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天都有故事《人皮鼓传奇》

每一天都有故事《人皮鼓传奇》

一 两个小皮匠

在祖国大陆浙江东部那座不高不低的山里,有条不深不浅的山沟,山沟里有座不大不小的庙,乡人称它为月明寺。这座庙看不出与别的庙有什么不同,如果有当地的朋友陪你到庙里进香或游览,他们会带你进钟鼓楼,指着一只从外形上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鼓,指着鼓朝里的不被敲打的那一面说:这是用人皮蒙的……

不错,本地人全知道这只鼓的故事。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这只鼓曾经作为阶级斗争的活教材,在全县各地巡回展览,这只鼓的血淋淋的故事可以说是家喻户晓了。

老故事总是从“从前”说起,这个故事的从前得从抗战胜利时开始。那年头,离月明寺十八里的山口,背山面海的石塘镇有一段畸形的繁荣时期,以至人们都叫它小上海。镇子的东大街红毛子教堂对面,有个姓白的跷脚老皮匠开的皮匠铺子,卖自产的皮箱皮鞋,还和隔壁的箍桶师傅合作生产牛皮大鼓。那年头,皮箱皮鞋很少有人买得起,反倒是牛皮大鼓销得多,渔民出海回港,都爱把鼓擂得山响闹一闹,至于过年闹元宵,哪一年都要敲破几只鼓,这就成了老皮匠的大生意。老皮匠收了两个徒弟,两个男孩同岁,其中那个长得虎头虎脑的叫牛玉章,另一个长得清清秀秀的叫侯明亮,两人都是月明寺旁边的明月潭村人。本来,两个男孩从同一个村子出来,又一起学手艺,虽不是同姓,也该亲如兄弟的,可他俩却慢慢地有我没他的了。原来,老皮匠膝下有个女儿,名叫小翠儿,比他俩小一两岁。小翠儿她爹又跷又难看,而小翠儿姑娘却长得要多俊有多俊,而且老皮匠早放出风声,他有心在两个徒弟里面挑一个做女婿,来继承这份家业。牛玉章的家境要比侯明亮好得多,自己之所以来学手艺,仅仅因为算命的说他必须离家学艺。但牛玉章慢慢发现,小翠儿那颗心却全贴在侯明亮身上了,他侯明亮凭什么?不就凭小模样儿长得清秀一点?不就凭有副好嗓子,每天天不亮跑到红毛子教堂门口对着大海唱歌儿?还别说,他侯明亮嗓子也真好,他能无师自通地能运用腹腔和胸腔的共鸣,使声音既嘹亮又浑厚。他一唱起歌,小翠儿二楼闺房的小窗必定会推开,那个娇美的身影必定会出现在窗前,他唱多久,她就会痴痴迷迷地站在窗前听多久。

也许是牛玉章已经意识到再在这个皮匠铺子里呆下去没什么意思了,这一年的秋天他突然穿起国民党县大队的黄咔叽布军装。他本来就长得高大,穿上军装,皮带在身上一箍,还真有几分威风。这小子似乎是天生的当兵吃皇粮的料,经过三次括苍山区的“剿匪”,回来时不到二十岁的他就当到县大队的副大队长了。这天下午,他带了一个勤务兵,回到皮匠铺子里来了,那咔咔的皮靴声从店面一直响到后厅。他在以前只有师傅才能坐的那张太师椅上坐下,一把木壳枪在桌子上重重一拍,才开口说话:

“跷脚白店主,别来无恙啊!”要死,他连师傅也不叫了,这个诨号岂是他叫得的?

“噢,是玉章啊!今天有空回来坐坐?”皮匠白老五不敢计较,忙招呼小翠儿递烟上茶。小翠儿不愿多理他,忙完就退回里间了。

“我哪有空?不过,再忙也得回来见见小翠儿妹妹。打开天窗说亮话,过几天我又得剿共去了,这事儿得赶紧办。明天,花轿会来把小翠儿接到绥靖公署去!明天晚上,我在大鸿运酒家订了二十六桌喜酒,县太爷都要来给我当主婚人。把小翠儿打扮漂亮点,可别给我塌台!”说着,牛玉章掏出一大沓金元券搁在桌上,收回枪扬长而去。

胆小怕事的皮匠白老五无论女儿怎么要死要活地哭闹,第二天还真把白翠翠送去了。当天晚上,侯明亮也不告而辞,离开了石塘镇。这一天是1948年10月8日。事后人们才知道,他是到括苍山,投了共产党的括苍支队。

半年后,等白老五再见到侯明亮,他已是人民解放军军管会的一名干部了。师傅对他说,牛玉章和小翠儿没能逃出海,听人说,牛玉章带着一股国民党残部,在西乡的山里当土匪,杀人放火什么坏事都干,以至于人们都叫他牛魔王了。侯明亮点点头,他说他知道这事,还说剿匪是新政权的头等大事。

