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次知道李宗盛要出新歌,是今年3月。
聽大哥的團隊成員說起那會兒,我興奮了很久,以為是又一首《給自己的歌》或者《山丘》。涓滴意念,僥倖匯成長河。
但她說不是的。歌的主題關於父親,是李宗盛心裡一首早該寫的歌。所以歌名也特別——《新寫的舊歌》。
昨晚,《新寫的舊歌》姍姍來遲。發佈那會兒,上海傾盆大雨,我在屋簷下躲著,低頭是細密的歌詞,抬頭是漫天的水霧。聽著聽著,乾脆想衝進雨裡,才好假裝自己沒有哭。
冷靜下來想想,這一幕大概就是戲精的誕生。
可李宗盛的手筆,依然真切地撩動心絃,像他過往創作的每一首歌那樣,寫的是他的故事,卻讓我們看到自己的人生。
2
1958年,李宗盛出生在臺北。他的父親是一個瓦斯行老闆。
少年李宗盛並不是如今呼風喚雨的大哥和教父。苛刻點說,他甚至算一個loser。
在自述文章裡,他寫道:“我一直是學習成績很差的孩子,在初三那年還答不出(a+b)的平方是啥。高中考了兩次皆名落孫山。我清楚地記得我母親在做晚飯時知道她的獨子再次落榜時的失落無言。我的分數只勉強能讓我離家好遠去唸工專。”
李宗盛唸的是新竹私立明新工業專科學校,簡稱叫明新工專,撲面而來的藍領感。或者藍翔感。
據樂評人馬世芳回憶,臺灣民謠最鼎盛的年代,大量干將旗手都會在他母親陶曉清的客廳裡聊音樂,談理想。青年李宗盛也位列其中。但身為專科生,他頗為自卑,沉默寡言,偶爾的尷尬還要微笑來遮掩。
這種沉默自有來由。
成長過程中,李宗盛不斷被告知,“你很差勁,你不會有出息”。在本該年輕氣盛的時候,人生卻充滿了彌散的無力感。於是沉默成了一種解脫,他解釋說:“因為我不知道要說什麼。失敗的人是沒有說話的權利的,當然也不會有人願意聆聽。”
並不明朗的青蔥歲月,李宗盛著實過得辛苦。在具有自傳性質的《阿宗三件事》裡,他這樣記錄:
我是一個瓦斯行老闆之子
在還沒證實我有獨立賺錢的本事以前
我的父親要我在家裡幫忙送瓦斯
我必須利用生意清淡的午後
在新社區的電線杆上綁上電話的牌子
我必須扛著瓦斯
穿過臭水四溢的夜市
這樣的日子在我第一次上綜藝一百
以後一年多才停止
而歌裡沒有寫到的是,送瓦斯是重體力活,帶著一整天的疲憊回到家裡,他要用熱水浸泡僵硬的雙手,才好彈吉他、寫歌。
那並不是一段容易的時光。但在2015年的“既然青春留不住,還是做個大叔好”上海演唱會現場,李宗盛卻表達了懷緬:“在我寫過很多很多膾炙人口的情歌以後,我開始在很多地方寫歌。酒店房間裡、路上、甚至廁所裡。但我一直想起自己寫歌的那個小房間。”
這段曲折的成長,到了《新寫的舊歌》裡,變成對父親的直言相告:
一首新寫的舊歌
不怕你曉得
那個以前的小李曾經有多傻呢
先是擔心自己沒出息
然後費盡心機想有驚喜
等到好像終於活明白了
已來不及
可惜啊,所謂真相,就是故事的最後你還是說了拜拜,而我們,終究趕不上時間。
3
“瓦斯行老闆之子”漸漸變成了情歌聖手。
雖然這種量體裁衣式的精準筆觸,需要用超乎常人的敏感和坎坷波瀾的情路來獻祭。
但是人們總算知道了,那個在《和自己賽跑的人》裡“有一卡車的難題”的李宗盛,那個在《寂寞的戀人啊》裡唏噓“努力愛一個人,和幸福並無關聯”的李宗盛,那個在《陰天》裡感慨“男人大可不必百口莫辯,女人實在無需楚楚可憐”的李宗盛,能夠把情事道理寫得銷魂刻骨。
這些,瓦斯行老闆自然看在眼裡。雖然他“更像是個若無其事的旁觀者”,但父子之前其實有默契:
沒能聽見他微弱的嘉許
我知道他肯定得意
只是等不到機會
當面跟我提
這就是我們熟悉的父與子,關注如微風細雨,讚許卻桃李不言。不說出口的愛,永遠比說出口的話更寬闊。
每個人都有過類似的經驗吧。兒時把父親奉若神明,覺得他無所不能。可叛逆青春否定一切的時候,光環首先熄滅的就是父親。
原來你以為他騎著單車就能帶你環遊世界,結果發現他連怎麼坐飛機都不懂。原來你以為他心靈手巧給你做各種玩具,結果發現他連重裝windows都不會。
當你開始讀海明威和馬爾克斯,他念叨的還是翻來覆去的那些童話故事。當你開始在健身房裡揮汗如雨,他卻連小時候陪你打野球的羽毛拍都舉不起。
這也是《新寫的舊歌》裡唱的意思:
往事像一場自己演的電影
說的是平凡父子的感情
兩個看來容易卻難以入戲的角色
能有多少共鳴
父與子兩個凡人,註定要糾纏大半輩子,有幸的能做知己,不幸的也無非是甲乙。
4
這些感悟,不是一朝一夕得來的。兒子對父親最深摯的理解,永遠要在自己當上父親之後才會產生。
李宗盛是三個女兒的父親,當然也寫過給女兒的歌。
《阿宗三件事》裡的頭一件,就是為女兒許願:“我希望她快樂健康,生命中不要有複雜難懂的事。”
在《希望》裡,李宗盛寫:“養幾個孩子是我人生的願望,我喜歡她們圍繞在我身旁,如果這紛亂的世界讓我沮喪,我就去看看她們眼中的光芒。”
當李純兒、李安兒和李喜兒三個女兒環繞膝下,他又動容:“依稀記得她們出生時的模樣,我和太太眼裡泛著淚光,雖然她長得和我不是很像,但是朋友都說她比我漂亮。”這是父親獨有的寵溺。
35歲那年,李宗盛遠赴溫哥華,尋求一份避世的安寧。他說:“大約過了一個月的時間,臺北的聲光氣味才肯褪去,風、聲響、潮汐、天光,讓寂寞變得有意義起來。”在寂寞的間隙,他又寫了一首《遠行》給女兒,裡面有動人的字句:
不捨你那黑白分明亮亮的眼睛
只是你年紀還小無從明瞭我的心情
時間不停時間不停
原諒我依然決定遠行
當所有等待都變成曾經
我會說好多精彩的故事給你聽
品嚐過這些之後,李宗盛對為人父的感受,想必有更強烈的共情。
因此,闖蕩半生,到了60歲,當他終於想到要反省父子關係這個“敷衍了半生的命題”,結局不是豪情滿懷,而是心有慼慼:
我早已想不起吹噓過的風景
而總是記著他混濁的眼睛
用我不敢直視的認真表情
那麼艱難地掙扎著前行
這已經不是在回憶父親了,而是在談論終將到來的失去。
人生啊,不就是想要的留不住,在手的不珍惜,到頭來哭過笑過,生命的種種問題,淪為時間的謎語。
謎面常常模糊,謎底難得討喜,以至於滄桑的男人要拿酒當水喝。想到那個塑造著我們過去,又暗示著我們未來的男人,你和他的依依相望,不過是另一種越過山丘,接受另一種“想得卻不可得,你奈人生何”。
前半生,你和父親抗爭。後半生,你又同他講和。就這麼拉拉扯扯,等到終於失去了,才有這這一句:
當徒勞人世糾葛
兌現成風霜皺褶
爸 我想你了
5
《新寫的舊歌》只寫給那些失去過和即將失去的人。
太過順利幸福的人,很難真正理解。可或早或晚,每個人都要懂的。
我把《新寫的舊歌》發給我那隻比李宗盛小4個月的老爸。他回我一個OK的手勢。
OK就好啊。乾了這一杯,哭完這一回,我們還能一起,趁早跟人生講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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