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天都有故事《人皮鼓傳奇》

每一天都有故事《人皮鼓傳奇》

一 兩個小皮匠

在祖國大陸浙江東部那座不高不低的山裡,有條不深不淺的山溝,山溝裡有座不大不小的廟,鄉人稱它為月明寺。這座廟看不出與別的廟有什麼不同,如果有當地的朋友陪你到廟裡進香或遊覽,他們會帶你進鐘鼓樓,指著一隻從外形上看不出有什麼異樣的鼓,指著鼓朝裡的不被敲打的那一面說:這是用人皮蒙的……

不錯,本地人全知道這隻鼓的故事。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這隻鼓曾經作為階級鬥爭的活教材,在全縣各地巡迴展覽,這隻鼓的血淋淋的故事可以說是家喻戶曉了。

老故事總是從“從前”說起,這個故事的從前得從抗戰勝利時開始。那年頭,離月明寺十八里的山口,背山面海的石塘鎮有一段畸形的繁榮時期,以至人們都叫它小上海。鎮子的東大街紅毛子教堂對面,有個姓白的蹺腳老皮匠開的皮匠鋪子,賣自產的皮箱皮鞋,還和隔壁的箍桶師傅合作生產牛皮大鼓。那年頭,皮箱皮鞋很少有人買得起,反倒是牛皮大鼓銷得多,漁民出海回港,都愛把鼓擂得山響鬧一鬧,至於過年鬧元宵,哪一年都要敲破幾隻鼓,這就成了老皮匠的大生意。老皮匠收了兩個徒弟,兩個男孩同歲,其中那個長得虎頭虎腦的叫牛玉章,另一個長得清清秀秀的叫侯明亮,兩人都是月明寺旁邊的明月潭村人。本來,兩個男孩從同一個村子出來,又一起學手藝,雖不是同姓,也該親如兄弟的,可他倆卻慢慢地有我沒他的了。原來,老皮匠膝下有個女兒,名叫小翠兒,比他倆小一兩歲。小翠兒她爹又蹺又難看,而小翠兒姑娘卻長得要多俊有多俊,而且老皮匠早放出風聲,他有心在兩個徒弟裡面挑一個做女婿,來繼承這份家業。牛玉章的家境要比侯明亮好得多,自己之所以來學手藝,僅僅因為算命的說他必須離家學藝。但牛玉章慢慢發現,小翠兒那顆心卻全貼在侯明亮身上了,他侯明亮憑什麼?不就憑小模樣兒長得清秀一點?不就憑有副好嗓子,每天天不亮跑到紅毛子教堂門口對著大海唱歌兒?還別說,他侯明亮嗓子也真好,他能無師自通地能運用腹腔和胸腔的共鳴,使聲音既嘹亮又渾厚。他一唱起歌,小翠兒二樓閨房的小窗必定會推開,那個嬌美的身影必定會出現在窗前,他唱多久,她就會痴痴迷迷地站在窗前聽多久。

也許是牛玉章已經意識到再在這個皮匠鋪子裡呆下去沒什麼意思了,這一年的秋天他突然穿起國民黨縣大隊的黃咔嘰布軍裝。他本來就長得高大,穿上軍裝,皮帶在身上一箍,還真有幾分威風。這小子似乎是天生的當兵吃皇糧的料,經過三次括蒼山區的“剿匪”,回來時不到二十歲的他就當到縣大隊的副大隊長了。這天下午,他帶了一個勤務兵,回到皮匠鋪子裡來了,那咔咔的皮靴聲從店面一直響到後廳。他在以前只有師傅才能坐的那張太師椅上坐下,一把木殼槍在桌子上重重一拍,才開口說話:

“蹺腳白店主,別來無恙啊!”要死,他連師傅也不叫了,這個諢號豈是他叫得的?

“噢,是玉章啊!今天有空回來坐坐?”皮匠白老五不敢計較,忙招呼小翠兒遞煙上茶。小翠兒不願多理他,忙完就退回裡間了。

“我哪有空?不過,再忙也得回來見見小翠兒妹妹。打開天窗說亮話,過幾天我又得剿共去了,這事兒得趕緊辦。明天,花轎會來把小翠兒接到綏靖公署去!明天晚上,我在大鴻運酒家訂了二十六桌喜酒,縣太爺都要來給我當主婚人。把小翠兒打扮漂亮點,可別給我塌臺!”說著,牛玉章掏出一大沓金元券擱在桌上,收回槍揚長而去。

膽小怕事的皮匠白老五無論女兒怎麼要死要活地哭鬧,第二天還真把白翠翠送去了。當天晚上,侯明亮也不告而辭,離開了石塘鎮。這一天是1948年10月8日。事後人們才知道,他是到括蒼山,投了共產黨的括蒼支隊。

半年後,等白老五再見到侯明亮,他已是人民解放軍軍管會的一名幹部了。師傅對他說,牛玉章和小翠兒沒能逃出海,聽人說,牛玉章帶著一股國民黨殘部,在西鄉的山裡當土匪,殺人放火什麼壞事都幹,以至於人們都叫他牛魔王了。侯明亮點點頭,他說他知道這事,還說剿匪是新政權的頭等大事。

