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手」龔桂方的遺憾:沒能資助完大學生到畢業

  • 新聞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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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日期:18-07-27 14:12:22

使命無聲

在人生的最後10天裡,龔桂方上了“熱搜”。

7月23日,浙江省溫嶺市松門鎮,正是一年最熱的時候。颱風來襲,風雨不斷,一家人都在陪伴彌留之際的龔桂方。

“水手”龚桂方的遗憾:没能资助完大学生到毕业

王棟看望病房裡的龔桂方。圖片由家人提供

龔桂方陷在僅鋪了一層被子的木板床裡,臉色蠟黃,瘦得脫相。

這幾天,這間空曠的屋子接待了不知多少媒體記者。聞訊趕來的,還有許多龔桂方並不認識、但和他一樣參加過上個世紀70年代末一場戰爭的退伍軍人。他們聚在一起,和龔桂方家人一起擬定碑文。

兒子龔繼偉這幾天一直在回覆媒體、聯繫親人。只有在親戚談話的某個間隙,才能聽到哽咽的抽泣聲,感受到悲傷突然湧來。

家人都知道,留給龔桂方的時間不多了。

一週前,龔繼偉從父親的通訊錄裡找到一個陌生的手機號,他撥通了這個號碼。他也不知道這個號碼通向哪裡,“當時只是單純地希望認識父親的朋友能來看看他。”龔繼偉說。

電話的另一頭是浙江大學教育基金會。龔桂方是“浙江大學龔桂方助學金”的捐助者。自2014年起,他累計向浙江大學捐贈4萬元,資助2名學生完成學業。

接到電話的第二天,浙江大學教育基金會副秘書長黨穎帶著受助學生王棟,趕到台州腫瘤醫院。龔桂方見到他們,說的第一句話是“對不起”。黨穎記得,龔一直在說抱歉,重複了兩三遍。2017年下半年,龔桂方停止了捐贈,他當時只說家裡有點事,沒有告訴校方他早已罹患重病。

因為承諾的捐助中止了,這成了龔桂方的一個心結。在尚能講話的最後時間裡,他不斷跟家人提及此事。

王棟並不是龔桂方捐助的唯一學生。據統計,2013年到2017年,龔桂方共捐助8名學生,秦皇島3名,清華大學2名,浙江大學3名,累計捐贈超過10萬元。龔繼偉也給清華大學打過電話,清華大學稱已收到捐款,但暫時還沒有使用。

捐贈的具體情況,家人均表示“不清楚”“不知道”“不瞭解”。龔繼偉從母親那裡依稀得知父親給人捐過錢,如果不是媒體的到來和挖掘,這一切也許還未揭開。

2013年11月,秦皇島市文明辦、媒體組成的採訪慰問團來到龔桂方的家裡看望,親戚友鄰才知道,龔桂方一直在默默做好事,資助了秦皇島一位大學生讀大學。“當時我爸爸很生氣,他不太想讓人知道。”女兒龔朋霏說,“有人勸他,這樣能帶動更多人,他也就同意了。”

那時,龔桂方還是“勤豐318號”貨輪的一名水手。2012年8月,貨輪停靠秦皇島時,龔桂方偶然看到《秦皇島晚報》上一篇題為《女兒啊,不知道能不能送你去讀書》的報道,稱秦皇島一位名叫郭學敏的女孩考上了北京中醫藥大學,卻因為家人患病無錢上學。龔桂方和妻子潘雲芽說,這小女孩是讀醫的,不上大學太可惜了。因為夫妻倆都是病人,一致決定要幫一下這個孩子。

龔桂方將在船上撿廢品得來的500元,化名“舉得”寄給《秦皇島晚報》的記者楊大偉,又以“微力”“匯兄”之名陸續向編輯部匯款。“舉得”寓意保護環境、助人行善一舉兩得;“匯兄”由“黨”字拆分,下面是“兄”字,上面左轉便是“匯”字。後來怕麻煩編輯部,龔桂方要到郭學敏的銀行卡號,自己打錢過去。楊大偉通過預留手機號找到龔桂方,得知他本人已身患重病。

那時,龔桂方夫婦治病,前後花掉20多萬元。2013年年初,龔桂方被確診為肝癌,肝臟處的陰影已經有1.6釐米。楊大偉去貨輪上看望龔桂方,在他所在4層的一個狹小房間,看到一臺白色的小冰箱,一打開,滿滿都是藥。一支治癌針148元,每星期要打2支,龔家賣掉了3開間的小洋房,住進了一牆之隔的平房。後來,楊大偉到龔桂方家裡,發現房子“甚至可以從屋頂看到天空”。

每月6000元的工資,成為龔桂方買藥治病的主要經濟來源。船體養護、起錨拋錨、打掃衛生,船上工作繁瑣辛勞,龔桂方乾的都是最髒最累的活兒。同事鄭勝利稱讚他是勞動模範,“當過兵,又是黨員,渾身透著一股正氣。”同事們都不知道龔桂方捐助學生,更不知他患了肝癌。

一邊撿廢品籌錢,一邊治病,龔桂方給郭學敏的匯款從未中斷。有一次,得知郭學敏父親病重,他將自己買藥的3000元捐給郭父。

報道一出,慰問者紛至沓來,人們稱他為“最美水手”“愛心使者”。秦皇島慰問團抵達的當天,還帶去3萬多元善款。龔桂方將這些善款的數額記進本子,然後以捐助更多學生的方式送出去。這在戰友張雲才看來,“簡直是個傻瓜。可以先拿來給自己治病,以後再做善事嘛!”

