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賓虹:與博雷論畫書簡

黃賓虹:與博雷論畫書簡

1943年6月9日

尊作《白雲山蒼蒼》一長幅(亦似本年新制,惟款未識年月),筆簡意繁,丘壑無窮,勾勒生辣中,尤饒嫵媚之姿,凝練渾倫,與歷次所見吾公法繪,另是一種韻味。

前周又從默飛處借歸大制五、六幅,懸諸壁間,反覆對晤,數日不倦。筆墨幅幅不同,境界因而各異,鬱郁蒼蒼,似古風者有之;蘊藉婉委,似絕句小令者亦有之。妙在巨帙不盡繁複,小幀未必簡略。蒼老中有華滋,濃厚處仍有靈氣浮動,線條馳縱飛舞,二三筆直抵千萬言。此其令人百觀不厭也。

尊論尚法、變法對師古人不若師造化云云,實千古不滅之理。徵諸近百年來西洋畫論及文藝復興期諸名家所言,莫不遙遙相應。更縱覽東西藝術盛衰之跡,亦莫不由師自然而昌大,師古人而凌夷。即前賢所定格律成法,蓋亦未始非從自然中參悟得來。桂林山水,陽朔峰巒,玲瓏奇巧,真景宛似塑造,非雲頭皴無以圖之,證以大作西南寫生諸幅而益信。且藝術始於寫實,終於傳神。故江山千古如一,畫面世代無窮,倘無信靈,無修養,即無情操,無個性可言。即或竭盡人工,亦不過徒得形似,拾自然之糟粕耳。況今世俗流,一身不出戶牖,日唯依印刷含糊之粉本,描頭畫角,自欺欺人,求一良工巧匠且不得,遑論他哉!

黃賓虹:與博雷論畫書簡

先生所述董巨兩家畫筆,愚見大可藉以說明吾公手法,且亦與前世紀末頁西洋印象派面目類似(印象二字為學院派貶斥之詞,後遂襲用),彼以分析日光變化色彩成分,而悟得明暗錯雜之理,乃廢棄呆板之光暗法(如吾國畫家上白下黑之畫石法一類),而致力於明中有暗,暗中有明之表現,同時並採用原色敷彩,不復先事調色,筆法補趨於縱橫理亂之途,近視幾無物象可尋,惟遠觀始景物粲然,五光十色,蔚為奇觀,變幻浮動,達於極點,凡此種種,與董北苑一派及吾公旨趣所歸,似有異途同歸之妙。質諸高明以為何如?

至吾國近世繪畫式微之因,鄙見以為,就其大者而言,亦有以下數端:

(一)筆墨傳統喪失殆盡。有清一代,即犯此病,而於今為尤甚,致畫家有工具不知運用,筆墨當前,幾同廢物,日日摩古,終不知古人法度所在,即與名作昕夕把晤,亦與盲人觀日,相去無幾。

(二)真山真水,不知欣賞,造化神奇,不知檢拾。畫家作畫,不過東拼西湊,以前人之殘山剩水,堆砌成幅,大類益智圖戲,工巧且遠不及。

(三)古人真跡,無從瞻仰,致學者見聞淺陋,宗派不明,淵源茫然,昔賢精神,無緣親接。即有聰明之士,欲求晉修,亦苦無憑藉。

(四)畫理畫論曖晦不明,綱紀法度蕩然無存,是無怪藝林落漠至於斯極也。

要之,當此動亂之秋,修養一道,目為迂闊;藝術云云,不過學劍學書一無成就之輩之出路。詩詞書畫,道德學養,皆可各自獨立,不相關連。徵諸時下,畫人成績及藝校學制,可見一斑。甚至一二淺薄之士,倡為改良畫之說,以西洋畫之糟粕(西洋畫家之排斥形似,且較前賢之攻擊院體為尤烈)視為挽救國畫之大道,幼稚可笑,原不值一辯。無如真理澌滅,識者日少,為文化前途著想,足為殷憂耳。

黃賓虹:與博雷論畫書簡

1943年6月25日

前惠冊頁,不獨筆墨簡煉,畫意高古,千里江山,收諸寸紙,抑且設色妍麗(在先生風格中,此點亦屬罕見),態愈老而愈媚,嵐光波影中,復有晝晦陰晴之幻變存乎其間,或則拂曉橫江,水香襲人,天色大明,而紅日猶未高懸;或則薄暮登臨,晚霞殘照,反映於蔓藤衰草之間;或則驟雨初歇,陰雲未斂,蒼翠欲滴,衣袂猶溼;變化萬端,目眩神迷。寫生耶?創作耶?蓋不可分矣。