二 人皮鼓的由來

不久,侯明亮就任明月區區長,對於他來說,是回老家工作了。小夥子是天生的搞群眾工作的好手,那時擴音設備極為罕見,他做報告也就根本不用那玩意兒,上萬人的群眾大會,每個人都能聽清他的嗓音。會前,他還會操起鼓槌,敲出許多好聽的鼓點,引得東山西村的群眾早早來到會場。他指揮群眾唱《解放區的天》,他一個人的聲音比一萬人唱得還響。那一天,民兵們從一個山洞裡把牛魔王風燭殘年的老爹逮到了,於是照例要開鬥爭大會。月明寺前的空場上,搭起高高的土臺子,人們從寺裡抬出那隻大鼓。年輕的侯區長今天興致特別高,因為跟他一同從括蒼山出來的當衛生員的老婆剛給他生了個白白胖胖的兒子。所以,在老地主被押上臺時,侯區長又操起鼓槌,“得勝令”剛開了個頭,心驚膽顫的老地主眼睛一黑,一頭從臺上栽下來,當場就死了。“侯區長半通鼓,嚇死一個老地主”,就此當成神話傳了開來。

半個月後,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裡,牛魔王帶了他的人馬,突然包圍了區政府。那幾天,縣大隊的主力正在西鄉圍剿這支土匪,沒想到竟被牛魔王鑽了出來,他膽子還真大,居然敢偷襲離石塘這麼近的明月潭,而且竟被他得手了。為了掩護村子裡的群眾撤上山,區小隊五個同志犧牲,侯區長負傷被俘。

月明寺前,明晃晃的火把光照著一圈兒的機槍,山門外的石經幢上,綁著侯明亮區長。廟裡那隻鼓又被抬出來了。這會兒擂鼓的是“反共救國軍司令”牛玉章。他擂得那麼起勁,以至於鼓都被他打破了。他對立在一邊敢怒不敢言的寺裡的方丈說:“你放心,我是做鼓出身,等一會兒我給你蒙上一張新的鼓皮就是。”

來不及撤出去的群眾被趕到這兒來了。牛“司令”放下鼓槌,滴溜溜轉著手裡一把專門用來剝牛皮的彎尖刀,說:

“鄉親們!今天我來沒別的事,就是想請大家看一場戲。不是說侯明亮嗓子很好嗎?不是說侯區長很威風,打了半通鼓,嚇死一個老地主嗎?現在,我要讓這副好嗓子哭著向我求饒!我要大家看看共產黨的下場!”

牛魔王轉過身來,他一把拉開侯明亮的衣服。

“明亮兄弟,我可不像你,全然不記同門學藝之情,殺了我老父親。你只要向我求饒,連殺父之仇我都可以不記……”

侯明亮亮開嗓門,破口大罵起來,山嶽都為之顫動。於是,牛魔王的剝皮刀舉起來了。

“不要!……”突然人後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原來是小翠兒手裡抱著一個嬰孩,從停在一旁的一頂小轎裡衝過來,“我求求你,不要再造孽了!”

這一來,連侯明亮也吃了一驚,他大喊起來了:

“小翠,不要求他!”

而這時,牛玉章卻舉著那把剝皮刀,大笑起來:

“好啊,不要臉的,你還戀著他啊!你不替他求情,我還可以饒他,你這一求,我更不能饒他了……”

怎麼也想不到的是,小翠兒這時卻把懷裡的嬰孩高高地舉起來:

“牛玉章,你不放過侯師弟,我就摔死你兒子!”

這時,牛魔王真像魔鬼一樣狂笑起來了:

“好啊,你摔吧,這年頭我這條命能不能保住都難說,我誰也顧不上了!再說,他究竟是誰的種還說不準呢,哈哈!你摔吧!……”

還別說,小翠兒還真摔不下這塊心頭肉,她把嬰孩塞給身邊的一個老土匪,自己一頭向石經幢撞去,她就倒在侯明亮身邊的血泊裡了……

“明亮哥,我先走一步了……”小翠兒只講了這樣一句話,就再也沒有聲音。

侯明亮痛苦地嘆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牛玉章雙眼血紅,舉起那把剝皮刀,走向侯明亮,但他猶豫了片刻,還是把刀收回掏出了手槍,槍口對準了侯明亮。

“你還不求饒?要知道,我老婆是為你而死的,你又欠我一筆血債了……”

“你不想想,你欠著人民多少血債?”侯明亮雙眼噴著火,他吼道。

槍響了。

……

鼓被修復了,這是一面曠世罕見的人皮大鼓。弄得一身是血的牛玉章操起鼓槌,他要試鼓了。鼓槌落下,一個比先前更響的聲音奪鼓而出:

“你欠著人民多少血債?!……”眾人竟聽到這樣一串鼓聲。

牛玉章發出一聲恐怖的叫聲,鼓槌落下。就這時候,響起了槍聲,縣大隊趕來了。臉如土色的牛玉章一把從老土匪懷裡接過那個男嬰,帶了他的部眾,向著濃重的夜色鑽進去……

三 美猴王和他的鼓爸爸

牛玉章帶著他的嘍羅剛撤到山上,就中了縣大隊的埋伏,這一場伏擊戰一直打到天亮,大部分土匪都被殲滅了。可是,打掃戰場和甄別俘虜的結果卻讓人大失所望:牛玉章溜了!

