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5個多月的再審審查，備受輿論關注的“湯蘭蘭”案有了結果。7月27日，黑龍江省高院作出再審審查決定，駁回“湯蘭蘭案”原審被告人湯繼海、萬秀玲等人的申訴。
2008年，黑龍江省五大連池市龍鎮發生強姦案，未滿14歲的湯蘭蘭向警方報案稱，其遭受其父、爺爺、姨父、老師、姑父、叔叔、表哥及同村多名村民的多年強姦。該案歷經兩審，湯蘭蘭之父湯繼海等11人分獲無期徒刑和5年到15年不等的有期徒刑。
此後，多名原審被告人以被誣陷、被刑訊逼供等為由對原判不服，提出申訴，請求再審改判無罪。今年2月8日，黑龍江省高院對該案進行立案審查，並依法組成合議庭。
該案再審審查結果已經公佈，新京報記者就相關問題採訪了黑龍江省高院審監一庭副庭長、本案合議庭審判長孫觀宇。
新京報記者王夢遙 發自哈爾濱
新京報：黑龍江省高院於今年2月宣佈對案件再審審查，至今將近半年，對案件審查的過程是怎樣的?
孫觀宇：此前，該案原審被告人湯繼海、劉萬友、陳春付、於東軍等4人以被誣陷、被刑訊逼供等為由對原判不服，向我院提出申訴，請求再審改判無罪。湯繼海並委託律師為其代理申訴。我院於2018年2月8日立案審查，依法組成合議庭。在合議庭向原審同案被告人核查本案事實、證據時，萬秀玲(湯蘭蘭之母)向我院提出書面申訴，紀廣オ、梁利權、王佔軍、李寶才、徐俊生等5人向本院提出口頭申訴。
湯繼海的申訴代理律師提出原審判決認定的事實違揹人倫常理、不可能發生，各原審被告人的有罪供述均是刑訊逼供形成，原審判決認定的犯罪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等代理意見;向我院提交了其調查取得的有關證據材料，並申請我院調查核實相關證據。
再審審查期間，我們對各申訴人的申訴理由，湯繼海代理律師的代理意見、提交的證據材料和申請本院調查核實的證據，以及相關媒體和網絡關注的問題逐一進行了調查核實，合議庭行程2萬多公里，先後在北京、上海、江蘇、遼寧、河北及我省的哈、齊、牡、佳、黑等6省市12個市縣的法院、人民法庭、監獄、醫院、學校、看守所、鄉政府、證人單位及家裡等地，訊問、接談、詢問了原審被告人、被害人、其他訴訟參與人及原公檢法辦案人員、相關人員等144人次，製作筆錄172份、40餘萬字，形成同步錄音錄像210餘小時;核查了涉案事實、證據，並調取書證70份;就涉案的專業問題向8名省內外專家進行了諮詢。
新京報：基於什麼作出了這樣一個決定?
孫觀宇：再審審查的過程中，我們調閱審查了原偵查、起訴、一審、二審全部卷宗材料及辦案機關關於本案的會議記錄、工作記錄等;調查核實本案涉案物證、書證及提取情況;調查核實五大連池市婦幼保健醫院關於被害人湯某某的婦科診斷，並對被害人湯某某所患婦科疾病的成因進行補充鑑定;調取審查各原審被告人入看守所時的體檢表及看守所值班記錄;調閱五大連池市人民檢察院關於湯瑞井死因、萬秀玲“跳樓”的調查卷宗，並對湯瑞井屍體4處外傷成因進行補充鑑定;將湯繼海從服刑監獄提出至黑龍江省北安市五官醫院，對其牙齒脫落情況進行醫學檢查，並委託鑑定機構對拳擊是否能使一顆後槽牙單獨脫落進行補充鑑定;赴北京市等地就有關醫學、痕跡等專業問題諮詢有關專家;多次詢問被害人湯某某，並製作同步錄音;詢問除已故或因病等無法接受調查以外的參與偵查的偵查人員及審查批捕、審查起訴的檢察人員，調查詢問了解本案情況的相關證人;走訪調查被害人湯某某曾經就讀的學校校長、教師及被害人湯某某家所在村黨支部書記、村民委員會主任及村民，調查詢問與被害人湯某某同時在李忠雲家寄宿的同學、羈押各原審被告人的看守所工作人員及與各原審被告人同期同監羈押的相關人員，調查訊問本案全部11名原審被告人，並全部製作了同步錄音錄像;實地踏查案發村、湯繼海家居住過的房屋、羈押各原審被告人的看守所監室及提訊室;向監獄調查瞭解各原審被告人的服刑表現;聽取湯繼海申訴代理律師各申訴人原審辯護律師的意見及劉長海原審辯護律師和曾代理其申訴律師的意見，對全案的事實、證據進行認真審查，並經本院審判委員會討論，審查終結，做出了這一再審審查結論。
新京報：上面提到，再審審查的過程中約見了原一審、二審辯護人和湯繼海的代理律師，這是基於什麼考慮?
