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生死之間的ICU人:做最壞的打算,盡最大的努力

站在生死之间的ICU人:做最坏的打算,尽最大的努力

站在生死之间的ICU人:做最坏的打算,尽最大的努力

這場是死的城廓,沒有花香,沒有蟲鳴,即使有花,即使有蟲,那都是唱著別離的歌……

——蕭紅 《生死場》

站在生死之间的ICU人:做最坏的打算,尽最大的努力

今天要說的,是關於ICU病房,全稱叫Intensive Care Unit,重症加強護理病房,有人把它稱為“死神的餐館”。作為ICU的醫生,必須時刻保持理性、冷靜的頭腦,時間長了,讓人覺得麻木、無情。然而每每回憶起一些往事,內心不免波瀾起伏。

站在生死之间的ICU人:做最坏的打算,尽最大的努力

今天我們不寫議論文,寫一篇記敘文,講一個我自己親身經歷的故事。

1

Y是個美女,高挑,知性,戴一副金絲眼鏡,做起事來利索、幹練,說起話來總帶著微笑。

Y的父親是我接收的病人,因為Y的專業背景,病人的情況很快便了解清楚了。

ICU醫生最怕接到的就是其他ICU轉過來的病人,經過其他ICU全力救治但病情惡化才會考慮轉走,也就是說,十八般武藝基本已經用了一遍了,沒用。

實話講,我的心裡咯噔一下,“又是一個棘手的”。

“病人呼吸衰竭,缺氧比較明顯,可能需要氣管插管,我們先用無創呼吸機試試” 我給出我的建議。

“是的,他呼吸衰竭,需要插管就插管吧。”Y的回答很乾脆。

Y的母親在一旁,從面部表情看,應該是有情緒波動。Y回頭對母親講“媽媽,爸爸現在缺氧,就是需要用呼吸機,之前我給你說過,回頭我再跟你細說。”

我又跟Y交流了一些其他問題,然後簽字。Y的弟弟也在場,但是沒說話,由Y全權負責,畢竟她是家裡唯一的醫生。

2

下午主任查完房,跟我說:“病人呼吸不好,直接插管吧,上泰能。”

我趕緊電話聯繫Y,一家人5分鐘後就到了辦公室。這一次,多了不少人,Y的愛人、Y弟弟的女朋友,還有一位年紀大一些的估計是親戚吧。跟我交流的,還是Y。

“主任說插管,上泰能。”

“好!我簽字。”Y倒也乾脆,邊簽字邊說“讓我進去跟我爸爸交流一下,讓他插管後更配合。”

這裡簡單科普一下,病人呼吸衰竭時,需要用呼吸機幫助病人呼吸,需要用一根管道直接插入病人的氣管內,另外一端連接呼吸機,把氧氣輸進去,二氧化碳排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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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管插管是有風險的,咽喉部有迷走神經分佈,有的病人受外力刺激時,會出現心跳呼吸驟停。就是插管過程中突然呼吸心跳停了。當然還有其他一些風險。

ICU的醫生都接受過氣管插管的培訓,但遇到複雜的插管,需要請麻醉科醫生出馬(麻醉科醫生天天插管,水平高)。而Y就是麻醉科醫生。

Y跟父親的交流很快,估計之前也是討論過很多次這種可能性。然後Y執意讓母親也進去跟父親說幾句話。我心知肚明:氣管插管的病人,如果病情沒有好轉,有可能這就是最後一次交談。

後來的事情發展證明,這真的是他們老兩口的最後一次交談。

插管很順利,寫滿兩頁紙風險,一個都沒有發生。然後給病人鎮靜、鎮痛。

插管後病人會非常難受,所以一般都會給予鎮靜,如果鎮靜效果不好,還要給肌松藥。同時要鎮痛,否則病人一直痛,又不能動,會非常痛苦。

泰能也用上了。

泰能是高檔抗生素,不僅僅是因為貴,還因為它的抗菌譜廣殺菌力強,是醫生手中的倚天劍屠龍刀。

忙完這些,我才開始寫病歷,順便看了一下住院押金,交了5萬,費用屬性顯示:社保。好了,這個也不用操心了。

下午5點是探視時間,Y去看了父親。然後專門到辦公室找我。

“醫生,我看我父親生命體徵還比較平穩,辛苦你們了”是的,這一中午加一下午,我們四五個人,就忙這一個病人了。我只是笑了一下表示感謝理解。

我想我當時肯定臉紅了的,副主任查房的時候經常會強調鎮靜鎮痛深度的事,要讓病人舒適。我顯然沒有做好。

“我馬上去處理。”