二 人皮鼓的由来

不久,侯明亮就任明月区区长,对于他来说,是回老家工作了。小伙子是天生的搞群众工作的好手,那时扩音设备极为罕见,他做报告也就根本不用那玩意儿,上万人的群众大会,每个人都能听清他的嗓音。会前,他还会操起鼓槌,敲出许多好听的鼓点,引得东山西村的群众早早来到会场。他指挥群众唱《解放区的天》,他一个人的声音比一万人唱得还响。那一天,民兵们从一个山洞里把牛魔王风烛残年的老爹逮到了,于是照例要开斗争大会。月明寺前的空场上,搭起高高的土台子,人们从寺里抬出那只大鼓。年轻的侯区长今天兴致特别高,因为跟他一同从括苍山出来的当卫生员的老婆刚给他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所以,在老地主被押上台时,侯区长又操起鼓槌,“得胜令”刚开了个头,心惊胆颤的老地主眼睛一黑,一头从台上栽下来,当场就死了。“侯区长半通鼓,吓死一个老地主”,就此当成神话传了开来。

半个月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牛魔王带了他的人马,突然包围了区政府。那几天,县大队的主力正在西乡围剿这支土匪,没想到竟被牛魔王钻了出来,他胆子还真大,居然敢偷袭离石塘这么近的明月潭,而且竟被他得手了。为了掩护村子里的群众撤上山,区小队五个同志牺牲,侯区长负伤被俘。

月明寺前,明晃晃的火把光照着一圈儿的机枪,山门外的石经幢上,绑着侯明亮区长。庙里那只鼓又被抬出来了。这会儿擂鼓的是“反共救国军司令”牛玉章。他擂得那么起劲,以至于鼓都被他打破了。他对立在一边敢怒不敢言的寺里的方丈说:“你放心,我是做鼓出身,等一会儿我给你蒙上一张新的鼓皮就是。”

来不及撤出去的群众被赶到这儿来了。牛“司令”放下鼓槌,滴溜溜转着手里一把专门用来剥牛皮的弯尖刀,说:

“乡亲们!今天我来没别的事,就是想请大家看一场戏。不是说侯明亮嗓子很好吗?不是说侯区长很威风,打了半通鼓,吓死一个老地主吗?现在,我要让这副好嗓子哭着向我求饶!我要大家看看共产党的下场!”

牛魔王转过身来,他一把拉开侯明亮的衣服。

“明亮兄弟,我可不像你,全然不记同门学艺之情,杀了我老父亲。你只要向我求饶,连杀父之仇我都可以不记……”

侯明亮亮开嗓门,破口大骂起来,山岳都为之颤动。于是,牛魔王的剥皮刀举起来了。

“不要!……”突然人后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原来是小翠儿手里抱着一个婴孩,从停在一旁的一顶小轿里冲过来,“我求求你,不要再造孽了!”

这一来,连侯明亮也吃了一惊,他大喊起来了:

“小翠,不要求他!”

而这时,牛玉章却举着那把剥皮刀,大笑起来:

“好啊,不要脸的,你还恋着他啊!你不替他求情,我还可以饶他,你这一求,我更不能饶他了……”

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小翠儿这时却把怀里的婴孩高高地举起来:

“牛玉章,你不放过侯师弟,我就摔死你儿子!”

这时,牛魔王真像魔鬼一样狂笑起来了:

“好啊,你摔吧,这年头我这条命能不能保住都难说,我谁也顾不上了!再说,他究竟是谁的种还说不准呢,哈哈!你摔吧!……”

还别说,小翠儿还真摔不下这块心头肉,她把婴孩塞给身边的一个老土匪,自己一头向石经幢撞去,她就倒在侯明亮身边的血泊里了……

“明亮哥,我先走一步了……”小翠儿只讲了这样一句话,就再也没有声音。

侯明亮痛苦地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牛玉章双眼血红,举起那把剥皮刀,走向侯明亮,但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把刀收回掏出了手枪,枪口对准了侯明亮。

“你还不求饶?要知道,我老婆是为你而死的,你又欠我一笔血债了……”

“你不想想,你欠着人民多少血债?”侯明亮双眼喷着火,他吼道。

枪响了。

……

鼓被修复了,这是一面旷世罕见的人皮大鼓。弄得一身是血的牛玉章操起鼓槌,他要试鼓了。鼓槌落下,一个比先前更响的声音夺鼓而出:

“你欠着人民多少血债?!……”众人竟听到这样一串鼓声。

牛玉章发出一声恐怖的叫声,鼓槌落下。就这时候,响起了枪声,县大队赶来了。脸如土色的牛玉章一把从老土匪怀里接过那个男婴,带了他的部众,向着浓重的夜色钻进去……

三 美猴王和他的鼓爸爸

牛玉章带着他的喽罗刚撤到山上,就中了县大队的埋伏,这一场伏击战一直打到天亮,大部分土匪都被歼灭了。可是,打扫战场和甄别俘虏的结果却让人大失所望:牛玉章溜了!

