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裡的蘇星河,其原型是梁武帝蕭衍嗎?

最長壽的漢人皇帝:蕭衍

南朝梁的開國皇帝蕭衍(464~549年),比北魏孝文帝拓跋宏(467~499年)大三歲。他篡齊建梁那年,英年早逝的拓跋宏已是一抔黃土,因而不算是他的對手。那他的敵人是誰呢?

蕭衍活到86歲,在位48年,熬走了八個北魏的皇帝,熬到了北魏分裂成東魏和西魏。

北魏皇帝這有如臨時工一般的更換速度,當然是背後的權臣與外戚操縱傾軋的結果。照理說,北方亂成一鍋粥,是南方休養生息的好機會。然而“天道周星,物極不反”,蕭梁在侯景之亂後沒有盼來中興復盛,只等到了一篇名垂千古的《哀江南賦》。

是的,當蕭衍在臺城中憤懣而死的時候,也基本看到了南梁的日落。


蕭衍是蘇星河的原型嗎?

“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

“解道澄江靜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

李白很喜歡謝朓,常在詩句中稱道這位後世名聲遠不及他響亮的南朝詩人。謝朓,與謝靈運合稱“二謝”。除了這個跨越時空的雙謝組合之外,他還與同齡的蕭衍併為

“竟陵八友”之二。這當然是蕭衍轉行做皇帝之前的事。

記室參軍範雲蕭琛、樂安任昉、法曹參軍王融、衛軍東閣祭酒蕭衍、鎮西功曹謝朓、步兵校尉沈約、揚州秀才吳郡陸倕,並以文學,尤見親待,號曰八友。(《資治通鑑·卷一百三十六》)

說到“竟陵八友”,不知你會不會想到《天龍八部》裡的“函谷八友”。函谷八友,即聰辯先生蘇星河的弟子,逍遙派掌門無崖子的徒孫。他們雖不及師父蘇星河那麼多才多藝,但也都像蘇那樣耽於嗜好而荒廢武學,是一群有趣又無奈的人。

蘇星河的人物設定,也許有借鑑歷史人物蕭衍的可能。蕭衍不僅“博學能文”,而且“陰陽、卜筮、騎射、聲律、草隸、圍棋,無不精妙”(《資治通鑑》)。他年輕時與人合稱八友,後來生的八個兒子也是各有各的一言難盡。

逍遙派是個很有性格的門派,因為信奉道學,派中人物雖有絕頂功夫,但對懲奸除惡完全不感興趣(一種學功夫純為耍帥的概念),有幾分亦正亦邪的意思;該門派又對入門弟子的顏值要求頗高,於是派中日常就是幾個吃飽了撐著的俊男靚女互相愛慕和爭風吃醋。

事實證明,沒有政委的組織是很難擰成一股繩的,太過強調順其自然而不加約束,必定導致小團體的四分五裂。所以逍遙派近乎解體了。故事的後來,蘇星河命喪同門丁春秋之手,臨死時他把虛竹送到無崖子面前,完成了逍遙派掌門之位的傳承。

虛竹何許人也?他是個和尚。沒錯,這個企業文化略顯自私的道家門派,得融合佛門的慈悲和福緣才能繼續發揚傳承,如此可說是出人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金庸之所以有這樣的構思,或許跟他本人思想的發展有關。中國讀書人的信仰在三教之間徘徊、而終於釋家者並不鮮見。大概是經世濟國的抱負適合少年人的朝氣,全生避害的思想迎合中年人的訴求,悲天憫人的情懷符合老年人的心境,蕭衍亦自雲“少時學周孔”,“中復觀道書”,“晚年開釋卷”。548年,侯景叛亂,攻陷臺城,蕭衍受困的情形一如蘇星河和無崖子,而逼死了蕭衍的叛賊侯景也沒能得到南梁的江山,好比丁春秋。


養子的怨恨

蕭衍的八個兒子來得很密集,都出生於在501~508年間。值得注意的是,501年的蕭衍已經三十八歲了,在那之前他是木有兒子的,所以養了侄兒蕭正德作為後嗣。

蕭正德原本與太子之位僅一步之遙,但隨著八位皇子的降生,他便徹底失去了入主東宮的可能。史書上說他很不服。

正德怏怏不滿意,常蓄異謀。(《資治通鑑》)

522年,蕭正德投奔北魏,“自稱廢太子避禍而來”。然而魏人看不起他,受到慢待的他於次年逃回南梁。

你說他怎麼還敢回去呢?因為六十歲的蕭衍早就已經在研讀佛經了。慈悲為懷的梁武帝只是老淚縱橫地教訓了他一頓,不僅不治罪,還恢復了他的爵位。不過伯父的一再寬縱沒有換來侄兒的感恩,蕭正德的怨恨將在許久以後再次爆發,把南梁亡國的悲劇推向高潮。

話說回來,取代蕭正德的長子蕭統,正是有名的昭明太子。他組織人編寫的《文選》,收錄了三曹、嵇阮、陶謝、潘陸等人的詩文;作者不詳的“古詩十九首”之所以能流傳至今,也是有賴於昭明太子的一雙慧眼。