孫觀宇：本次審查，我們約見了各申訴人、偵查人員、公訴人、證人、鑑定機構人員和相關專家，為了確保案件審查的全面公正，我們就相關問題約見了一審二審辯護人和湯繼海的代理律師。
新京報：之前原審判決中涉及11名被告人，但今天公佈的是申訴人湯繼海等10人強姦、強迫賣淫、嫖宿幼女再審審查案的結論。這是為什麼?
孫觀宇：原審判決是有11名被告人，其中被害人湯蘭蘭的姑父劉長海以強姦罪被判有期徒刑15年，於2012年10月26日入黑龍江省五大連池監獄服刑，服刑期間一直申訴、未減過刑，我院於2014年7月11日駁回其申訴，後其再向黑龍江省檢察院提出申訴，該院於2016年1月6日駁回其申訴，其又向最高人民檢察院提出申訴，該院於2017年7月21日駁回其申訴。
本次審查中，雖然劉長海也提出了申訴，但是他的申訴我們已經處理過，所以這次申訴人只有10名。
新京報：原審被告人在申訴中都提到，是因為遭受了刑訊逼供而做出有罪供述。審查對刑訊逼供方面調查情況如何?
孫觀宇：各申訴人申訴均提出有罪供述是刑訊逼供所致。審查情況是這樣，湯繼海、萬秀玲、徐俊生、王佔軍、李寶才、於東軍到案當日第一次被訊問即供認犯罪;陳春付、紀廣才、梁利權先後在看守所羈押期間供認犯罪。也就是說11名被告人中有9名被告人供認犯罪，其中6名被告人到案當天即供認犯罪。徐俊生從偵查階段至第一次庭審時始終供認犯罪。
各原審被告人分別羈押在4個看守所，各看守所在各原審被告人入所時均進行了體檢，檢查結果均無外傷，提審室均有用於隔離審訊人員和嫌疑人的鐵柵欄。湯繼海、陳春付、王佔軍、李寶才、梁利權首次翻供均未提及偵查人員刑訊逼供，對此前為何作有罪供述自己均解釋不清。湯繼海、徐俊生、王佔軍、陳春付、李寶才、梁利權即便翻供，仍稱在看守所羈押期間未遭受過刑訊逼供。而大部分有罪供述都是在看守所期間進行的。
湯繼海、萬秀玲、王佔軍、徐俊生接受檢察人員訊問時均做過有罪供述，且始終供述接受檢察人員訊問時未遭受刑訊逼供。本案各原審被告人的有罪供述分別由多組多名偵查員或者檢察員取得，且有罪供述筆錄均有各原審被告人的簽名、捺印確認。
關於是否存在引供、誘供的問題，各原審被告人稱有罪供述或是偵查人員說一句自己學一句，或是偵查人員寫好認罪筆錄後讓他們簽字，但各原審被告人在個別情節上前後供述存在差異，各原審被告人供述之間在個別情節上也存在差異;某些情節是被告人先供述，被害人後陳述;有的被告人還供述了被害人沒有陳述的犯罪事實和情節。
黑河市人民檢察院當年就對各原審被告人提出的刑訊逼供問題進行了調查，並要求參與訊問的部分偵查人員出庭接受質證，出庭檢察員當庭發表原偵查機關不存在對各原審被告人刑訊逼供、引供、誘供的公訴意見。
綜上，現無證據證實，湯繼海等10人的有罪供述是刑訊逼供、引供、誘供形成的。
新京報：根據此前報道，湯蘭蘭的爺爺湯瑞井在看守所內吐血，後送醫後搶救無效死亡，這其中是否涉及刑訊逼供的問題?
