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和人交流,與其聽言辭的意義,不如看顏面的變化|薦讀

《文心雕龍·序》上寫著:“文果載心,餘心有寄。”如果要用一句話來評述豐子愷先生的文心,這句話就十分貼切。

豐子愷

豐子愷:和人交流,與其聽言辭的意義,不如看顏面的變化|薦讀

豐子愷(1898年11月9日-1975年9月15日),中國浙江省嘉興市桐鄉市石門鎮人,散文家、畫家、文學家、美術與音樂教育家。

豐子愷:和人交流,與其聽言辭的意義,不如看顏面的變化|薦讀

你的文和畫就像一首首小詩,我們就像吃橄欖似的,老咂著那滋味兒。

——朱自清

子愷作畫,所表現者,皆萬物自得之趣與彼我之感應同情。

——夏丏尊

如一片片的落英,都含蓄著人間的情味。

——俞平伯

從豐子愷那裡,我學會了樸素。

——林清玄

豐子愷先生的漫畫平易卻不平庸,散文言簡意賅卻不失文字的優美。陪伴我們度過了無憂的童年,見證了青春懵懂的少年,慰藉了喜憂參半的中年,默默無聞地恭候了垂垂暮年。

豐子愷:和人交流,與其聽言辭的意義,不如看顏面的變化|薦讀

今天給大家分享豐子愷先生的一篇散文——《顏面》。字裡行間,樸素有趣,引人入勝,可以窺見先生對學術的專研探究精神,也透露著對人世間諸相的看法。

即使時空阻隔,透過先生的文的字,我們依然能感受到他是一個如此溫潤有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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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面

世間有各種奇異的臉色

我小時候從李叔同先生學習彈琴,每彈錯了一處,李先生回頭向我一看。我對於這一看比什麼都害怕。當時也不自知其理由,只覺得有一種不可當力,使我難於消受。

現在回想起來,方知他這一看的顏面表情中歷歷表出著對於音樂藝術的尊敬,對於教育使命的嚴重,和對於我的疏忽的懲誡,實在比校長先生的一番訓話更可使我感動。

古人有故意誤拂琴絃,以求周郎一顧的;我當時實在怕見李先生的一顧,總是預先練得很熟,然後到他面前去還琴。

但是現在,李先生那種嚴肅慈祥的臉色已不易再見,卻在世間看飽了各種各樣的奇異的臉色——當作雕刻或紙臉具看時,倒也很有興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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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人言辭的意義,不如看顏面的變化

在人們談話議論的坐席中,與其聽他們言辭的意義,不如看他們顏面的變化,興味好得多。且在實際上,也可以更深切地瞭解各人的心理。

因為感情的複雜深刻的部分,往往為理義的言說所不能表出,而在“造型的”臉色上歷歷地披露著。不但如此,盡有口上說“是”而臉上明明表出“非”的怪事。

聰明的對手也能不聽其言辭而但窺其臉色,正確地會得其心理。然而我並不想做這種聰明的對手,我最歡喜當作雕刻或紙臉具看人的臉孔。

看慣了臉,以為臉當然如此。但仔細凝視,就覺得顏面是很奇怪的一種形象。同是兩眼,兩眉,一口,一鼻排列在一個面中,而有萬人各不相同的形式。

同一顏面中,又有喜,怒,哀,樂,嫉妒,同情,冷淡,陰險,倉皇,忸怩……千萬種表情。凡詞典內所有的一切感情的形容詞,在顏面上都可表演。

推究其差別的原因,不外乎這數寸寬廣的浮雕板中的形狀與色彩的變化而已。

就五官而論,耳朵在表情上全然無用。記得某文學家說,耳朵的形狀最表出人類的獸相。

眼、耳、口、鼻中的妙趣橫生

我從前曾經取一大張紙,在其中央剪出一洞,套在一個朋友的耳朵上,而單獨地觀看耳朵的姿態,久之不認識其為耳朵,而越覺得可怕。這大概是為了耳朵一向躲在鬢邊,素不登顏面表情的舞臺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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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日本文學家芥川龍之介對於中國女子的耳朵表示敬意,說玲瓏而潔白像貝殼。然耳朵無論如何美好,也不過像鬢邊的玉蘭花一類的裝飾物而已,與表情全無關係。實際,耳朵位在臉的邊上,只能當做這浮雕板的兩個環子,不入浮雕範圍之內。

