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周莉

兄弟周莉

所有案件的偵破都是集體的智慧,只是在這個過程中,有人看起來顯眼一點——我當然顯眼,因為女的就我一個。

用周莉自己話說,如果負責查證、抓捕等的刑偵工作是“尖刀利劍”,那刑技工作就是“磨刀石”。痕檢、文檢、法醫、DNA、理化、警犬、電子物證、視頻偵查……都屬於刑技領域。周莉專攻痕檢和文檢,是每次案發都必須出現場、打頭陣的那一個,通過現場勘查、分析倒推,可以給案子初步定性,為之後的偵查破案提供方向。

她並不是《白夜追兇》裡的高亞楠,也不是《重案六組》裡的季潔,但現實裡的女刑警,從身背勘察包跟著師傅記錄現場的小跟班,到如今獨當一面的大隊長,總有太多其他工作體會不到的事。“等我老了,想想把這輩子經歷過的案子串起來,我也可以編一本小說。”周莉笑說, “可惜,少女心的時候還寫過日記,現在成女漢子了。”

存在感不是刷出來的

兄弟周莉

周莉至今20年的從警經歷,是從110指揮中心開始的。那時的警服還是橄欖綠色,她每天接警、派警,覺得當警察和《霸王花》《女子別動隊》裡演的“咋這麼不一樣”。接到命案,她通知完刑警隊,就站在窗前眼巴巴看著他們拎著勘察箱“嗚嗚地出動”,神秘又令人羨慕。後來市局因為人手不夠大規模選調,她經過層層考試,終於進入刑警隊,站在了隊長的面前。

“哎呀,我本來想要個男娃來的!結果來了個女娃。”周莉學著隊長的聲音,自己又解釋:“他這意思就是,我們這工作挺累挺苦的,你行不行?然後我就說沒事!我不怕吃苦。我這個性格也是個男娃性格。”隊長一聽這口氣就樂了,然後扔給她一沓照片。

“全是屍檢的照片。”周莉之前沒見過屍體,連正常死亡的人都沒見過,她知道這是要破她的膽子,躲也躲不過,“我就看,說不出感覺,反正中午就沒吃下飯……”

第一次出現場,是一個激情殺人的案子。隊長親自驗屍,看到周莉遠遠地站著,就衝她招手:“過來,來來來……”一過去就是五臟六腑翻開後的場景,“這是脾臟,脾破裂,就容易死人。”七八月份的天,大家聞著濃重的血腥味兒,守著屍體分析致死原因。當死者頭顱被打開檢查的時候,有的年輕男警受不了當場嘔吐,“我也是把我自己服了。”周莉倒是忍住了,“到現在我看了多少現場,從來沒吐過。”

她印象最深的案子發生在七年前,某鄉山溝裡發現一輛丟棄的出租車,散發出的惡臭很遠都能聞到。“肯定是有屍體。”周莉一邊戴口罩手套,一邊圍著出租車觀察——車廂裡遍佈蛆蟲和孵化的蛹殼,綠頭蒼蠅鋪天蓋地。沒辦法,痕跡技術員此時就是要走在第一個,她繞到車後,慢慢打開後備箱,頓時,一具高度腐爛的黑綠色屍體出現在眼前。周圍負責偵查的男同事都皺著眉頭去上風口等待,留下週莉和幾位技術人員,對著這輛車,“挨著刷(指紋)”。

“放置時間太長,繩子上的東西肯定提取不出來了,DNA也被腐敗液汙染了,那可不可能有指紋?我們都分析了的,你要開車,要綁,要放屍體……可能會接觸什麼地方?”車裡空間很小,周莉只能貓著腰、半跪在滿是汙物的座椅上,在惡臭和群蠅的包圍下,用毛刷一點點小心刷著。5個小時之後,一枚嫌疑人在六天前留下的指紋,就在後備箱鎖頭處,被她刷出來了。

與此同時,偵查工作通過線索的摸排,也鎖定了嫌疑人。對方本來拒不認罪,直到指紋一出,心理防線終於崩潰,全都交代了。

“現場勘查這塊,就是個良心活兒。”刑技人員如果技術不過關、不夠耐心,找不到痕跡、或者乾脆說“沒痕跡”,有可能案子就破不了。“我大概一看,啥也沒看到,那我再仔細看看,再看,再用各種儀器設備看……現場的發現,就全靠你的這種責任心了。”