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海边黑虎滩一个赶潮渔民的船被一个手拿双枪背着个婴孩的土匪所劫。那土匪用枪比划着,要那渔民把舢板驶向大陈岛……从此后,再也没有人在大陆上见过作恶多端的牛魔王……

牛玉章走了。生活,按照自己的轨迹向前进展着,一年又一年。月明寺里的那只鼓,被作为活教材,从一个地方抬到另一个地方。这只鼓本身,也出现一些非同凡响之处:它的共鸣比以前好多了,人们敲在鼓的牛皮这一面,声音却从另一面发出来,而且那么响。人们心里想什么,它就会起什么样的声音。比方大家在喊“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时,它总是“不忘、不忘”地响着。大跃进年代,它的声音就变成了“高产、高潮”了。大家都说,这是烈士的英灵在歌唱。

对当年的侯明亮有记忆的人都说,小侯涛长得太像他爹了。小家伙长得眉清目秀,也有一副好嗓子。那地方闹元宵,流行一种叫抬阁的表演节目,由若干壮汉在腰背后固定一种高高的钢条做的架子,挑选长得俊秀的男女童子,绑扎在由于弹性而不断颤悠的钢架顶上,穿上戏装,表演各种戏剧人物。那年头最热门的一出戏就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这个美猴王的扮演者,就非小侯涛莫属了。这时候,小家伙高居于万人之上,抖动长长的翎毛,舞起光闪闪的金箍捧,别提多神气了。又因他姓侯,从那以后,无论大人小孩,就都称他为美猴王了。

可是,美猴王命运却不怎么好,在他十八岁时,他妈妈就患上乳腺癌,过早地离开了人世。那时又正处在文革期间,学校都停课了,尽管他是个烈士之子,可民政部门已被冲击得无法民政,他成了一个没有人管的孩子。还好,他没忘记他的鼓爸爸的告诫,自强自重,给爸爸也给自己争着气。

那些日子,他发现爸爸的师傅,当年开皮匠铺子的白老五已老得不能干活,穷在街头无人问了。小伙子收养了他,因为他知道,要是爸爸在,他一定也会这样做的。为此,他专门赶到月明寺,问过鼓爸爸了,爸爸回答说:对,对!

白老五只是老得手脚不利索,他神志还是清楚的。他那套皮匠家什还在,家里还有些碎牛皮,反正侯涛没事可干,老头就指指点点,教他做起皮鞋来了。小伙子本是个极顶聪明的人,许多活一点就通,他还真把皮鞋一双双做出来了。为了怕割资本主义尾巴,他只得夜间偷偷地捧到旅馆门口去卖。有人问他这皮鞋什么牌子,他随口答道:

“美猴王牌,对,就叫美猴王牌。”

“没听说过这牌子。不过,这做工挺实在的,便宜一点,我买。”一个东北客人说。

小侯让了一点价,这第一笔生意还真做成了。当地有个做商标的朋友,小侯去订了一批美猴王牌商标。这以后,每双皮鞋做出来,他都正儿八经地在鞋里贴上一片。嘿,不久还真有专门认这牌子来买皮鞋的。浙江东南沿海是我国引领时代新潮流的地方,当别的地方的老三届青年在苦读寒窗准备考大学时,这里的年轻人已从偷偷摸摸小打小闹发展到沿街开店铺、店后开作坊了。这当中,侯涛是佼佼者。三年后,他的美猴王皮鞋店,已开到温州的五马街上。不过,生产皮鞋的作坊仍开在石塘。当然了,此时的美猴王已是经过正式注册的小品牌了。

温州人的聪明是让人惊叹的。昨天下午,侯涛刚从温州回来,就有一人跟他到石塘了,两人进了侯涛的皮鞋作坊。此人二话没说,向侯涛出示了一种牛皮的样品,报价只有一般牛皮的五分之一。这个价码让侯涛吃了一惊,他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人造革,他们能把人造革做得跟牛皮一模一样了。那人说,你放心,温州的不少皮鞋都用了,一般人认不出来的。你可以算算,用了它,你会有多大的利润?那人还说,还有一种马粪纸做的假牛皮,价格更低。侯涛心动了,收下样品,让那人明天再来。那阵子,牛皮的货源可紧着呢。

他到了里间,去征求白老爷子的意见。白老爷子接过那块假牛皮,仔细看了看,又把它贴在自己的光脚背上,然后又用力把它撕开。最后,老人摇了摇头:

“它有可能会骗过人的眼睛,但是它骗不过人的脚,更骗不过时间。我们美猴王要是用它做皮鞋卖,这美猴王就成六耳猕猴了……小侯,不信的话去问问你的鼓爸爸吧……”

年轻的侯涛真的骑了辆自行车,回到明月潭村。他还没进庙就听到远远的寺里僧人做晚祷的鼓声,“不用、不用”地告诫得明明白白。

四 牛魔王钻进铁扇公主肚子里

侯涛没有进寺就回石塘来了。第二天,他毫不犹豫地回绝了那个牛皮商。但并不是所有的温州皮鞋厂家都能像侯涛这样经得起利润的诱惑。很快地,整个温州的皮鞋都受到马粪纸“牛皮”的报复,人们像拒绝瘟疫一样拒绝温州皮鞋,商店的货架上凡产地是温州的皮鞋不分青红皂白都被撤下来退回原产地,整个温州的皮鞋制造业陷入危机之中。