2014年,龔桂方通過記者,選了2名考上大學的貧困生資助。龔桂方又聯繫到浙江大學教育基金會,承諾2014年至2017年,每年捐贈1萬元,資助2名學生到其畢業。2015年,又新增1名。

龔桂方重病的消息傳來,當時經辦龔桂方捐款的浙大老師,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有關細節。2014年,浙江大學教育基金會接受社會捐贈141項,簽約捐贈額摺合人民幣2.34億元,捐贈金額最大的一筆達2000萬元。相比之下,龔桂方的捐助數額不大,真的是一個很普通的項目。

隨著龔桂方名氣漸大,村裡有人在網上發帖,說龔桂方這麼窮,沒有能力,誹謗龔桂方助人事蹟不實。龔桂方將對方告上法庭,女兒龔朋霏回憶,父親當庭呵斥對方,“你自己沒有愛心,還不允許別人有愛心;別人有愛心,你還要諷刺別人虛情假意。你知不知道作為黨員要宣誓什麼,作為一個黨員我沒有愧對……”最終,龔桂方勝訴。

2017年,龔桂方癌症復發,辭去了在海上的工作,開小超市維生。他攢起本就微薄的收入,仍未停止捐助,直到身體的大廈轟然倒塌。

2017年4月底,龔桂方的病情惡化,捐助無奈中止。他開始往返上海與溫嶺,獨自一人住院、手術,不允許家人陪伴,也不讓妻子告訴孩子們。“他會計算來回路費、油錢,甚至上海的停車費,不讓我們去。在醫生的強制要求下,他不得已給家裡打電話,卻跟我們說他沒事兒。”龔朋霏說。

一沓摞起來有手掌高的醫療單據,也許可以讓人們瞭解他人生的最後一年都經歷了什麼。有一天,女兒突然看見父親的大腿兩側一片紫青,是多次介入手術留下的痕跡:每次要將一根細長的鐵管從腹股溝股動脈處穿入,直刺到右邊胸下的肝動脈處,將病灶消滅。最後一次手術回家,龔桂方已經瘦成“衣架子”。22843元,9727元,12639元,14873元……流水般的治療費,使龔桂方債務纏身。

7月19日,一位曾獲資助的學生給龔桂方發短信:如果龔叔叔方便講話,可以給您打電話過去嗎?此時的龔桂方,已經沒有拿手機的力氣,再也沒有回覆。郭學敏最後一次和龔桂方聯繫是在7月20日,“不太敢跟他視頻,我怕我繃不住。”

在他能夠開口表達的最後一天,龔桂方仍然嘮叨著,沒能資助完所有大學生到畢業,非常遺憾。

這幾天,不斷有參加過那場戰爭的老兵從溫嶺各地趕來,探望這位從未謀面的戰友。7月22日上午,雨水不斷,10位戰友來到家裡,有的穿著寫有“參戰老兵”字樣的迷彩短衫。戰友陳方福輕輕喊道,“我帶著老戰友來看你了。”對牆躺臥的龔桂方緩慢地側過頭,眼睛睜大,“我看見他的眼裡流出一滴淚,就從眼角那兒滑下來了。”陳方福說。

1981年,龔桂方應徵入伍,在那場戰爭中,龔桂方所在的排榮立集體一等功。戰場上,龔桂方親眼看見戰友被地雷炸斷腿,死在自己身邊。“我都是死過好幾次的人了!”龔桂方曾說。

戰友們聚在一起商量,自發捐款,以龔繼偉的名義,繼續資助還沒有畢業的大學生。

家人也曾圍坐在床前,一起告知龔桂方,會將未捐完的資助落實,請他放心。“我爸就直勾勾盯著我。”龔朋霏說,“這個事情沒有由他自己親自完成,他會覺得你是在安慰他。”

黨穎告訴記者,龔桂方的故事發到網絡後,浙大校友圈裡不斷有人提出要以龔桂方的名義捐贈助學款。短短几天內已經確定,至少有19名浙大學子在未來可以得到龔桂方助學金資助。

目前,有關部門正在擬定具體的捐贈協議,並考慮將較大數額的捐款存起來作為本金,使龔桂方助學金永久存留下去,並希望到時邀請龔桂方的家人一起來浙大看看。

在龔桂方人生最後的幾天裡,有人提議讓受助學生來看望龔桂方,被龔桂方的家人婉拒。“他們也都有自己的事情,好多已經工作了,不能這麼做。”

最後幾天,龔桂方的意識殘存無幾,乾瘦的肢體毫無力氣,需家人幫助翻身、抬臂,才得以輕鬆一些。女兒多次呼喚父親,幾乎沒有響應。龔桂方被家人抬到一樓,單薄的身體不及床板的一半。妻女輪流為龔桂方拍揉腹背,兩鬢白髮的姑姑輕摸龔桂方的腳面,承擔著最後的守夜工作。

7月23日下午1時35分,龔桂方的生命閥門永遠關閉了。

就在兩個月前,龔桂方曾經跟朋友聯繫,提出捐獻眼角膜的心願,並希望再籌集部分善款,捐給雲南麻栗坡烈士園——那裡長眠著許多他的戰友——用於資助烈士父母的旅費,去拜祭為國捐軀的兒子。

生前,龔桂方有兩個本子,一本記著捐助的情況,一本是他自己寫的詩歌。他極愛寫詩,有一首名為《錨》的詩寫道,“默默無聞不是你的本性,事業煉就了你的淡定,你的心卻像烈火一樣沸騰,腦子裡全裝著你的使命……”

執筆: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見習記者 尹海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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