半個月後的一個晚上,海邊黑虎灘一個趕潮漁民的船被一個手拿雙槍揹著個嬰孩的土匪所劫。那土匪用槍比劃著,要那漁民把舢板駛向大陳島……從此後,再也沒有人在大陸上見過作惡多端的牛魔王……

牛玉章走了。生活,按照自己的軌跡向前進展著,一年又一年。月明寺裡的那隻鼓,被作為活教材,從一個地方抬到另一個地方。這隻鼓本身,也出現一些非同凡響之處:它的共鳴比以前好多了,人們敲在鼓的牛皮這一面,聲音卻從另一面發出來,而且那麼響。人們心裡想什麼,它就會起什麼樣的聲音。比方大家在喊“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時,它總是“不忘、不忘”地響著。大躍進年代,它的聲音就變成了“高產、高潮”了。大家都說,這是烈士的英靈在歌唱。

對當年的侯明亮有記憶的人都說,小侯濤長得太像他爹了。小傢伙長得眉清目秀,也有一副好嗓子。那地方鬧元宵,流行一種叫抬閣的表演節目,由若干壯漢在腰背後固定一種高高的鋼條做的架子,挑選長得俊秀的男女童子,綁紮在由於彈性而不斷顫悠的鋼架頂上,穿上戲裝,表演各種戲劇人物。那年頭最熱門的一齣戲就是孫悟空三打白骨精,這個美猴王的扮演者,就非小侯濤莫屬了。這時候,小傢伙高居於萬人之上,抖動長長的翎毛,舞起光閃閃的金箍捧,別提多神氣了。又因他姓侯,從那以後,無論大人小孩,就都稱他為美猴王了。

可是,美猴王命運卻不怎麼好,在他十八歲時,他媽媽就患上乳腺癌,過早地離開了人世。那時又正處在文革期間,學校都停課了,儘管他是個烈士之子,可民政部門已被衝擊得無法民政,他成了一個沒有人管的孩子。還好,他沒忘記他的鼓爸爸的告誡,自強自重,給爸爸也給自己爭著氣。

那些日子,他發現爸爸的師傅,當年開皮匠鋪子的白老五已老得不能幹活,窮在街頭無人問了。小夥子收養了他,因為他知道,要是爸爸在,他一定也會這樣做的。為此,他專門趕到月明寺,問過鼓爸爸了,爸爸回答說:對,對!

白老五隻是老得手腳不利索,他神志還是清楚的。他那套皮匠傢什還在,家裡還有些碎牛皮,反正侯濤沒事可幹,老頭就指指點點,教他做起皮鞋來了。小夥子本是個極頂聰明的人,許多活一點就通,他還真把皮鞋一雙雙做出來了。為了怕割資本主義尾巴,他只得夜間偷偷地捧到旅館門口去賣。有人問他這皮鞋什麼牌子,他隨口答道:

“美猴王牌,對,就叫美猴王牌。”

“沒聽說過這牌子。不過,這做工挺實在的,便宜一點,我買。”一個東北客人說。

小侯讓了一點價,這第一筆生意還真做成了。當地有個做商標的朋友,小侯去訂了一批美猴王牌商標。這以後,每雙皮鞋做出來,他都正兒八經地在鞋裡貼上一片。嘿,不久還真有專門認這牌子來買皮鞋的。浙江東南沿海是我國引領時代新潮流的地方,當別的地方的老三屆青年在苦讀寒窗準備考大學時,這裡的年輕人已從偷偷摸摸小打小鬧發展到沿街開店鋪、店後開作坊了。這當中,侯濤是佼佼者。三年後,他的美猴王皮鞋店,已開到溫州的五馬街上。不過,生產皮鞋的作坊仍開在石塘。當然了,此時的美猴王已是經過正式註冊的小品牌了。

溫州人的聰明是讓人驚歎的。昨天下午,侯濤剛從溫州回來,就有一人跟他到石塘了,兩人進了侯濤的皮鞋作坊。此人二話沒說,向侯濤出示了一種牛皮的樣品,報價只有一般牛皮的五分之一。這個價碼讓侯濤吃了一驚,他仔細一看才發現,原來是人造革,他們能把人造革做得跟牛皮一模一樣了。那人說,你放心,溫州的不少皮鞋都用了,一般人認不出來的。你可以算算,用了它,你會有多大的利潤?那人還說,還有一種馬糞紙做的假牛皮,價格更低。侯濤心動了,收下樣品,讓那人明天再來。那陣子,牛皮的貨源可緊著呢。

他到了裡間,去徵求白老爺子的意見。白老爺子接過那塊假牛皮,仔細看了看,又把它貼在自己的光腳背上,然後又用力把它撕開。最後,老人搖了搖頭:

“它有可能會騙過人的眼睛,但是它騙不過人的腳,更騙不過時間。我們美猴王要是用它做皮鞋賣,這美猴王就成六耳獼猴了……小侯,不信的話去問問你的鼓爸爸吧……”