昭明太子是被人懷念的,據說他為人寬和,不蓄聲樂,勤於政事且明察秋毫。六弟蕭綸在地方上胡作非為,差點被父親賜死,也是多虧他流涕固諫才保住一條小命。只可惜,這樣一位仁孝又明慧的儲君,只活到三十出頭。

另外兩個短壽的兒子分別是老四蕭績和老五蕭續。《梁書》曰“績以孝著,續以勇聞”,簡單地概括了二人的優點。其實老四和老五之間並非沒有高下之分。蕭績清約簡素,且為政有方,《南史》惜其早夭。蕭續雖然勇武,但貪財,李延壽說他沒來得及作亂就死了,可謂“早歿為幸”,這評價實在犀利。


次子的血疑

老二蕭綜懷疑自己不是蕭衍的親生兒子,因為他的生母從前是南齊蕭寶卷的妃子,而且“懷胎七月”就生下了他。

自認為揹負著國仇家恨的蕭綜從此立下了背棄南梁的志向,在一番臥薪嚐膽的自我磨礪之後,他於525年逃到北魏,並改名蕭贊。

《洛陽伽藍記》中說,北魏皇宮裡的凝閒堂前有鍾一口,聲聞五十里。南梁豫章王蕭綜聽到鐘聲後,寫下《聽鐘鳴》,其詞意頗為悽愴。

《天龍八部》裡的蘇星河,其原型是梁武帝蕭衍嗎?

圖片來自網絡

以下選取《梁書》所載的版本:

聽鐘鳴,當知在帝城。參差定難數,歷亂百愁生。

去聲懸窈窕,來響急徘徊。誰憐傳漏子,辛苦建章臺。

聽鐘鳴,聽聽非一所。

懷瑾握瑜空擲去,攀松折桂誰相許?

昔朋舊愛各東西,譬如落葉不更齊。

漂漂孤雁何所棲,依依別鶴夜半啼。

聽鐘鳴,聽此何窮極?二十有餘年,淹留在京域。

窺明鏡,罷容色,雲悲海思徒掩抑。

他的“父親”蕭衍以熱衷佛教聞名後世。洛陽城中的晨鐘暮鼓,也許難免使他想起故鄉故人。南齊畢竟亡國了,然而北魏又怎可能是好的歸宿?其實蕭衍曾派人送他小時候穿的衣服過去,希望他能回心轉意,只是他沒收到。他應該也沒想到,死後他的靈柩會被梁人盜回,而蕭衍依然將他視作己子,葬於陵次。


第六子的躁狂症

邵陵王蕭綸大概有躁狂症。

史載蕭綸在南徐州當地方官時,喜怒無常,肆行非法。有一回他逛集市,逮著一個賣黃鱔(注1)的人,問:“你覺得刺史(蕭綸)怎麼樣?”對曰:“躁虐”。結果蕭綸逼他吞黃鱔而死。籤帥將他的惡行報告給蕭衍,蕭衍當然斥責了他一番,但他不僅不改,而且越作越誇張。

他找了一個長得跟蕭衍很像的人,把他打扮成皇帝老爹的樣子,對其辯稱自己無罪。然後又剝了這個假老爹的袞冕,將之痛毆一頓。

這樣的蛇精病,若是生在別朝,已不知死了多少回。

然而此人後期畫風突變,竟成為梁室子弟中的一抹亮色。


侯景之亂中諸子的表現

回到開頭提及的侯景之亂。侯景叛梁,首先遣人致書蕭正德,表達了願擁立他做皇帝的意思。

蕭正德大喜過望,立刻表示願意做內應,並造船支援他。

正德遣大船數十艘,詐稱載荻,密以濟景。(《資治通鑑》)

也許蕭衍本就不該對這個侄子寄予期望,那麼在他身陷臺城之時,親生兒子們又在做什麼呢?

長子蕭統死後,老三蕭綱被立為太子,所以他當然也被困在臺城裡,沒什麼可說。

第六子邵陵王蕭綸率軍晝夜兼程,赴京勤王。他聽從趙伯超的建議,突襲廣莫門,殺了侯景一個措手不及。然而待到與侯景對陳於玄武湖畔,卻因安南侯蕭駿的誤判而吃了敗仗。

侯景固然在戰場上不落下風,但由於各路勤王軍隊漸次匯合,使其受困建康城中,缺少糧食,便企圖偽稱求和以作緩兵之計。太子蕭綱知其有詐,然而彼時也沒有更好的選擇,只能與之結盟。

此處不能不提到蕭綸的次子蕭確。侯景忌諱他的軍事才能,上書請蕭衍將其召入城中。蕭確知道進城等於送死,因而想要南逃,但父親蕭綸不許他違背爺爺的命令。

邵陵王綸泣謂確曰:“圍城既久,聖上憂危,臣子之情,切於湯火,故欲且盟而遣之,更申後計。成命已決,何得拒違!”(《資治通鑑》)

侯景算是個愛才的人,他沒有立刻除掉蕭確,反而因為欣賞他的勇武而把他帶在身邊。蕭確偷偷遣人對父王蕭綸說,他決定找機會手刃侯景,請父親不必顧慮他。果然,他在陪侯景遊鐘山時引弓欲射,可惜弓弦竟斷,反被侯景所殺。

第七子蕭繹忙於與蕭譽同室操戈。蕭綸為此寫信過去,說“骨肉之戰,愈勝愈酷,捷則非功,敗則有喪”,希望七弟以家國為念,一致對外,蕭繹不從。蕭綸得到回信之後,不禁流涕嘆道:“天下之事,一至於斯!”