侯涛又到了月明寺中,无比悲愤地敲着大鼓,他清清楚楚地听到鼓爸爸的回答了:

“咬住牙,真金不怕浪淘沙……”

回到作坊里,侯涛把他那十几个雇工召集起来开了一个会,他说,宁可把前几年挣的钱亏光,也要保住美猴王这块牌子。他说他把命贴在“货真价实”四个字上了,也要求他的员工把每人手里的活做得好上加好。在这同时,温州人清醒了,“质量立市”的口号深入人心。侯涛和其他温州皮鞋厂的老板一道,在北京、杭州的闹市区当众焚烧劣质皮鞋,这行动也让公众恢复了对温州皮鞋的信心。侯涛还别出心裁地在他的门市部门口,用电动机推动两只穿着美猴王皮鞋的木头脚,24小时不停地在一只粗糙的沙盘里行走,让大家看看,美猴王的货真不真。苦心人天不负,美猴王终于在大江南北站住脚,他的作坊也发展成为一个有一定规模的厂子。

这时候,年轻的侯涛的眼光落到国外了。他发现,在美国的中低档皮鞋销售份额中,排第一位的竟是台湾的一家牛魔王畜产品公司。听到这个公司名称,侯涛头顶嗡的一声一阵眩晕。那时,不少台湾渔民在石塘避风,他专门到台胞接待站找过台湾人打听,证实了那公司的董事长正是当年从石塘逃出去的牛玉章。

侯涛又进月明寺了,他跪在鼓爸爸跟前,破天荒第一遭让鼓爸爸听他说话:

“爸,咱们家的血海深仇我一刻也没有忘记。现在,我已经打听到牛玉章了。我曾经想过,我要挣许多许多的钱,然后到台湾去,找到牛玉章,无论他是高官还是富商,我跟他耗上了。我会花大钱,雇台湾最好的杀手,我会让他今天断只手,明天丢条腿,后天少只眼睛,最后再喷一脸硝镪水!但现在我不这样想了,一个人肉体上的痛苦不是最大的痛苦,我一定要让他精神上吃尽苦头,先倾家荡产,再贫病交加死在街头无人问……爸,我发誓,我一定要这样做,我能够这样做……”

但是,发这个誓,侯涛是不是太不自量力了?要知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今天的牛玉章,已不是当年做土匪头子时的牛魔王了。今天一半的台湾人早上喝的牛奶,是他的乳品公司的产品;许多美国工人、学生穿的皮鞋皮夹克是他的公司生产的。今天的牛玉章,已是台湾数得着的实业界巨头了,你一个海峡这边的小厂主,扳得倒他吗?

这天午后,牛玉章派自己的管家,把已从台中农学院毕业,眼下正在公司的制革厂忙着的儿子召到他阳明山下的别墅里来了。这两年,生性好强的牛玉章明显地感到自己老之已至,精力大不如前,他已慢慢地从公司的业务里脱出来,在家里呆的时间比以前多得多了。

院子里传来汽车声。只有儿子的车才开得进来,他知道儿子回来了。自从从大陈岛转到台湾,脱离了军界安定下来后,牛玉章有过两次婚姻,可不知道什么原因,她们都没有生育。最终,他还是只有和冒死从大陆带出来的那个长得一点也不像他的儿子过日子。

不一会,儿子牛满玉有如一座玲珑的玉山,站在他身前。儿子一身米白色的西装,那洁齿皓目一看就让人想起当年的美人小翠儿,同时又有几分牛玉章不敢承认的另一个人的影子。年轻的美男子站在父亲面前,显出几分惘然。

“满玉,昨天,我派到意大利的商探给我买来一双男式的牛皮鞋,我特地叫你回来看看。”牛玉章说。他按了手铃,一个佣人用红木托盘把一双皮鞋托进来了。

牛满玉看看鞋底,从外文标识上看出是恺撒大帝牌,大名鼎鼎的意大利亚瑟王公司的王牌产品。

牛玉章说:

“按目前的市价,它是我们牛魔王皮鞋的一千倍。就是说,要一千双我们的牛魔王皮鞋,才换得来一双恺撒大帝牌皮鞋。作为牛魔王皮鞋厂老板,我和你,都应该脸红呵……”

牛玉章示意呆若木鸡的儿子坐下,他继续说:

“我老了,但牛魔王不超过恺撒大帝牌,我会死不瞑目!因此,我已把这件事作为当务之急了。现在,我们来比较一下,我们的牛魔王与恺撒大帝的差距究竟在哪里……论做工,它也不过如此,我们做些设备更新,挑选技术最棒的工人来做高档产品,达到这个水平并不难;论样式,我们花大价钱招全世界最好的设计师,什么样式都可以设计出来,这也难不倒我们。惟有这张皮,这原料……满玉,你闭上眼睛,摸摸手里这双皮鞋,那种如同摸着处女皮肤的温软的感觉是多么美妙,它柔软而不起皱,坚韧而不冷硬,它的毛孔细小而孜密,透气性却是那么好,这真是宝物啊!我的商探告诉我,这尤物可不是天生的,这是亚瑟王公司的创始人西蒙祖孙三代持之以恒、孜孜不倦地追求的结果。在西西里岛上,有他们家的专用牧场,放牧着他们家培育的一种特有的革用牛。几十年来,世界上多少皮革制品厂试图得到一头这种革用牛的种牛或冷冻胚胎、冷冻精液都没有得手。这回,我的商探得到一个重要情报,亚瑟王公司现董事长西蒙·浩比特先生的爱女西蒙·缇素小姐将就读于佛罗伦萨艺术学院,主攻音乐与美术。我已让人去为你办理到该校进修的手续了,你很快就能成为那位缇素小姐的同学。据说,那位缇素小姐长得非常美丽,我相信你会爱上她的,铁扇公主注定会成为牛魔王的妻子的。谁说只有孙悟空才能钻进铁扇公主肚子里?我们牛魔王能钻进铁扇公主心里……当然,你不光是去谈恋爱,你的终极目标是得到那种革用牛……”

五 得之西圃,失之东园

牛满玉知道,父亲的命令是不能违抗的。况且,能去佛罗伦萨学他喜欢的声乐是他儿时的梦想。至于什么缇素小姐,什么革用牛,那本是不着边际的事,到了那儿再说,我若看不上她,还管你什么牛不牛的?他反对父亲这种想一口吞下整个世界的野心。几天后,牛满玉登上了飞向地中海的空中客车。

第一年儿子回来过年时,对父亲说,情况还不错,那位铁扇公主倒真的是个绝色的金发美人,他很有兴趣。不过,人家骄傲得比公主还要公主,追她的人少说也有两个班,这事还有难度呢。好在自己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还有花不完的钱,在竞争中并不处于劣势。

第二年,情况就向更好的方向发展了。那几天,儿子天天来电话,说他正带着缇素小姐利用暑假满世界地旅游。父亲在电话里提醒儿子,欲速则不达,别急,等着瓜熟蒂落那一刻……儿子在电话里说,这一点弄清楚了,亚瑟王公司西西里的牧场每年宰一千两百七十二头革用牛,一头不多一头不少。因而每年只生产一万两千双恺撒大帝牌高档牛皮鞋,一双不多一双不少,在全世界市场上永远保持一个供不应求的势头。那种革用牛除了种牛,全部是母的,因为公牛毛孔太粗,每头牛从生下来到宰杀,刚好七百四十四天,一天不多一天不少,据说日子多了,性成熟了毛孔就粗,日子少了皮张又太嫩,养到那个日子,可都是牛的妙龄。在牧场里,每头牛都建有档案。如此林林总总,这皮张不占世界第一才怪呢。

儿子伤得很重。据说为了救他的命,夏威夷岛上血库里的B型血全都用光,还到关岛去空运。这一回,牛玉章明白无误地知道了儿子的血型。

这个晚上,在海滨酒店的豪华客房里,牛玉章怎么也睡不着了。一个最不愿意被证实的疑窦揭开了包装:牛满玉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

当初,自己是不愿意看到小翠儿与侯明亮过于亲密,才去当兵的。他和她有一手,应该说自己是知道的。把他俩活生生拆开时,他得到一种宣泄的快感。在绥靖公署的那个新婚之夜,自己已证实小翠儿不是处女,当时小翠儿闭着眼睛,像个木头人一样任凭自己摆布,自己则一直沉浸在征服的快感中。八个月后,就有了这个小男孩。当时他也怀疑过,一再审问小翠儿,小翠儿也说不准是谁的。反正,那时心里不舒服就杀人放火,一直到剥了侯明亮的皮,心里才安定一点。到了台湾,特别是自己不再会有孩子之后,就巴望这事儿永远这么糊涂下去。可是,偏偏要出这么一件事,撕去这最后一层遮掩……天哪,这几十年,自己竟是在为侯明亮养儿子,还要把拼死拚活挣来的亿万资产留给侯明亮的儿子!

这是报应啊!

牛玉章明白,这个结果已不可逆转,现在只能装糊涂,一切按原样子继续下去了。好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没有人知道这一切,包括牛满玉自己,他只能姓牛,他只能是我牛玉章的儿子!