年輕的侯濤真的騎了輛自行車,回到明月潭村。他還沒進廟就聽到遠遠的寺裡僧人做晚禱的鼓聲,“不用、不用”地告誡得明明白白。

四 牛魔王鑽進鐵扇公主肚子裡

侯濤沒有進寺就回石塘來了。第二天,他毫不猶豫地回絕了那個牛皮商。但並不是所有的溫州皮鞋廠家都能像侯濤這樣經得起利潤的誘惑。很快地,整個溫州的皮鞋都受到馬糞紙“牛皮”的報復,人們像拒絕瘟疫一樣拒絕溫州皮鞋,商店的貨架上凡產地是溫州的皮鞋不分青紅皂白都被撤下來退回原產地,整個溫州的皮鞋製造業陷入危機之中。

侯濤又到了月明寺中,無比悲憤地敲著大鼓,他清清楚楚地聽到鼓爸爸的回答了:

“咬住牙,真金不怕浪淘沙……”

回到作坊裡,侯濤把他那十幾個僱工召集起來開了一個會,他說,寧可把前幾年掙的錢虧光,也要保住美猴王這塊牌子。他說他把命貼在“貨真價實”四個字上了,也要求他的員工把每人手裡的活做得好上加好。在這同時,溫州人清醒了,“質量立市”的口號深入人心。侯濤和其他溫州皮鞋廠的老闆一道,在北京、杭州的鬧市區當眾焚燒劣質皮鞋,這行動也讓公眾恢復了對溫州皮鞋的信心。侯濤還別出心裁地在他的門市部門口,用電動機推動兩隻穿著美猴王皮鞋的木頭腳,24小時不停地在一隻粗糙的沙盤裡行走,讓大家看看,美猴王的貨真不真。苦心人天不負,美猴王終於在大江南北站住腳,他的作坊也發展成為一個有一定規模的廠子。

這時候,年輕的侯濤的眼光落到國外了。他發現,在美國的中低檔皮鞋銷售份額中,排第一位的竟是臺灣的一家牛魔王畜產品公司。聽到這個公司名稱,侯濤頭頂嗡的一聲一陣眩暈。那時,不少臺灣漁民在石塘避風,他專門到臺胞接待站找過臺灣人打聽,證實了那公司的董事長正是當年從石塘逃出去的牛玉章。

侯濤又進月明寺了,他跪在鼓爸爸跟前,破天荒第一遭讓鼓爸爸聽他說話:

“爸,咱們家的血海深仇我一刻也沒有忘記。現在,我已經打聽到牛玉章了。我曾經想過,我要掙許多許多的錢,然後到臺灣去,找到牛玉章,無論他是高官還是富商,我跟他耗上了。我會花大錢,僱臺灣最好的殺手,我會讓他今天斷隻手,明天丟條腿,後天少隻眼睛,最後再噴一臉硝鏹水!但現在我不這樣想了,一個人肉體上的痛苦不是最大的痛苦,我一定要讓他精神上吃盡苦頭,先傾家蕩產,再貧病交加死在街頭無人問……爸,我發誓,我一定要這樣做,我能夠這樣做……”

但是,發這個誓,侯濤是不是太不自量力了?要知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今天的牛玉章,已不是當年做土匪頭子時的牛魔王了。今天一半的臺灣人早上喝的牛奶,是他的乳品公司的產品;許多美國工人、學生穿的皮鞋皮夾克是他的公司生產的。今天的牛玉章,已是臺灣數得著的實業界巨頭了,你一個海峽這邊的小廠主,扳得倒他嗎?

這天午後,牛玉章派自己的管家,把已從臺中農學院畢業,眼下正在公司的製革廠忙著的兒子召到他陽明山下的別墅裡來了。這兩年,生性好強的牛玉章明顯地感到自己老之已至,精力大不如前,他已慢慢地從公司的業務裡脫出來,在家裡呆的時間比以前多得多了。

院子裡傳來汽車聲。只有兒子的車才開得進來,他知道兒子回來了。自從從大陳島轉到臺灣,脫離了軍界安定下來後,牛玉章有過兩次婚姻,可不知道什麼原因,她們都沒有生育。最終,他還是隻有和冒死從大陸帶出來的那個長得一點也不像他的兒子過日子。

不一會,兒子牛滿玉有如一座玲瓏的玉山,站在他身前。兒子一身米白色的西裝,那潔齒皓目一看就讓人想起當年的美人小翠兒,同時又有幾分牛玉章不敢承認的另一個人的影子。年輕的美男子站在父親面前,顯出幾分惘然。

“滿玉,昨天,我派到意大利的商探給我買來一雙男式的牛皮鞋,我特地叫你回來看看。”牛玉章說。他按了手鈴,一個傭人用紅木托盤把一雙皮鞋託進來了。

牛滿玉看看鞋底,從外文標識上看出是愷撒大帝牌,大名鼎鼎的意大利亞瑟王公司的王牌產品。

牛玉章說:

“按目前的市價,它是我們牛魔王皮鞋的一千倍。就是說,要一千雙我們的牛魔王皮鞋,才換得來一雙愷撒大帝牌皮鞋。作為牛魔王皮鞋廠老闆,我和你,都應該臉紅呵……”

牛玉章示意呆若木雞的兒子坐下,他繼續說:

“我老了,但牛魔王不超過愷撒大帝牌,我會死不瞑目!因此,我已把這件事作為當務之急了。現在,我們來比較一下,我們的牛魔王與愷撒大帝的差距究竟在哪裡……論做工,它也不過如此,我們做些設備更新,挑選技術最棒的工人來做高檔產品,達到這個水平並不難;論樣式,我們花大價錢招全世界最好的設計師,什麼樣式都可以設計出來,這也難不倒我們。惟有這張皮,這原料……滿玉,你閉上眼睛,摸摸手裡這雙皮鞋,那種如同摸著處女皮膚的溫軟的感覺是多麼美妙,它柔軟而不起皺,堅韌而不冷硬,它的毛孔細小而孜密,透氣性卻是那麼好,這真是寶物啊!我的商探告訴我,這尤物可不是天生的,這是亞瑟王公司的創始人西蒙祖孫三代持之以恆、孜孜不倦地追求的結果。在西西里島上,有他們家的專用牧場,放牧著他們家培育的一種特有的革用牛。幾十年來,世界上多少皮革製品廠試圖得到一頭這種革用牛的種牛或冷凍胚胎、冷凍精液都沒有得手。這回,我的商探得到一個重要情報,亞瑟王公司現董事長西蒙·浩比特先生的愛女西蒙·緹素小姐將就讀於佛羅倫薩藝術學院,主攻音樂與美術。我已讓人去為你辦理到該校進修的手續了,你很快就能成為那位緹素小姐的同學。據說,那位緹素小姐長得非常美麗,我相信你會愛上她的,鐵扇公主註定會成為牛魔王的妻子的。誰說只有孫悟空才能鑽進鐵扇公主肚子裡?我們牛魔王能鑽進鐵扇公主心裡……當然,你不光是去談戀愛,你的終極目標是得到那種革用牛……”

五 得之西圃,失之東園

牛滿玉知道,父親的命令是不能違抗的。況且,能去佛羅倫薩學他喜歡的聲樂是他兒時的夢想。至於什麼緹素小姐,什麼革用牛,那本是不著邊際的事,到了那兒再說,我若看不上她,還管你什麼牛不牛的?他反對父親這種想一口吞下整個世界的野心。幾天後,牛滿玉登上了飛向地中海的空中客車。

第一年兒子回來過年時,對父親說,情況還不錯,那位鐵扇公主倒真的是個絕色的金髮美人,他很有興趣。不過,人家驕傲得比公主還要公主,追她的人少說也有兩個班,這事還有難度呢。好在自己要才有才、要貌有貌,還有花不完的錢,在競爭中並不處於劣勢。

第二年,情況就向更好的方向發展了。那幾天,兒子天天來電話,說他正帶著緹素小姐利用暑假滿世界地旅遊。父親在電話裡提醒兒子,欲速則不達,別急,等著瓜熟蒂落那一刻……兒子在電話裡說,這一點弄清楚了,亞瑟王公司西西里的牧場每年宰一千兩百七十二頭革用牛,一頭不多一頭不少。因而每年只生產一萬兩千雙愷撒大帝牌高檔牛皮鞋,一雙不多一雙不少,在全世界市場上永遠保持一個供不應求的勢頭。那種革用牛除了種牛,全部是母的,因為公牛毛孔太粗,每頭牛從生下來到宰殺,剛好七百四十四天,一天不多一天不少,據說日子多了,性成熟了毛孔就粗,日子少了皮張又太嫩,養到那個日子,可都是牛的妙齡。在牧場裡,每頭牛都建有檔案。如此林林總總,這皮張不佔世界第一才怪呢。

兒子傷得很重。據說為了救他的命,夏威夷島上血庫裡的B型血全都用光,還到關島去空運。這一回,牛玉章明白無誤地知道了兒子的血型。

這個晚上,在海濱酒店的豪華客房裡,牛玉章怎麼也睡不著了。一個最不願意被證實的疑竇揭開了包裝:牛滿玉與自己毫無血緣關係!

當初,自己是不願意看到小翠兒與侯明亮過於親密,才去當兵的。他和她有一手,應該說自己是知道的。把他倆活生生拆開時,他得到一種宣洩的快感。在綏靖公署的那個新婚之夜,自己已證實小翠兒不是處女,當時小翠兒閉著眼睛,像個木頭人一樣任憑自己擺佈,自己則一直沉浸在征服的快感中。八個月後,就有了這個小男孩。當時他也懷疑過,一再審問小翠兒,小翠兒也說不準是誰的。反正,那時心裡不舒服就殺人放火,一直到剝了侯明亮的皮,心裡才安定一點。到了臺灣,特別是自己不再會有孩子之後,就巴望這事兒永遠這麼糊塗下去。可是,偏偏要出這麼一件事,撕去這最後一層遮掩……天哪,這幾十年,自己竟是在為侯明亮養兒子,還要把拼死拚活掙來的億萬資產留給侯明亮的兒子!

這是報應啊!

牛玉章明白,這個結果已不可逆轉,現在只能裝糊塗,一切按原樣子繼續下去了。好在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沒有人知道這一切,包括牛滿玉自己,他只能姓牛,他只能是我牛玉章的兒子!