在浮雕的版圖內,鼻可說是顏面中的北辰,固定在中央。眉,眼,口,均以它為中心而活動,而做出各種表情。眉位在上方,形態簡單;然與眼有表裡的關係,處於眼的伴奏者的地位。

演奏“顏面表情”的主要旋律的,是眼與口。二者的性質又不相同:照顧愷之的意見,“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之中”,故其畫人常數年不點睛,說“點睛便欲飛去”,則眼是最富於表情的。

然而口也不差:肖像畫得似否,口的關係居多;試用粉筆在黑板上任意畫一顏面,而僅變更其口的形狀,大小,厚薄,彎度,方向,地位,可得各種完全不同的表情。

故我以為眼與口在顏面表情上同樣重要,眼是“色的”;口是“形的”。眼不能移動位置,但有青眼白眼等種種眼色;口雖沒有色,但形狀與位置的變動在五官中最為劇烈。

倘把顏面看作一個家庭,則口是男性的,眼是女性的,兩者常常協力而作出這家庭生活中的諸相。

然更進一步,我就要想到顏面構造的本質的問題。神造人的時候,顏面的創作是根據某種定理的,抑任意造出的?即顏面中的五官形狀與位置的排法是必然的,抑偶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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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生理上說來,也許是合於實用原則的,例如眉生在眼上,可以保護眼;鼻生在口上,可以幫助味覺。但從造型上說來,不必一定,苟有別種便於

實用的排列法,我們也可同樣地承認其為顏面,而看出其中的表情。

動物也有能夠辨察的顏面

各種動物的顏面,便得按照別種實用的原則而變更其形狀與位置的。我們在動物的顏面中,一樣可以看出表情,不過其臉上的筋肉不動,遠不及人面的表情豐富而已。

試仔細辨察狗的顏面,可知各狗的相貌也各不相同。我們平常往往以“狗”的一個概念抹殺各狗的差別,難得有人尊重狗的個性,而費心辨察它們的相貌。

這猶之我小時候初到上海,第一次看見西洋人,覺得面孔個個一樣,紅頭巡捕尤其如此——我的母親每年來上海一二次,看見西洋人總說“這個人又來了”,實則西洋人與印度人看我們,恐怕也是這樣。

這全是黃白異種的緣故,我們看日本人或朝鮮人就沒有這種感覺。這異種的範圍推廣起來,及於禽獸的時候,即可辨識禽獸的相貌。

所以照我想來,人的顏面的形狀與位置不一定要照現在的排法,不過偶然排成這樣而已。倘變換一種排法,同樣地有表情。只因我們久已看慣了現在狀態的顏面,故對於這種顏面的表情,辨識力特別豐富又精細而已。

世間百相皆有複雜的“顏面”

至於眼睛有特殊訓練的藝術家,尤其是畫家,就能推廣其對於顏面表情的辨識力,而在自然界一切生物及無生物中看出種種表情。

“擬人化”的看法即由此而生。在桃花中看出笑顏,在蓮花中看出粉臉,又如德國理想派畫家勃克林,其描寫波濤,曾畫魔王追撲一弱女,以象徵大波吞沒小浪,這可謂擬人化的極致了。就是非畫家的普通人,倘能應用其對於顏面的看法於一切自然界,也可看到物象表情。

豐子愷:和人交流,與其聽言辭的意義,不如看顏面的變化|薦讀

有一個小孩子曾經發現開蓋的洋琴的相貌好像露出一口整齊而潔白的牙齒的某先生,威迪文的墨水瓶姿態像鄰家的肥胖的婦人。

我嘆佩這孩子對造型的敏感。孩子比大人,概念弱而直觀強,故所見更多擬人的印象,容易看見物象的真相。藝術家就是學習孩子們這種看法的。

藝術家要在自然中看出生命,要在一草一木中發現自己,故必推廣其同情心,普及於一切自然,有情化一切自然。

這樣說來,不但顏面有表情而已;無名的形狀,無意義的排列,在明者的眼中都有表情,與顏面表情一樣地明顯而複雜。

*本文摘自《願你一生清澈明朗》一書,略有刪減,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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