牛满玉三个月后身体才康复。他和缇素小姐又直接回意大利去了。

一直等到在佛罗伦萨完成了学业,牛满玉才带着那个意大利美人回到台湾。牛玉章的苦心没有白费,他如愿以偿了,堕入情网的缇素小姐瞒着父亲,弄来了那种革用牛的冷冻精液。在意大利学了五年男高音的牛满玉并不想当台湾的帕瓦罗蒂,他重新用起在台中农学院学的专业,主持接下来的工作,开始培育自己的革用牛。到这时候,已成为牛满玉的新娘的缇素小姐才明白,自己只是这个中国台湾牛氏家族实现远大目标的马前卒。但是她已不能自拔,因为她爱牛满玉,牛满玉也真心地爱着她。

小两口将第一代台湾本土出生的革用牛命名为“爱晶”,意为这是他们爱情的结晶。可是,这些爱晶长得很不理想,由于台湾雨水太多,湿度太高,这些牛的皮起了皱,纤维组织太松,连一般的牛皮都比不上。这种现象并不奇怪,贵州茅台酒厂的师傅,用茅台酒的原料和工艺,到别的地方做出来的酒,就没有茅台的香味;杭州龙井的茶农,到离龙井十里外的地方,种出来的茶就失去那特有的茶香。

“看看吧,这是和我们在美国及欧共体市场一争高低的大陆生产的牛皮鞋。”牛玉章说这句话时声音因为痛苦而发颤。

“美猴王牌。”牛满玉把那商标读出来了,“好啊,我们牛魔王的兄弟出来了!”

“你看,它做工比我们好,价格比我们便宜,我们不败在他手里才怪!”牛玉章叹了口气,“现在来去也方便,你们俩去大陆走一趟,摸清这个美猴王的底细。我们高档鞋上不去,现在中、低档皮鞋再全线崩溃,只有回去卖牛奶了……”

六 气吞六合的美猴王

侯涛很忙,忙到三十三岁还没有结婚。那时,他的皮鞋厂已经有相当规模了,年纪这么轻的百万富翁成家自然不会困难,之所以耽搁下来,完全是因为他在等一个人。她与他是当年高中时的同班同学,叫姚瑶,学习成绩出奇地好,只是因为她是个黑五类,父母都是走资派,同学中没人理她。那年头学校停课了,姚瑶的原先当县委书记的爸爸还关在牛棚里,而她妈妈受尽折磨,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十七岁的她就必须承担照料两个弟弟的重担。那时她家已从县委大院搬到石塘东门的一间破屋里。三个人仅凭一点生活费苦熬着。刚开始,侯涛完全是出于同情,偷偷地把卖皮鞋的钱五元十元地朝她的小窗里塞。侯涛毕竟只供养一个白老五,过日子容易一些。日子长了,姚瑶心里就只有他了。等到恢复高考,姚瑶考上了大学,两人就确定了恋爱关系。但姚瑶她爸爸竟没能熬到“四人帮”的倒台,便跟她妈妈去了。所以姚瑶上大学的生活费就全靠侯涛了。姚瑶学的是国际贸易,大学毕业后,又到美国去深造,侯涛完全支持她,所以两人的婚事就耽搁下来了。

姚瑶从美国回来时,给他一份让美猴王全面占领美国市场的策划方案。原来,这几年她在美国仔细调查了美国的市场,她一直在思考这件事。

侯涛大喜,他一下子把姚瑶抱起来,打了一个旋:

“好哇,这一次我可是如虎添翼了,牛魔王,看你横行到几时!”

姚瑶喘着气,一脸娇红,白了一眼侯涛,她说: “你怎么三句不离牛魔王?好像你是为那个什么牛魔王活的……”

“那当然,杀父之仇怎能忘记?我在父亲灵前发过誓。”侯涛说。

“美猴王可不应该这么小肚鸡肠,这会妨碍你成为一个世界级的皮革业巨头。”姚瑶一针见血地说出她的看法,“记得我爸爸临死前写下的对《新县委工作的意见》吗?在人事安排那一部分,他推荐的人中有几个是直接整过我爸爸妈妈的人,可我爸爸说,看人看主流,看他的工作能力,他们那么做,是当时的形势影响,账不应该记到他们头上。我爸爸的话说得多好啊!……”

“我可没有那样的雅量。”

“不,你应该有,美猴王气吞六合,要有王者之气,才能成就王者之业。打个比方,有朝一日,那个牛玉章和他的儿子从台湾来了,要求与你合作,你会怎么办?把他们打回去?”

侯涛翻着白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牛玉章站在面前,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去问问你的鼓爸爸吧。”姚瑶知道那只鼓在调节侯涛心绪时的妙用。

“是该去明月潭走走。”侯涛说。他与老家的村委会合作,征用了一片荒山坡,正在那儿建造新的厂房。现在,从石塘到月明寺已经有一条很好的公路,回去看看是很方便的。

午后,俩人就开着车回老家了。工地就在月明寺东公路边,有两辆推土机正在来来回回地作业。俩人在路边停好了车,一前一后走了上去。

突然,侯涛看见推土机正随土翻滚着一些白骨。

“停!停下!我不是专门有笔费用来迁移坟墓的吗?”侯涛指着那些白骨问。

一个老头扔下手里的铁耙,走上前来了:

“噢,他大侄子,这是无主的野坟。迁坟告示贴出半个多月了,也没人来领钱办手续。”

“无主的坟也不能这么做……”侯涛说,“村里就数得出的几户人家,这会是谁家的呢?”