牛滿玉三個月後身體才康復。他和緹素小姐又直接回意大利去了。

一直等到在佛羅倫薩完成了學業,牛滿玉才帶著那個意大利美人回到臺灣。牛玉章的苦心沒有白費,他如願以償了,墮入情網的緹素小姐瞞著父親,弄來了那種革用牛的冷凍精液。在意大利學了五年男高音的牛滿玉並不想當臺灣的帕瓦羅蒂,他重新用起在臺中農學院學的專業,主持接下來的工作,開始培育自己的革用牛。到這時候,已成為牛滿玉的新娘的緹素小姐才明白,自己只是這個中國臺灣牛氏家族實現遠大目標的馬前卒。但是她已不能自拔,因為她愛牛滿玉,牛滿玉也真心地愛著她。

小兩口將第一代臺灣本土出生的革用牛命名為“愛晶”,意為這是他們愛情的結晶。可是,這些愛晶長得很不理想,由於臺灣雨水太多,溼度太高,這些牛的皮起了皺,纖維組織太鬆,連一般的牛皮都比不上。這種現象並不奇怪,貴州茅臺酒廠的師傅,用茅臺酒的原料和工藝,到別的地方做出來的酒,就沒有茅臺的香味;杭州龍井的茶農,到離龍井十里外的地方,種出來的茶就失去那特有的茶香。

“看看吧,這是和我們在美國及歐共體市場一爭高低的大陸生產的牛皮鞋。”牛玉章說這句話時聲音因為痛苦而發顫。

“美猴王牌。”牛滿玉把那商標讀出來了,“好啊,我們牛魔王的兄弟出來了!”

“你看,它做工比我們好,價格比我們便宜,我們不敗在他手裡才怪!”牛玉章嘆了口氣,“現在來去也方便,你們倆去大陸走一趟,摸清這個美猴王的底細。我們高檔鞋上不去,現在中、低檔皮鞋再全線崩潰,只有回去賣牛奶了……”

六 氣吞六合的美猴王

侯濤很忙,忙到三十三歲還沒有結婚。那時,他的皮鞋廠已經有相當規模了,年紀這麼輕的百萬富翁成家自然不會困難,之所以耽擱下來,完全是因為他在等一個人。她與他是當年高中時的同班同學,叫姚瑤,學習成績出奇地好,只是因為她是個黑五類,父母都是走資派,同學中沒人理她。那年頭學校停課了,姚瑤的原先當縣委書記的爸爸還關在牛棚裡,而她媽媽受盡折磨,過早地離開了人世。十七歲的她就必須承擔照料兩個弟弟的重擔。那時她家已從縣委大院搬到石塘東門的一間破屋裡。三個人僅憑一點生活費苦熬著。剛開始,侯濤完全是出於同情,偷偷地把賣皮鞋的錢五元十元地朝她的小窗裡塞。侯濤畢竟只供養一個白老五,過日子容易一些。日子長了,姚瑤心裡就只有他了。等到恢復高考,姚瑤考上了大學,兩人就確定了戀愛關係。但姚瑤她爸爸竟沒能熬到“四人幫”的倒臺,便跟她媽媽去了。所以姚瑤上大學的生活費就全靠侯濤了。姚瑤學的是國際貿易,大學畢業後,又到美國去深造,侯濤完全支持她,所以兩人的婚事就耽擱下來了。

姚瑤從美國回來時,給他一份讓美猴王全面佔領美國市場的策劃方案。原來,這幾年她在美國仔細調查了美國的市場,她一直在思考這件事。

侯濤大喜,他一下子把姚瑤抱起來,打了一個旋:

“好哇,這一次我可是如虎添翼了,牛魔王,看你橫行到幾時!”

姚瑤喘著氣,一臉嬌紅,白了一眼侯濤,她說: “你怎麼三句不離牛魔王?好像你是為那個什麼牛魔王活的……”

“那當然,殺父之仇怎能忘記?我在父親靈前發過誓。”侯濤說。

“美猴王可不應該這麼小肚雞腸,這會妨礙你成為一個世界級的皮革業巨頭。”姚瑤一針見血地說出她的看法,“記得我爸爸臨死前寫下的對《新縣委工作的意見》嗎?在人事安排那一部分,他推薦的人中有幾個是直接整過我爸爸媽媽的人,可我爸爸說,看人看主流,看他的工作能力,他們那麼做,是當時的形勢影響,賬不應該記到他們頭上。我爸爸的話說得多好啊!……”

“我可沒有那樣的雅量。”

“不,你應該有,美猴王氣吞六合,要有王者之氣,才能成就王者之業。打個比方,有朝一日,那個牛玉章和他的兒子從臺灣來了,要求與你合作,你會怎麼辦?把他們打回去?”

侯濤翻著白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他真沒有想過,有朝一日牛玉章站在面前,他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去問問你的鼓爸爸吧。”姚瑤知道那隻鼓在調節侯濤心緒時的妙用。

“是該去明月潭走走。”侯濤說。他與老家的村委會合作,徵用了一片荒山坡,正在那兒建造新的廠房。現在,從石塘到月明寺已經有一條很好的公路,回去看看是很方便的。

午後,倆人就開著車回老家了。工地就在月明寺東公路邊,有兩輛推土機正在來來回回地作業。倆人在路邊停好了車,一前一後走了上去。

突然,侯濤看見推土機正隨土翻滾著一些白骨。

“停!停下!我不是專門有筆費用來遷移墳墓的嗎?”侯濤指著那些白骨問。

一個老頭扔下手裡的鐵耙,走上前來了:

“噢,他大侄子,這是無主的野墳。遷墳告示貼出半個多月了,也沒人來領錢辦手續。”

“無主的墳也不能這麼做……”侯濤說,“村裡就數得出的幾戶人家,這會是誰家的呢?”