孫觀宇：經查，湯瑞井入看守所時身體無外傷。2008年12月13日，其在看守所監室內吐血，後被送醫院搶救無效死亡。
與湯瑞井同監舍羈押的申訴人梁利權及其他同監人員、五大連池市看守所監管幹警均證實，湯瑞井在羈押期間沒有遭到毆打。五大連池市人民檢察院對湯瑞井死因進行了調查，經鑑定，湯瑞井系患肺癌死亡。
本次審查，向哈爾濱醫科大學法醫學教研室調取湯瑞井屍體法醫病理檢驗報告書，證實湯瑞井死於肺癌，頭皮下出血時間在死亡前3-5天，皮膚的皮下出血為新鮮出血。經本院委託鑑定機關補充鑑定，鑑定意見為湯瑞井頭枕部皮下出血符合陳舊性損傷的特點，右前臂所見皮下出血符合新鮮出血的特點，上述外傷磕碰均可形成。湯瑞井於2008年12月6日在看守所最後一次接受訊問，7天后死亡，沒有證據證實其身體上4處外傷是偵查人員刑訊逼供所致。
新京報：還是關於刑訊逼供，湯蘭蘭之父湯繼海在第一次庭審時拿出一顆牙齒，稱是接受訊問時被偵查人員打掉的。這作何解釋?
孫觀宇：關於湯繼海當庭出示的牙齒，他在第一次庭審時拿出一顆牙齒，稱是第一次接受訊問時被偵查人員打掉的。但從其第一次接受訊問至第一次庭審近一年時間，檢察人員數次對其訊問，其均稱被刑訊逼供，卻始終沒有提及牙齒被打掉。黑河市人民檢察院於庭審後向其核實該牙齒情況，其稱左邊一顆牙被偵查人員用拳頭打鬆動，兩三天後脫落。
本次審查，其又稱第一次接受訊問時下牙床左右兩顆倒數第二顆後槽牙被偵查人員打掉。但是，他在向給他做檢查的牙醫表述時，又稱，記不清被打掉牙齒的位置和數量。本院再次詢問其牙齒脫落的位置和顆數時，他說的情況又有改變。湯繼海所說的被打掉牙的顆數、位置前後矛盾。
本次審查，對湯繼海進行口腔X線檢查，其缺失牙齒未見殘根、上下頜骨未見骨折線。
經本院委託鑑定機構鑑定，鑑定意見為拳擊可導致口腔任何部位的牙齒脫落，但因暴力打擊的力量和拳擊接觸面的因素，脫落牙齒常伴有牙槽骨骨折、臨近牙齒鬆動或牙折。現除湯繼海供述外，無證據證實其當庭拿出的牙齒是被偵查人員刑訊逼供打掉的。
新京報：還有關於湯蘭蘭之母萬秀玲在看守所內“跳樓”的情況。
孫觀宇：經查，萬秀玲被押解去接受訊問的途中，曾翻越看守所二樓下樓樓梯扶手至一樓樓梯，並非“跳樓”。
其在原五大連池市人民檢察院及本次審查調查翻越樓梯扶手的原因時，均稱在審查起訴階段，其向辦案人員提出要見女兒、被害人湯某某，後在被押解去接受訊問的途中，得知其女兒拒絕與其見面，便翻越看守所二樓下樓樓梯扶手至一樓樓梯。因此，萬秀玲在看守所翻越樓梯扶手是因為女兒不願意與其見面，而不是刑訊逼供。這是她本人承認的。
新京報：此前律師曾向法庭提交了一份村民劉桂英與湯蘭蘭的通話錄音，錄音中湯蘭蘭表示，如果劉桂英幫她交三年學費，可以不指控劉桂英的丈夫。這份錄音是否對案件事實認定造成影響?