“沒事,我也只是建議,還是按照你們的經驗和常規來吧。”Y很有禮貌地離開了。

我去調整了劑量,好傢伙,給的量足足是平常劑量的2倍,心率降到70多,病人似乎也安靜了許多。

3

有效沒有效,三天見分曉。

評價抗生素療效,一般需要三天時間。病人體溫降下來了,精神看起來也比以前好。

這一天是Y的母親進監護室探視的。探視出來,老太太就在一旁抹眼淚。護士趕忙把老人家扶到辦公室坐下。而我也是需要跟家屬溝通的。

ICU探視時,一次只能進去一個家屬,探視時間我們單位是15-30分鐘,進去要手消毒、穿隔離衣、戴口罩帽子鞋套。之前一直是Y進去,今天老太太第一次進去。

“老人家,我們用約束帶捆住病人的手腳,是為了避免他亂動,如果他迷迷糊糊的,不小心把哪個管道拔了,就麻煩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女兒跟我解釋過。老頭子一輩子要強得很。以前他就說過,如果以後臥病在床,就乾脆不要治了,死了算了。今天看到他那個樣子,我控制不住。”

大概有10分鐘,Y的弟弟進來了,我跟他交流了一會兒,然後他扶著母親回去了。Y這天沒來,因為手術太多。

4

病人的情況有好轉,但反反覆覆發燒、痰多。今天插管已經第7天了。

“病人需要氣管切開” 見到Y,我開門見山地說。

經口腔的氣管插管,如果時間過長,會壓迫局部,造成缺血壞死,嚴重的會造成氣管食管漏(就是氣管和食道互相之間穿了一個洞)。當病人插管時間過長,又不能脫離呼吸機時,就需要氣管切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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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管切開後,病人會感覺舒適一些”。我幫著Y安慰老人家。很顯然,女兒之前盡挑好的說,現在病情並沒有明顯好轉,是老太太認為最差的結果。

氣管切開很順利,耳鼻喉科醫生做得乾淨利落,紗布上的血跡都很少。

5

轉眼就過年了。大年三十我值班,寫完病程順手看了下住院費,病人住院12天,已經花費了21萬。

這一天他們全家都來了,開了兩輛車,我第一次看到Y的女兒,大概有五六歲。據說外孫女平時最喜歡姥爺,姥爺對她也是百依百順。今天外孫女特地畫了一幅畫,來給姥爺加油。

之前,Y錄了孩子的一段話,放在她父親床邊,讓他聽。我們都有點害怕播放,因為一放,病人就流淚,然後心率就升起來。有幾個新來的護士聽到了,還會在一旁偷偷抹眼淚。

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給病人打氣。

因為是過年,我說服護士,破例讓他們帶著孩子進去看病人,當然隔離衣那一套是不能少的。

場面一度失控……

護士趕緊把家屬扶出去。還好,護士也只是抱怨了我幾句而已。

後來還是隻有Y一個人進去跟父親交流,這種場面,恐怕只有她能 hold 住。

Y給我們帶來了一些水果,還有一些過年的糖果零食。大家說了一些祝福的話。

Y還是一個勁地安慰媽媽,但我能夠看出來,她的笑容裡多了一絲憂慮。

6

大年初二,第四次痰細菌培養結果出來了。

鮑曼不動桿菌。

因為是過年,大家輪休。值班的同事給我打電話通報了此事,說主任已經來看了,按照藥敏調整了抗生素。

鮑曼不動桿菌是什麼,可以百科一下。

站在生死之间的ICU人:做最坏的打算,尽最大的努力

用前輩們經常說的一句話概括:不動不動,那真的是整不動哦。

病人被移到隔離間,算是ICU中的ICU吧。護士們忙活一上午,全面消毒,避免交叉感染。

另一個同事打電話過來抱怨我,因為她有個腎移植的病人就在Y父親的隔壁床位。當然,她知道不是我讓病人感染的,醫生間的相互抱怨也就是宣洩一下情緒。

鮑曼不動桿菌是機會性致病菌,當使用高檔抗生素把其他細菌都消滅掉過後,它就出來興風作浪了。如果它只是呆在那裡不發病,那麼叫定殖菌,相對無害。如果它瘋狂地繁殖致病,那就叫致病菌,而且具有傳播風險。細菌會隨著醫生的手進行播散,所以每個醫生都是潔癖,動不動就要洗手,職業習慣。