那老頭接過侯濤遞過來的煙,眯著眼說:

“說起來也該把他拋屍……他跟你們家還有點瓜葛。當年有句話:侯區長半通鼓,嚇死一個老地主。牛玉章他老爹死後,村裡人就把他草草埋這兒了。那個土匪頭子回來得匆忙,也沒顧上立塊碑……這年頭,那麼多臺灣人回來,可這死老頭的後人也不見回來,真是惡有惡報……”

侯濤再也不說什麼,他轉過身,正準備走下去時,姚瑤卻上前兩步,說:

“老伯,這事就交你辦了,你把所有的骨頭都撿起來,然後做一隻好一點的木盒子裝了,找個合適的地方做一個墳埋下。墳前立一塊碑……刻上先父牛秋堂之墓,就刻牛玉章立吧。萬一那邊來人,也方便一點。我身上只帶了三千塊錢,你先用著,不夠再到石塘找侯老闆報銷……”

那老頭呆了半天,才接過錢來。

倆人朝月明寺走去,路上竟拌起嘴來了。

“你倒會做好人,代牛魔王做起孝子來了!”侯濤說。

“我只知道,蔣介石殺的共產黨數也數不清,可共產黨人還是把他母親的墓修得好好的。我再說一遍,我希望我的美猴王有氣吞六合的氣慨。你也不要和我爭,我們一起去問問鼓爸爸,聽聽他說我做得該不該。”

他們一起進了寺,在鼓樓裡,姚瑤輕輕拍著大鼓,只聽他們的鼓爸爸連聲稱讚:

“應該……”

七 鼓爸爸大笑了

牛滿玉和他的妻子三個月後才回到臺灣。這三個月裡,牛滿玉只用了三天時間就完成了父親交辦的事。其餘的時間,他被緹素小姐牽著鼻子在北京、上海、西安、杭州、蘇州、廣州、轉了一大圈。這個意大利美人完全被博大精深的中華文明和神州大地的秀美風光迷住了。

“爸,完全弄清楚了。那個美猴王皮鞋廠門市部在溫州五馬街,生產的場地有兩處,一處在石塘,另一處在明月潭村,那是三年前新建的,這可是爸爸說的我們的老家。美猴王的老闆叫侯濤,年紀跟我差不多。一個八十多歲的叫白老五的蹺腳老頭,是他的技術顧問……噢,我問過村裡人,侯濤他爸叫侯明亮……”

的一聲,牛玉章手裡的茶杯落到地上了。不是冤家不碰頭,兩家又耗上了。

“爸,你別急,他們的優勢就是工資便宜。”牛滿玉彎腰撿起杯子,“另外,侯濤的老婆很厲害,在美國呆過五年,學的就是商品營銷……”

“牛魔王完了!……”牛玉章長嘆一口氣,臉色一片慘白。

病房裡一片死寂。突然,牛滿玉想起一件事來了,他慢慢掏出一張照片,說:

“爸,此行我們沒有驚動他們,那些廠子也不值得去看的。我們悄悄進了明月潭村,還真的找到了爺爺的墓。我們在墓前燒了紙,你看,這是我倆在爺爺墓前的照片。”

一張彩照遞到了老人手裡。

“這個墓怎麼這麼新?”牛玉章又發呆了。

“噢,我們打聽過了,這是三年前,侯濤在那兒建廠房時遷到此處,他專門出資修的。這個無主墓驚動老闆本人了……”

牛玉章倒吸一口氣,一雙渾濁的眼睛發出可怕的神色:

“侯明亮的兒子有如此氣度,必能成就霸王之業。這樣看來,輸給他是必然的了!……”

接下來的那些年,局勢的發展證實了牛玉章的話,美猴王在美國和歐共體市場全面排擠了牛魔王。同時,牛玉章的商探不斷地將海峽那邊那個同行的發展情況報告給他:美猴王改組成集團公司;溫州人民路上,十八層的美猴王大廈矗立起來了;該集團的股票上市了;他們在緬甸金三角地區,動員種罌粟的農民養革用牛,還在那兒建了皮革加工廠;有人作過統計,說每兩千個美國人中,就有一個穿美猴王皮鞋……而海峽這邊,牛魔王的主要業務萎縮到只能向臺灣本島供應鮮牛奶了……無奈之際,牛滿玉厚著臉皮,帶著緹素飛到意大利,專門去找他的老岳父,要求能把廠子作為亞瑟王公司的專業加工廠,結果吃了一個閉門羹。原來,這兩年亞瑟王公司也受到美猴王巨大的壓力,它的大眾型皮鞋產量極度萎縮,生產線處於半閒置狀態了。老頭子瞪著眼對女婿說:你是中國人,幹嘛不把廠子開到大陸去?那兒有世界上最大的市場,有廉價的勞動力,我們亞瑟王早晚也要去那兒,你怎麼捨近求遠跑到這兒來了?