蕭繹不僅討伐蕭譽,還派舟師一萬進逼蕭綸,怕其與自己爭奪帝位。蕭綸麾下軍士爭請出戰,但蕭綸認為骨肉相殘將取笑千載,於是帶著兒子蕭躓避走武昌,沒有與蕭繹的大軍正面交鋒。

其實蕭繹的狼心狗肺很早便顯露端倪了。他當荊州刺史時,因小過而被蕭續頂替,自此他就跟五哥蕭續斷絕來往。待聽到蕭續的死訊,他竟然高興到跳起來,蹦得鞋底都破了。

550年,蕭綸欲攻打西魏,次年被魏人所俘,不屈而死。552年,侯景敗在蕭繹手下的王僧辯、陳霸先手中,同年蕭繹在江陵登基,他的八弟蕭紀也在成都稱帝。

其後蕭紀東下攻打蕭繹,敗死。兄弟相爭給予了西魏可趁之機,益州因此淪陷。不久之後,西魏舉兵南下,蕭繹敗死。


狂夫與赤子

蕭綸在侯景之亂中何以能“忠孝獨存”,大概是南梁歷史的未解之謎。

他早年固然犯下魚肉百姓的罪行,但仔細一想,這飛揚跋扈的行事作風,又何嘗不與其奇葩的身世有所關聯呢?他8歲就被封為郡王,出為寧遠將軍,琅邪、彭城二郡太守,18歲時犯事免官奪爵,此間十年缺乏管教的放縱生活,應為他前半生的個性定下了基調。

《南史》說他曾有弒父之謀,不知算不算冤枉他,如果這是真的,那後來蕭衍被困臺城、缺少食物時,他偷偷派人送去幾百顆雞蛋一事,就更使人感慨了。

蕭衍也很感慨,他一邊炒雞蛋一邊唏噓哽咽。

上常蔬食,及圍城日久,上廚蔬茹皆絕,乃食雞子。綸因使者暫通,上雞子數百枚,上手自料簡(注2),歔欷哽咽。(《資治通鑑》)

平心而論,蕭綸資質不差,其輕財愛士的豪爽氣概,也比貪利好色者格局更高。只是雄性激素在推動人開拓進取的同時,似乎也總是伴生破壞的慾望。若沒有足夠的陰的力量去調和,則所有建設都將毀於險躁與自戕。反之,梁武帝晚年慈柔過甚,無底線地寬宥王侯子侄,也非國家之幸。

京劇名段《打嚴嵩》裡,虛構了一個叫常寶童的人物。臺版電視劇《天師鍾馗》在重新演繹這段故事時,讓鍾馗對小王爺常寶童說:

“你行事雖然驕縱跋扈,但為人還(算)不失赤子之心。”

常寶童的設定是明朝開國功臣常遇春的後代,跟蕭綸一樣身份高貴而驕縱不法。他們的人生除了敗壞家門之外,好像沒有其他博取存在感的方式了。從某種意義上說,也多虧國賊為禍,他們才能在滄海橫流的時局中迴歸正道,讓史官寫一句“其殆優矣”!只是蕭梁的國祚已然到了日暮途窮的地步,幾個如龍如虎的兒孫也無法帶它走得太遠。不僅如此,同為人中龍鳳的競爭資本還使蕭氏諸子“心不相下”,從而加劇了內訌。所以蕭綸沒有常寶童的幸運。

蕭氏父子都愛寫宮體詩,原本以為這種詩歌無甚可觀,但看了幾首蕭綸寫的,才發現這些詩也並非盡是靡弱香豔的辭藻,有兩句還頗使人眼前一亮。他說:

“狂夫不妒妾,隨意晚還家。”

我邵陵王的美人儘管踏月而歸,本王不怕給你的自由過火——即便沒有忠孝獨存的晚節,蕭綸的胸懷也算高時人一籌吧。

王國維說,“讀《水滸傳》者,恕宋江之橫暴,而責其深險。此人人之所同也”。大概不管人間何世,深險都比橫暴更討人厭一點,所以邵陵王蕭綸才洗白有望。

不吹不黑,“狂夫”算是他最好的名字。


注1:在《南史》中看到的是“賣夔者”,筆者才疏學淺不知“夔”是何物(難道不時古劍奇譚裡那個傻妖嗎?),見網上有人翻譯成黃鱔,暫從此說。

注2:“上手自料簡”,不確定是蕭衍親自點數了雞蛋還是料理了雞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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