兄弟周莉

近幾年,周莉先後參與或主持勘驗各類重特大刑事案件現場741起(次),通過現場勘驗和檢驗鑑定直接認定案件性質647案,進行筆跡、印章、手印、足跡、槍支、工具痕跡、特殊痕跡等物證檢驗1153件,出具檢驗意見書794份,準確無誤直接認定犯罪嫌疑人279人。

“我以前就覺得,不要做一個可有可無的人。”她回想起自己剛參加工作時,遇到單位雙向擇崗,看到有些年齡大、工作做得不好的同志被推來推去,心裡就想:自己可千萬不能像這樣。“不管在哪個崗位,至少要有存在的價值吧。存在感不是靠你跳來跳去刷出來的,是你真正踏踏實實幹出來的。”

刑警隊裡不乏聲音說:這個工作是專屬於男性的工作,女同志本來就搞不了。周莉不想落下這樣的話柄,“你既然幹了,就不要想那麼多,能自己解決的事情就自己解決了,儘量往好了幹。”

集體的力量

周莉也愛看刑偵片。最近幾年的熱劇她追得不多,看過電影《嫌疑人X的獻身》,提起那段用聲波殺人的片段,覺得有點誇張,而且“不好,因為有些人會去學”。如今人們生活水平提高,命案數量逐年下降,犯罪的便大多剩下那些“心裡面過不去的人”,冤冤相報。用周莉的話說,“都不拿法律武器解決問題,都自己當‘佐羅’了!”

這些影視劇,包括《今日說法》等法制節目,嫌疑人也會看。周莉前兩年遇到過幾起案子,要麼現場被嫌疑人清洗得乾乾淨淨,要麼故意留下誤導性的線索、製造假現場……近幾年,我國正在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司法體制改革,對證據的要求越發嚴格,這些行為加大了案件偵破的難度。“每句話、每一步、每個過程,都必須得有證據來印證,不是拍拍腦袋,光靠想就行的。你想象的那些東西,是定不了罪的。”

這也是周莉覺得影視劇場景裡存在的不現實的地方,“不是偵查著,靈光一現,就啥都弄出來了。” 每有一個線索,就必須有人去核查,然後一個一個排除。有人說8點聽到狗叫了,那有沒有第二人聽到?或者在同一時間段裡,其他狗有沒有叫過?這樣每一句話“摳”下來,就是大量繁雜的工作。刑事技術屬於“幕後捕手”,要在整個偵查過程之後,與之環環相扣、互相印證。

“所以我說,所有案件的偵破都是集體的智慧。吃的苦,大家都吃。也許在這個過程中,有人看起來顯眼一點——我當然顯眼,因為就我一個女的……”電視上傾向於樹立一個主要人物,但在真正的“原型”們看來,所有案件的偵破,都是“絕對的團隊力量”。

今年春節,陝西漢中發生了一起震驚全國的殺人案,周莉所在的大隊都沒回家過年。她連夜勘察完現場,凌晨三四點才坐在火爐邊打盹,早上一睜眼,看到刑警隊長蜷縮在沙發上,局長、副局長都一宿沒閤眼……一遇到案子,就是這樣的場景。大家一吃飯就會說:“吃飽啊吃飽,下頓飯不知道會是啥時候了。”案子沒破,常常鋪蓋一卷去駐地,“案子不破,就別回來”。

當然,危險也無處不在。《中國青年》雜誌曾報道過的刑警陳冰,周莉對他的事蹟也很熟悉。他在出現場時觸碰到高壓電,右臂截肢,右腿也出現了問題;周莉也曾有同事在勘察現場的時候誤拉了燈繩,結果觸發炸彈,當場犧牲;在疑似逃跑的嫌疑人家中勘察時,她總會提醒同事保持警惕,說不定被藏匿在家中的罪犯襲擊……