“我在世之日已經無多,什麼也不在乎了。去吧,明天就去大陸。你給美猴王侯濤打個電話,說老牛玉章負荊請罪來了……別變了我的話,就這樣說。”

接下來,父親給他講了牛侯兩家在半個世紀前的那場相互仇殺,直聽得牛滿玉心驚肉跳。

當新世紀的第一縷投向亞洲大陸的曙光照亮石塘後面那個山尖後的三個小時,一輛加長的奔馳車在繁華的溫州人民路美猴王大廈前停下了。牛滿玉夫婦從車裡抬下一輛輪椅車,輪椅上是前不久剛動了直腸手術的牛玉章。大廈門前,新婚不久的侯濤夫婦笑臉相迎,儘管侯濤笑得是那麼不自然。

客人被迎進氣派的會客室裡。會客室正面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彩色照片,那是我國國家領導人訪問美國時,在美國總統老家的牧場上,與總統一邊散步一邊交談著天下大事的照片。

“知道我們為什麼掛這張照片嗎?”姚瑤笑著說,“看,我們國家的領導人穿的是美猴王皮鞋,美國總統穿的是愷撒大帝牌皮鞋。這兩雙皮鞋在一起,就比出差距來了。美猴王皮鞋很亮,可亮得刺眼;愷撒大帝牌也很亮,卻亮得柔和……”

“這個世界,就怕貨比貨了。”牛滿玉搭了一句。

“我們亮出差距,就是激勵我們去消除差距。有朝一日,我們要讓美國總統也穿上美猴王皮鞋。”侯濤手指著照片說,這個正處在幹事業年齡的企業家眼睛閃光了,“下一屆。”

“是嗎?”緹素甩著她好看的金髮,臉上顯現出不屑的神色。

“知道大陸有一位很有名的姓牛的相聲演員嗎?他現在在安徽蒙城任縣長,他提出要在牛字上大做文章。我們考察了那個地方,發現那兒的降雨量、年平均溫度等參數與西西里島接近。我們與牛縣長接上頭了,準備在那兒建一個基地,培育我們自己的高級革用牛……”侯濤在娓娓而談。牛滿玉聽得很仔細,他想,當年自己若有這個條件,恐怕會是另一種結果了。

午後,他們一起回到石塘,又回到明月潭。看過那個近年不斷擴建的工廠,見到那條世界一流的流水作業線,牛氏父子從心底裡承認,自己輸給他們是必然的了……

他們從工廠的邊門走到山包上。終於,牛玉章的輪椅被推到那座墓前了。浙江東南一帶的人歷來重葬,墓修得一座比一座氣派。眼前這座墓雖然長期無主,但看上去也不覺得寒酸。到這時候,牛玉章已經老淚橫流了。不知怎麼搞的,他竟從輪椅上滑了下來,等大家要去扶他時,他已跪在侯濤夫婦跟前了:

“他大侄子,你的氣度比大海還要寬闊。真想不到你會這樣來對待我,我無地自容啊!……請受我一拜……”

侯濤夫婦沒等他拜下去,就把他弄回到輪椅上了。於是,他們下山,進了月明寺。寺裡的方丈把他們迎進了大雄寶殿。當然,物是人非,這位方丈已不是當年的方丈了。牛玉章執筆,在善款簿上籤了個十萬元的數字。在兒子籤開現金支票時,他對方丈說:他自知在世之日已經無多,佛經上有句話,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說他屠刀早已放下,卻不敢企求立地成佛,他只求死的時候心態能夠平和一點……

他們進了鐘鼓樓,看到那隻大鼓了。

輪椅車緩緩上前,這時的牛玉章老人手裡居然還執著那支批籤善款的毛筆,可他的手抖得很厲害,大家都看見,他的手抬起來了,在鼓皮上歪歪扭扭地寫了一個大大的“悔”字……

在眾人驚駭不已、感慨萬端時,老人手裡的毛筆落下,接著身子一歪,撲在鼓上,就像抱著他的親兄弟一樣抱著那隻大鼓……

牛滿玉大吃一驚,他急忙上前,托起父親……

牛玉章在兒子懷裡,目光呆滯,但他嘴還在動,他斷斷續續,說出一句話:

“滿玉,你不姓牛,你姓侯,你與侯濤,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你跟著你的侯濤兄弟一起幹吧……”

這句話大家都聽見了,也都驚呆了。而這時的牛玉章老人卻頭一歪,斷了氣。

寺裡的方丈上前,把牛玉章老人在輪椅裡安置穩妥,推出去了。他說老人喪事就由寺裡按佛門子弟的規矩來料理,這也是老人先前那番話裡的意思,我們應該滿足老人的願望。牛滿玉含淚點頭……於是,為亡魂超度的誦經聲大起。

鼓樓裡只剩下兩對夫婦了。兩個男人一步一步走近,兩雙手終於握在一起。

“兄弟,等喪事完了,我立刻回臺灣,賣掉我的乳品公司,把所有的資金都打過來,然後你把蒙城那一攤子的事交給我和緹素,我們可以給你立軍令狀……”牛滿玉說。

“自家兄弟,這樣說話就見外了。”侯濤在兄弟的手背上輕拍了兩下,熱淚奪眶而出。

這時,誦經聲一陣高一陣地傳過來了。

“我敲一通鼓,送送老人罷。”牛滿玉說。

侯濤點點頭。

於是,鼓聲響起來了。

而這時的鼓聲響得非常特別,就像是從天堂裡傳來的笑聲。

“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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