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鶴一樣輕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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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鶴一樣輕靈

一千七百年前的一天,有一位容貌俊美、氣質非凡的布衣青年踱著緩緩的步子走進都城洛陽。滿城車水馬龍、繁華喧鬧,行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店鋪林立、屋舍連綿、層鱗櫛比,但都無法遮掩這位青年出類拔萃的神采。他所走過的地方,滿街的行人商賈都爭相目睹青年人與眾不同的形貌。有人嘆曰:此公子走在平庸卑瑣的凡夫俗子中間真可謂是“鶴立雞群”。

這位布衣青年就是嵇紹。

一千七百年後的今天,我們依然想象的出:嵇紹行走在洛陽城中,在他心靈深處肯定攜帶著某種刻骨的傷痛和深沉的憂鬱。數年之前,他的那位秉性剛直、才華橫溢的父親被處死在洛陽城中。原因是他卑視依靠一系列陰謀詭計纂奪曹氏天下,推行高壓政策、排斥殺戮異己的司馬氏家族。並且經常口無遮攔、冷嘲熱諷。終於,“竹林七賢”的名聲也未能挽救住他的生命。他,就是嵇康。他墳頭的荒草已經滅了再生,生了再滅數個年頭了。被他用筆墨批判得體無完膚、遺臭千年的山濤並未計較過去的陳年舊怨。他找到嵇紹,誠懇地勸說:你的父親已死數年,已經成為往事。你有過人的才華,朝廷也有意用你,你應該出來做官,不應該混於荒野之中被埋沒。

聽了這些話,嵇紹被打動了。

司馬氏家族以晉代魏與曹氏家族以魏代漢並無多大區別。成則為王、敗則為寇。既然天下已歸司馬氏所有數年,自己仍舊和父親那樣與司馬氏對抗已無多大意義。況且,天下一統,黎民百姓生活安定,出仕為官,造福萬民,本來也是讀書人世代的理想。於是,嵇紹走進洛陽,在山濤等人的舉薦之下,入朝為官,掙得一份豐厚的俸祿,並且以自己清正剛直的為人為官,贏得朝野上下的讚譽。

嵇紹的悲劇在於他的生不逢時。西晉,是中國歷史上最為黑暗、醜惡的時代。一方面戰亂頻繁,生靈慘遭塗炭。另一方面,“九品中正制”的用人制度是中國歷史上最為腐朽的用人制度。嵇紹在“父死子替”的官場中升遷到高位是他的幸運,而他卻未能擺脫生於黑暗戰亂年代的不幸。

嵇紹出仕後不久,西晉王朝短暫的安定繁榮局面曇花一現般枯萎。中國歷史上最卑劣、最可恥的爭權奪利拉開了帷幕。西晉幾十個司馬家族的王公貴族為爭權兄弟互弒、父子相殘,拼得你死我活,血流成河,五牛分屍、烤活人等酷刑紛紛登場。親情、仁義、道德都像破抹布一樣被拋棄在陰暗的臭水溝裡。獸性瘋狂發作,人性淪喪毀滅。為爭權而造成的戰亂持續數年,可憐天下百姓家園敗落、田地荒蕪、流離失所、餓殍遍地、白骨拋野。“永嘉之亂”是中國歷史上的大災難。而像鶴一樣輕靈的嵇紹也在這場災難中未能倖免。

他是為保護晉懷帝而死的。當左右親臣在叛亂敵軍面前一鬨而散、四下逃竄時,只剩下嵇紹端端正正守在晉懷帝身旁,保護他在亂軍之中左衝右突逃命。在被叛軍包圍後,嵇紹臨危不懼,一聲吶喊:他是當今天子!不能殺他!叛軍在瞬間的遲疑之後,停下了屠刀。而這個混庸無能可悲可恥的皇帝只是哀求說:嵇紹是忠臣,不要殺他啊。這種哀求的聲音,卻未能擋住叛軍的屠刀。嵇紹死了。這個在中國歷史上因“鶴立雞群”而讓人永遠記住的人就這樣毫無意義慘死在戰亂之中。讀史讀到此處,心底不由生出一種刻骨的痛。非凡的相貌,曠世的才華,精金美玉般的品格,濟世救世的理想都在屠刀落下的那一瞬間化為一股遺恨千年的塵煙。