一個團隊,不論是前輩後輩,還是同輩,總會互相守護,互相感染。周莉想起剛入行時聽隊長做過的報告,還有自己的師傅,在案件分析時總能依據豐富的生活經驗找到線索……“他們跟我們在一塊,從沒說過你要怎麼樣,這種言傳身教,就是一種感染。所以我覺得我肯定也是這樣幹,也希望能一代代傳下去。”

警服就是庇護

“我是女的哦,你們都是哥哥弟弟——要照顧我一下哦。”周莉縮在賓館的圈椅裡,掐著嗓子學在工作中要求“特殊待遇”的“軟妹子”說話,她自己邊笑邊嫌棄。紮在男人堆裡面,她沒把同事當男的,對方也不把自己當女的,“就是兄弟的感覺。”

兄弟周莉

她在領獎結束回家的報告裡寫道,“我並非天生膽大如虎”,她也會害怕。“有時候晚上不敢一個人在家,害怕黑。”周莉剛接觸現場、屍體的時候,眼睛一閉,畫面裡就充滿了可怕的東西,她不敢睡覺,只有勸自己別瞎想。她也會經常做夢:有時是感覺身邊有東西,有時夢見家裡闖進了陌生人……朋友和她說,這是心理壓力太大了,但是又無可避免,她就把自己的警服拿回來,掛在床頭。“

這在古時候可是官服,辟邪的!陽氣重!”周莉戲謔地強調著,有點不好意思。對她而言,這身制服或許更像一個能量的來源,會給她抵抗恐懼的勇氣。

大家案件經歷多了,都留下了不少“職業習慣”。周莉一外出就很少喝水,這樣可以減少上廁所的次數,因為現場的廁所是不能使用的,如果在野外會更不方便。還有同事每天睡覺前,都要拿著棍子在家裡巡查一遍,因為經常有嫌疑人事先溜門進屋犯案,睡前不檢查一遍,就沒有安全感。

周莉對孩子也總是不放心。因為她接觸到的青少年罪犯比較多,兒子很大時才被允許獨自出門,她還總去提醒,千萬不要和哪種類型的人交朋友。“他嫌我叨叨,感覺確實有點步步為營了,但你知道會有這種機率,所以一定要提醒。”

照片裡,周莉的兒子很瘦,她覺得是自己沒有把他照顧好。有時勘查完現場就很晚了,她還要和偵查員開會彙總案件信息,一忙就到深夜一兩點,有的案子還會持續很多天。“我有次邊開會就邊想,娃還那麼小,也沒媽管。別人這會兒早就摟著娃睡覺了,我這樣是為啥呢?”孩子的爸爸也是警察。今年除夕,周莉在命案現場沒回家,兒子和爺爺奶奶吃過年夜飯後,不願獨自守夜,就去找年三十還在上班的交警爸爸,陪著他巡邏值班,三口人大年初三才終於團聚。

周莉還記得自己在懷孕兩個月的時候出過一次現場,當時是頂著烈日在化糞池裡打撈屍塊,她差點直接暈過去。自那之後,有人調侃她說:“別人的胎教是莫扎特小夜曲,你的胎教是帶著孩子出現場看屍體。”但她也從來沒想離開過。她曾經有機會可以去政府部門工作,就是要脫了這身警服,她考慮也沒考慮,“就是不去,割捨不了。”

“我覺得我們幹刑事技術這麼多年能堅持下來的這些人,都是性情中人。”考慮個人得失少一點,粗中有細,細中有粗。周莉身邊的“女漢子”如今越來越多,大家普遍性格直爽,但內心細膩,就是在工作中有那麼一股“潑辣勁兒”,算是職業需要。“你說如果在派出所解決糾紛,有些耍潑無賴的人,你跟他細聲細氣的能行嗎?說不定還要你毫不客氣地叉起腰回罵幾句咧!沒辦法,對這種人就是要拿出點氣勢來。”

兄弟周莉

怕揹負的壓力

《中國青年》:你怎樣在工作和生活中做平衡?