孫觀宇：經查，2008年11月1日，五大連池市公安局偵查人員第三次詢問被害人湯某某，其陳述曾被劉桂英的弟弟劉鎖柱強姦。同年11月5日，被害人湯某某給劉桂英打電話說，劉的丈夫蔡曉令、弟弟劉鎖柱將其強姦，向劉桂英索要1萬元錢。兩人通話後，劉桂英給被害人湯某某打電話繼續說此事，並請同村村民紀廣付幫其錄音。次日，劉桂英將電話錄音交給偵查機關。偵查機關於當日向被害人湯某某核實打電話一事，被害人湯某某承認有此事，並稱確實被蔡曉令強姦過，向劉桂英要錢是為了供其讀完初中。
本次審查，被害人湯某某仍堅稱被蔡曉令、劉鎖柱強姦，其之所以打電話向劉桂英要錢，是因為自己當時未成年，直系親屬都因本案被抓，她沒有生活費。
也就是說，被害人湯某某給劉桂英打電話索要錢款屬實，但其在打電話之前已經向偵查機關舉報過被劉鎖柱強姦，並始終堅稱被蔡曉令、劉鎖柱強姦過。被害人湯某某打此電話並不能否認本案各原審被告人犯罪的真實性，二者之間沒有必然聯繫。
新京報：該案中出現了兩份彩超單，一份顯示“子宮內有胎兒症狀”，另外一份顯示“子宮未見異常”。兩份結論截然相反的彩超如何解釋?
孫觀宇：案發後，偵查人員在興龍山村黨支部書記秦懷玉、湯繼海弟媳楊玲的見證下，在湯繼海家萬秀玲的衣服口袋中依法提取了一張龍鎮農場職工醫院編號為1413的彩色超聲診斷報告，報告顯示時間為2008年3月31日，病人為王某某，檢查醫生為姚某某，檢查結果為“子宮內有胎兒症狀”。
湯某某寄宿家庭房東李忠雲證實，因被害人湯某某稱身體不適，其曾於2008年3月31日帶湯某某到龍鎮農場職工醫院以“王某某”的化名做過彩超，檢查結果顯示沒有問題，其於2008年10月3日將該彩超報告給了萬秀玲。
偵查人員將依法從萬秀玲衣服口袋中提取的彩色超聲診斷報告給李某某辨認，李某某稱該報告不是其給萬秀玲的那份;偵查人員將這份報告給該報告載明的診斷醫生姚某某辨認，姚證實該報告不是其製作的。
偵查機關從龍鎮農場職工醫院依法調取了編號為1413的原始彩色超聲診斷報告電子檔案，報告顯示時間為2008年3月31日，病人為王某某，檢查醫生為姚某某，檢查結果為“子宮未見異常”。
上述兩份彩超報告列明的日期、患者姓名及年齡、檢查序號、檢查醫生、超聲診斷圖像完全相同，但檢查結論截然相反，從萬秀玲衣服口袋中提取的報告檢查結果為“子宮內有胎兒症狀”，醫院原始報告的檢查結果為“子宮未見異常”。經向彩超醫生諮詢，兩份報告診斷圖像相同，圖像顯示子宮正常，無妊娠聲像。據此，從萬秀玲衣服口袋中提取的彩色超聲診斷報告應是根據原始彩超報告變造的，變造的主要內容是將檢查結果從“子宮未見異常”變造為“子宮內有胎兒症狀”。
萬秀玲在原審中供述，李忠雲給其一張彩超報告，但是因為她不認字，不知道彩超報告的內容。本次審查，萬秀玲又稱沒有從李某某處拿過彩超報告，萬秀玲對此的供述前後矛盾。
依據現有證據，不能準確認定假彩超報告單是誰變造的，也不能查清變造的目的。但上述事實不影響對各被告人犯罪事實的認定，不能因為沒有查清此事實而否定本案的主要犯罪事實。
新京報：從此前披露的信息來看，原審中的一些證據受到了質疑，比如檢方指控，2003年多名被告人邊看光盤邊對被害人實施侵害，但原審被告提供的憑證顯示，湯繼海家的DVD購於2004年。原審證據的這些問題是否會影響事實認定和判決?
孫觀宇：對湯繼海家2004年1月15日前播放黃色錄像的機器的來源;原審判決認定第三起犯罪中，湯繼海等人用於綁被害人湯某某的柱子的位置、形狀;湯繼海一審庭審時出示牙齒的來源;依法從萬秀玲衣服口袋中提取的變造的彩色超聲診斷報告由誰變造、變造目的;扣押的名為強迫曝光光盤的內容等，現在已經無法查清，但是我們認為，本案現有證據已經形成了完整的證明體系，這些不影響對案件事實的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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