那老头接过侯涛递过来的烟,眯着眼说:

“说起来也该把他抛尸……他跟你们家还有点瓜葛。当年有句话:侯区长半通鼓,吓死一个老地主。牛玉章他老爹死后,村里人就把他草草埋这儿了。那个土匪头子回来得匆忙,也没顾上立块碑……这年头,那么多台湾人回来,可这死老头的后人也不见回来,真是恶有恶报……”

侯涛再也不说什么,他转过身,正准备走下去时,姚瑶却上前两步,说:

“老伯,这事就交你办了,你把所有的骨头都捡起来,然后做一只好一点的木盒子装了,找个合适的地方做一个坟埋下。坟前立一块碑……刻上先父牛秋堂之墓,就刻牛玉章立吧。万一那边来人,也方便一点。我身上只带了三千块钱,你先用着,不够再到石塘找侯老板报销……”

那老头呆了半天,才接过钱来。

俩人朝月明寺走去,路上竟拌起嘴来了。

“你倒会做好人,代牛魔王做起孝子来了!”侯涛说。

“我只知道,蒋介石杀的共产党数也数不清,可共产党人还是把他母亲的墓修得好好的。我再说一遍,我希望我的美猴王有气吞六合的气慨。你也不要和我争,我们一起去问问鼓爸爸,听听他说我做得该不该。”

他们一起进了寺,在鼓楼里,姚瑶轻轻拍着大鼓,只听他们的鼓爸爸连声称赞:

“应该……”

七 鼓爸爸大笑了

牛满玉和他的妻子三个月后才回到台湾。这三个月里,牛满玉只用了三天时间就完成了父亲交办的事。其余的时间,他被缇素小姐牵着鼻子在北京、上海、西安、杭州、苏州、广州、转了一大圈。这个意大利美人完全被博大精深的中华文明和神州大地的秀美风光迷住了。

“爸,完全弄清楚了。那个美猴王皮鞋厂门市部在温州五马街,生产的场地有两处,一处在石塘,另一处在明月潭村,那是三年前新建的,这可是爸爸说的我们的老家。美猴王的老板叫侯涛,年纪跟我差不多。一个八十多岁的叫白老五的跷脚老头,是他的技术顾问……噢,我问过村里人,侯涛他爸叫侯明亮……”

的一声,牛玉章手里的茶杯落到地上了。不是冤家不碰头,两家又耗上了。

“爸,你别急,他们的优势就是工资便宜。”牛满玉弯腰捡起杯子,“另外,侯涛的老婆很厉害,在美国呆过五年,学的就是商品营销……”

“牛魔王完了!……”牛玉章长叹一口气,脸色一片惨白。

病房里一片死寂。突然,牛满玉想起一件事来了,他慢慢掏出一张照片,说:

“爸,此行我们没有惊动他们,那些厂子也不值得去看的。我们悄悄进了明月潭村,还真的找到了爷爷的墓。我们在墓前烧了纸,你看,这是我俩在爷爷墓前的照片。”

一张彩照递到了老人手里。

“这个墓怎么这么新?”牛玉章又发呆了。

“噢,我们打听过了,这是三年前,侯涛在那儿建厂房时迁到此处,他专门出资修的。这个无主墓惊动老板本人了……”

牛玉章倒吸一口气,一双浑浊的眼睛发出可怕的神色:

“侯明亮的儿子有如此气度,必能成就霸王之业。这样看来,输给他是必然的了!……”

接下来的那些年,局势的发展证实了牛玉章的话,美猴王在美国和欧共体市场全面排挤了牛魔王。同时,牛玉章的商探不断地将海峡那边那个同行的发展情况报告给他:美猴王改组成集团公司;温州人民路上,十八层的美猴王大厦矗立起来了;该集团的股票上市了;他们在缅甸金三角地区,动员种罂粟的农民养革用牛,还在那儿建了皮革加工厂;有人作过统计,说每两千个美国人中,就有一个穿美猴王皮鞋……而海峡这边,牛魔王的主要业务萎缩到只能向台湾本岛供应鲜牛奶了……无奈之际,牛满玉厚着脸皮,带着缇素飞到意大利,专门去找他的老岳父,要求能把厂子作为亚瑟王公司的专业加工厂,结果吃了一个闭门羹。原来,这两年亚瑟王公司也受到美猴王巨大的压力,它的大众型皮鞋产量极度萎缩,生产线处于半闲置状态了。老头子瞪着眼对女婿说:你是中国人,干嘛不把厂子开到大陆去?那儿有世界上最大的市场,有廉价的劳动力,我们亚瑟王早晚也要去那儿,你怎么舍近求远跑到这儿来了?