且先生以八秩高齡,而表現於楮墨敷色者,元氣淋漓有之;逸興遄飛者有之;瑰偉莊嚴者有之;婉孌多姿者亦有之。藝人生命誠與天地同壽,日月爭光歟。返視流輩,以藝事為名利藪,以學問為敲門磚,則又不禁怵目驚心,慨大道之將亡……

古人論畫,多重摹古,一若多摹古人山水,即有真山水奔赴腕底者。竊以為此種論調,流弊滋深。師法造化,尚法、變法諸端,雖有說者,語焉不詳。且陽春白雪,實行者鮮,降至晚近,其理益晦,國畫命脈,不絕如縷矣。

鄙見挽救之道,莫若先立法則,由汪入深,一一臚列,佐以圖象,使初學者知所入門(一若芥子園體例,但須大事充實,而著重於用筆、用墨之舉例),次則示以古人規範,於勾勒皴法,佈局、設施等等,詳加分析,亦附以實物圖片,俾按圖索驥,揣摩有自,不致初學臨摹,不知從何下手。終則教以對景寫生,參悟造化,務令學者主客合一,庶可幾於心與天遊之境。唯心與天遊,始可言創作二字,似此啟蒙之書,雖非命世之業,要亦須一經綸老手,學養俱臻化境,如先生者為之,則匪特嘉惠藝林,亦且為發揚國故之一道。至於讀書養氣,多聞道以啟發性靈,多行路以開拓胸襟,自當為畫人畢生課業。若是則雖不能望代有巨匠,亦不致茫茫眾生,盡入魔道。質諸高明,以為何如?

近人論畫,除先生及餘紹宋先生外,曩曾見鄧以蟄君,常有文字刊諸《大公報》,似於中西畫理均甚淹貫,亡友滕固亦有見地。

尊作有純用鐵劃銀勾之線條者,便中可否賜及。

黃賓虹:與博雷論畫書簡

1943年7月13日

先生論畫高見暨鉅製,私淑已久。往年每以尊作畫集,時時展玩,聊以止渴。徒以譾陋,未敢通函承教。茲蒙詳加訓誨,佳作頻頒,誠不勝驚喜交集之感。生平不知譽揚為何物,唯見有真正好書畫,則低徊頌讚惟恐不至,心有所感,情不自禁耳。品題云云,決不敢當。嘗謂學術為世界公器,工具面目盡有不同,精神法理,初無二致。其發展演進之跡,興廢之由,未嘗不不謀而合。化古始有創新,泥古而後式微;神似方為藝術,貌似徒具形骸。猶人之徒有肢體,而無豐骨神采,安得謂之人耶?其理至明,悟解者絕鮮。

尊作無一幅貌似古人而又無一筆不從古人胎息中蛻化而來。淺識者不知推本窮源,妄指為晦為澀,以其初視不似實物也,以其無古人跡象可尋也,無工巧奪目之文采也。寫實與摹古,究作何解,彼輩全未夢見。例如皴擦渲染,先生自言於瀏覽古畫時,未甚措意,實則心領默契,所得遠非刻舟求劍所及。故隨意揮灑,信手而至,不宗一家,而自融冶諸家於一爐,水到渠成,無復痕跡,不求新奇而自然新奇,不求獨創而自然獨創。此其所以繼往開來,雄視古今,氣象萬千,生命直躍縑素外也。鄙見更以為倘無鑑古之功力,審美之卓見,高曠之心胸,決不能從摹古中洗煉出獨到之筆墨;倘無獨到之筆墨,決不能言創作;然若心中先無寫生創作之旨趣,亦無從養成獨到筆墨,更遑論從尚法而臻於變法。

藝術終極鵠的,雖為無我,但賴以表現之技術,必須有我。蓋無我乃靜觀之謂,以逸待動之謂’而靜觀,仍須經過內心活動,故藝術無純客觀可言。造化之現於畫面者,決不若攝影所示,歷千百次而一律無差。古今中外,凡宗匠巨擘,莫不參悟造化;而參悟所得,則因人而異。故若無“有我”之技術,何從表現因人而異之悟境?摹古鑑古,乃修養之一階段,藉以培養有我之表現法也。遊覽寫生,乃修養之又一階段,由是而進於參悟自然之無我也。摹古與創作,相生相成之關係,有如此者,未稔大雅以為然否?

尊論自然是活,勉強是死,真乃至理。愚見所貴於古人名作者,亦無非在於自然,在於活。徹悟此理固不易,求“自然”於筆墨之間,尤屬大難。故前書不辭唐突,籲請吾公在筆法墨法方面,另著專書,為後學津樑也。

際此中外文化交流之日,任何學術,胥可於觀摩攻錯中,覓求新生之途;而觀摩攻錯,又唯比較參證是尚。介紹異國學藝,闡揚往古遺物,刻不容緩。此二者實並生不悖,且又盡為當務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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