周莉:我覺得就是該工作的時候工作,該在家的時候就好好照顧孩子。實在沒辦法了,那起碼要讓孩子有地方安頓。有媒體會報道一些行業標兵,他們總是一天到晚在外奔波、孩子沒時間管、家也不顧,那種報道,我覺得不提倡。你在外頭不顧家,肯定還有一個人是在家裡付出的。你得到這些東西,那是因為有人在失去一些。所以儘量自己的責任自己擔。不管是在生活上還是工作上,都儘量不要麻煩別人。

《中國青年》:會看恐怖片嗎?感覺你的心理承受能力一定很強……

周莉:以前會看一些,現在完全不看了。會去想,偶爾一個人時會怕。我老公還笑話我:裝啊你,還害怕這個?我說你廢話,我看的那些人都不動!你看的這些人都又起來了!

《中國青年》:刑偵題材的影視劇,會不會在無形中增加了你們破案的難度?

周莉:不能這麼說。人家也是一個產業,而且大家喜歡。包括為什麼《今日說法》這種欄目會存在?它是普法宣傳類的節目,好人學到的是懂法守法,但心術不正的人他也在學習,他就有可能學會一些作案手法、學會如何毀滅證據、翻供……是會增加我們工作的複雜程度。但再狡猾的犯案也是百密一疏,總會有破綻的。

《中國青年》:在辦案結束後,你會思考人性嗎?

周莉:

肯定會。比如有些案子,是狹路相逢,就結怨了。有一個案子是兩個人過一條窄路時互不相讓,一個人扇了對方一巴掌,結果一家三口都被殺死了。還有一個,是一個女孩下夜班在路上,被一個男的騎自行車碰到了。那女孩可能當時心情不好,吵了幾句,就被這個男的尾隨到家,勒死了。嫌疑人還在牆上寫——叫你不愛我。給我們搞的……

剛開始還圍繞情殺的線索排查了很多天。現在都說遠離“垃圾人”,可是怎麼遠離?真的防不勝防。就像這種情況,如果不發生衝突,可能就不會有這樣的結果。得饒人處且饒人,放過別人可能就是放過你自己。所以我們經常都是:低調,低調,出去不要那麼大的火氣,客氣點客氣點……

《中國青年》:對嫌疑人你是怎樣看待的呢?是悲憫更多,還是痛恨更多?

周莉:我覺得應該是惋惜。包括對張扣扣。我記得當時我們去他家,房間很整齊,衣服洗得很乾淨掛在院子裡,運動鞋也是白白的,和農村的生活環境有很大的反差。我對他的生活習慣印象不差,但不能接受的是他的做法,還有媒體導向。我覺得在張扣扣的成長過程中,可能缺乏一些正確的人生引導,在家裡發生變故時,也沒有得到(來自家庭和社會的)心理疏導。

在有愛的環境中長大的孩子,他就會很善良,不會下這個手,再恨,可能也不會選擇這種極端的方式。只有在仇恨中長大的孩子,才會用這種方式對別人。我也希望能多一些對受害人和犯罪嫌疑人子女做心理疏導的社會機構。青少年心理健康太重要了,希望不健康的部分都能被杜絕在萌芽狀態,最後我們也不用幹活了,失業了更好……

《中國青年》:怎麼看待你的工作?希望社會怎樣看待你們的工作?

周莉:就希望對我們多一分理解吧。我記得有一個案子,當時人被殺了之後,屍體被埋在河堤下。我們好不容易找到埋屍的地方,心裡蠻激動的,畢竟有線索了啊!我跳下河堤去拍嫌疑人遺留的足跡時,必須要踩在那塊土上,我清楚自己腳下就是屍體,心裡還是有壓力的,旁邊有同事為了調解氣氛,會和我開開玩笑。其實這並不是對逝者不尊重,只是我們自己的一種調節。但往往就會被群眾誤解。

我從事這個工作、有這份職責,我也會不辱使命、盡職盡責,一些小細節是不是不要太過分渲染了?現在有警察執法被報復,網上還有人叫好……管理和被管理之間,肯定會存在矛盾。就是希望首先大家能相信我們。那些犧牲的警察,明明知道危險也會往上衝;命案現場那麼臭,我還要蹲在那看,我也可以選擇不看、也可以過去看一眼說,沒啥……還不是為了這份責任感。人家都說,不是歲月靜好,是有人在為你負重前行。我們也是來自於民,大家都是普通人,希望能被以正常的目光看待吧。

兄弟周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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