“我在世之日已经无多,什么也不在乎了。去吧,明天就去大陆。你给美猴王侯涛打个电话,说老牛玉章负荆请罪来了……别变了我的话,就这样说。”

接下来,父亲给他讲了牛侯两家在半个世纪前的那场相互仇杀,直听得牛满玉心惊肉跳。

当新世纪的第一缕投向亚洲大陆的曙光照亮石塘后面那个山尖后的三个小时,一辆加长的奔驰车在繁华的温州人民路美猴王大厦前停下了。牛满玉夫妇从车里抬下一辆轮椅车,轮椅上是前不久刚动了直肠手术的牛玉章。大厦门前,新婚不久的侯涛夫妇笑脸相迎,尽管侯涛笑得是那么不自然。

客人被迎进气派的会客室里。会客室正面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彩色照片,那是我国国家领导人访问美国时,在美国总统老家的牧场上,与总统一边散步一边交谈着天下大事的照片。

“知道我们为什么挂这张照片吗?”姚瑶笑着说,“看,我们国家的领导人穿的是美猴王皮鞋,美国总统穿的是恺撒大帝牌皮鞋。这两双皮鞋在一起,就比出差距来了。美猴王皮鞋很亮,可亮得刺眼;恺撒大帝牌也很亮,却亮得柔和……”

“这个世界,就怕货比货了。”牛满玉搭了一句。

“我们亮出差距,就是激励我们去消除差距。有朝一日,我们要让美国总统也穿上美猴王皮鞋。”侯涛手指着照片说,这个正处在干事业年龄的企业家眼睛闪光了,“下一届。”

“是吗?”缇素甩着她好看的金发,脸上显现出不屑的神色。

“知道大陆有一位很有名的姓牛的相声演员吗?他现在在安徽蒙城任县长,他提出要在牛字上大做文章。我们考察了那个地方,发现那儿的降雨量、年平均温度等参数与西西里岛接近。我们与牛县长接上头了,准备在那儿建一个基地,培育我们自己的高级革用牛……”侯涛在娓娓而谈。牛满玉听得很仔细,他想,当年自己若有这个条件,恐怕会是另一种结果了。

午后,他们一起回到石塘,又回到明月潭。看过那个近年不断扩建的工厂,见到那条世界一流的流水作业线,牛氏父子从心底里承认,自己输给他们是必然的了……

他们从工厂的边门走到山包上。终于,牛玉章的轮椅被推到那座墓前了。浙江东南一带的人历来重葬,墓修得一座比一座气派。眼前这座墓虽然长期无主,但看上去也不觉得寒酸。到这时候,牛玉章已经老泪横流了。不知怎么搞的,他竟从轮椅上滑了下来,等大家要去扶他时,他已跪在侯涛夫妇跟前了:

“他大侄子,你的气度比大海还要宽阔。真想不到你会这样来对待我,我无地自容啊!……请受我一拜……”

侯涛夫妇没等他拜下去,就把他弄回到轮椅上了。于是,他们下山,进了月明寺。寺里的方丈把他们迎进了大雄宝殿。当然,物是人非,这位方丈已不是当年的方丈了。牛玉章执笔,在善款簿上签了个十万元的数字。在儿子签开现金支票时,他对方丈说:他自知在世之日已经无多,佛经上有句话,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说他屠刀早已放下,却不敢企求立地成佛,他只求死的时候心态能够平和一点……

他们进了钟鼓楼,看到那只大鼓了。

轮椅车缓缓上前,这时的牛玉章老人手里居然还执着那支批签善款的毛笔,可他的手抖得很厉害,大家都看见,他的手抬起来了,在鼓皮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一个大大的“悔”字……

在众人惊骇不已、感慨万端时,老人手里的毛笔落下,接着身子一歪,扑在鼓上,就像抱着他的亲兄弟一样抱着那只大鼓……

牛满玉大吃一惊,他急忙上前,托起父亲……

牛玉章在儿子怀里,目光呆滞,但他嘴还在动,他断断续续,说出一句话:

“满玉,你不姓牛,你姓侯,你与侯涛,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你跟着你的侯涛兄弟一起干吧……”

这句话大家都听见了,也都惊呆了。而这时的牛玉章老人却头一歪,断了气。

寺里的方丈上前,把牛玉章老人在轮椅里安置稳妥,推出去了。他说老人丧事就由寺里按佛门子弟的规矩来料理,这也是老人先前那番话里的意思,我们应该满足老人的愿望。牛满玉含泪点头……于是,为亡魂超度的诵经声大起。

鼓楼里只剩下两对夫妇了。两个男人一步一步走近,两双手终于握在一起。

“兄弟,等丧事完了,我立刻回台湾,卖掉我的乳品公司,把所有的资金都打过来,然后你把蒙城那一摊子的事交给我和缇素,我们可以给你立军令状……”牛满玉说。

“自家兄弟,这样说话就见外了。”侯涛在兄弟的手背上轻拍了两下,热泪夺眶而出。

这时,诵经声一阵高一阵地传过来了。

“我敲一通鼓,送送老人罢。”牛满玉说。

侯涛点点头。

于是,鼓声响起来了。

而这时的鼓声响得非常特别,就像是从天堂里传来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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