畫稿走樣,就會嚴重影響到藝術效果。

從“封建迷信”恢復成藝術品,朱仙鎮木版年畫都經歷了什麼?

年畫藝人在刻版。

“除了刻版,年畫顏色也是個技術活。過去用的都是植物顏料、礦物顏料,現在用的都是化學染料、酸性鹼性顏料。現在這顏料都是現成的,很容易弄,可是效果不好。”

一般的印刷用紅、黃、綠、黑、紫這五種常用顏色,刻一套五種顏色的版,熟練的藝人也需要一個多月。調色是傳統朱仙鎮木版年畫製作中的獨特工藝,顏料調製配方曾經是各家的秘密。

從“封建迷信”恢復成藝術品,朱仙鎮木版年畫都經歷了什麼?

朱仙鎮木版用的顏料,主要有五種。

“過去那顏色沒有現成的,都得加工,很費事,可是效果很好。比如黃色我是用槐米熬的,就是我們常見的國槐,經過炒、熬,得一兩天時間能弄好,這樣做出來的顏料沉著耐看。現在每年還會熬幾次,做高檔年畫用,但是熬的少,太費事。其實就算是買的顏料,也得加點東西重新熬製,不然畫上容易掉色。”

張廷旭工坊的其中一間屋子裡,堆滿一摞摞待印的白宣紙和印好的成品,還有一臺“龐然大物”,是裁紙機器。過去裁紙用的是鍘刀,要靠手工,賺到錢後,他們添了這臺現代化的工具,既快又省力。

從“封建迷信”恢復成藝術品,朱仙鎮木版年畫都經歷了什麼?

張廷旭和妻子在自己的作坊裡印製年畫。

“這幾年生意都很好,每年就伏天天熱那兩個月淡季賣得不太好。擱往年現在這時候俺家都得忙到晚上十一二點,甚至通宵,根本沒時間坐這裡說話聊天,最多時僱了八個人,加上俺一家共有十來個人。幹年畫幹到現在這種程度,我也沒啥想的了,得感謝木版年畫,是木版年畫讓我過上了好日子,以前不敢想的事情,都實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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