像鶴一樣輕靈

嵇紹的悲劇依據古人的說法是他自己的錯。因為他違背了“亂世則隱,治世則出”的人生原則。在西晉這個中國歷史上最黑暗、最荒唐的亂世出仕,並且效忠的是晉懷帝這個“白痴皇帝”。

嵇紹生前已經看出西晉王朝不可救藥的腐朽。這種腐朽最為主要的是吏治的腐敗。而吏治腐敗的根源又在於選拔任用官吏制度的不合理。從魏文帝曹丕手中延續下來的“九品中正制”是中國有史以來用人制度上的大倒退。從夏、商、周到秦漢,英明的君王在選賢任人方面大都不拘一格,重才華而不重出身,致使傑出人才從社會的底層噴湧而出。如商之尹伊,周之姜尚,秦之商鞅、百里奚、李斯,西漢之蕭何、韓信,東漢之鄧禹。曹魏王朝的開拓者曹操更是雄才大略的政治家。他推行“唯才是舉”,他的周圍謀士群聚猛將如雲,這與他禮賢下士、求才若渴的政治謀略有著直接關係。但司馬氏王朝的支柱是氏族大地主大官僚,它不可能拋開這個支柱,只能用官位來滿足無能庸劣士族階層壟斷統治地位的需要。而這種鞏固,反過來又造成社會矛盾的迅速激化和西晉王朝的速亡。

西晉歷史中有個赫赫有名的人物石崇。此人生於官僚家庭,在擔任荊州刺史時,白日為官,夜間為盜。讓手下親信士兵化妝為強盜搶掠民財,搜刮的民脂民膏不計其數。被罷官後,仍然不知收斂,在洛陽附近修築了方圓幾十裡的“金谷園”,裡面樓閣幾千間,奴僕妻妾幾千人,過著窮奢極欲的生活,直至被殺頭。有了這樣官盜一體的官吏統治黎民,國家豈有不速亡之理?

嵇紹看清了西晉社會不合理的根源。他深切同情出身寒門的才子,併為他們被壓迫、被埋沒、被摧殘的命運而鳴不平。他的《趙至傳》令人讀後莫不悲憤填膺,批判精神比起左思的《詠史》中的“鬱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更加形象生動深刻,讓人痛感門閥社會的罪惡、墮落與不合理。

故事講述出身微賤的趙至在十五歲那年裝瘋逃離家鄉,以便擺脫“軍籍”(即父親是士兵,兒子成人後也要終身當士兵),改名換姓在幽州流浪數年。因為才華出眾,被州府推舉為“良吏”,終於可以改變命運入朝做官。到了都城洛陽之後,得知盼望自己擺脫不幸命運的母親已死數年,與自己老態龍鍾苟延殘喘的父親相遇又不能相認。不由地悲痛欲絕,肝膽俱裂,大口吐血而死。趙至的命運是西晉黑暗社會血淋淋的寫實。一千七百年後的我們能深刻感受到在嵇紹鶴一般輕靈的背後,有著強烈的悲憤與沉重,有著對門閥社會深惡痛絕的批判。而這種批判,是一個知識分子在一個黑暗時代中正直人性和卓絕良知的體現。

因為一個成語記住一個人,是嵇紹。

因為趙至的故事而敬慕一個人,是嵇紹。

因為一個人而深刻認識了一段歷史,是嵇紹。

寫於1997年春天

作者:曾慶鵬,筆名子澈。河南省唐河縣人,現居陝西省富縣。延安市作家協會會員,富縣作家協會主席。作品散見於《散文選刊》《海外文摘》《延安文學》《西北文學》《延安日報》等。散文入選《2015年中國最美散文》。已出版現代詩集《黑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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