據說那一天,Y流淚了。之前的這麼多天,我從未見過她流淚。

7

大年初七,正常上班了。

病人新的細菌培養結果出來了:仍然是鮑曼不動桿菌,所有抗生素耐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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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輩們常說:重症病人就像在跑一場馬拉松,我們醫生做的就是做好一切的後勤服務工作,但最終還是需要病人自己跑完全程。

老太太的情緒明顯跟之前有很大的改變,變得更平靜。“好,我們配合醫生,再堅持。原本留給你弟弟買房子的錢都已經用完了,以後把我們的房子賣了來填這個空。”

早上我剛看過病人的住院費,接近30萬了。

下午他們辦理了一次中途結算,因為社保報銷的部分要最後結賬才能計算,之前的費用是家屬全額墊付的。報銷出來的錢,又全部交成了住院押金。

8

又堅持了幾天。

病人消瘦明顯,開始全身水腫。小便量變少。吸氧濃度升到50%才勉強維持住氧飽和度。呼吸衰竭、心功能衰竭、腎衰、肝功能損害……

看著病人的狀況,Y心裡明白,病情是惡化了。

主任親自找家屬談話,所有家屬都來了。

結果很殘酷:治不好了,死亡只是時間問題。

這一次,Y哭了,老太太沒有哭。Y一邊哽咽著,一邊很有禮貌地對我說抱歉,說不好意思,今天沒法跟我交流了。

說是回去準備一下,明天來接病人離開。

9

第二天,老太太、Y、Y的弟弟都來了。

我猜想,簽字的那幾秒鐘,她的眼前肯定閃現著他們的一生。

Y恢復了往日的幹練,只是眼眶水腫,顯得憔悴許多。

病人之前的願望是要跟自己的母親埋葬在一起,所以需要把病人運回老家。病人目前並未死亡,殯儀館的車是不行的,急救車也是不會出這種任務的。只能自己聯繫地方車輛。一般的家庭不會有可以躺人的車,所以只能聯繫私家車。

車子來了,Y向護工要了抹布和盆子,親自把那輛車內部擦了一遍。

一切手續都辦好了。我們準備給病人取各種管道了,在做之前,我需要跟家屬再次交流確認。

這一次,Y把我拉到一邊,低聲跟我說:“醫生,能不能不要拔除氣管插管、尿管,並且保留一個輸液通道?這些我都會自己做。我們想他能活著到老家”

這種要求常常是來自農村的病人提出來的,是為了能壽終正寢。像Y這種家庭,提出這樣的要求,我一時有些詫異。而且,病人一旦脫離呼吸機,估計一個小時都活不了,甚至半個小時都不行。到他的老家,車程2-3個小時。

我答應了Y。並同Y一起到病床旁,由Y和病人交流。(此刻病人處於嗜睡狀態,對強刺激還是有反應)

Y流著淚,握著父親的手說“爸爸,我們回去了,我帶你回去,回老家。”

老人家應該是用手捏了捏女兒的手,表示同意。

然後護士麻利地做完一切,給病人把衣服穿好,我們幾個人一同把病人抬上了麵包車。

這時就要爭分奪秒了,因為脫離了呼吸機,病人很快就會嚴重缺氧,死神就守在他的身邊。

Y也不再跟我說話,只是握著父親的手。

汽車啟動,離開。

我們一行人從門口返回,我開始完善病歷,護士開始消毒床鋪和用品,據說有一個腦出血術後併發肺部感染的病人馬上就要轉過來,又是一場硬仗。

10

三天後,我接到Y的電話。

她說在車上她還跟父親交流了,雖然他說不出來,但她能夠感覺到父親的意思。“爸爸知道我們要送他回老家,知道要去見我奶奶了。爸爸他走得很安詳”

電話那頭哽咽了一下,“特別感謝你們,我媽媽也說特別感謝你們。”

一時我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她,胡亂說了幾句,道了再見,就掛了。

我望著窗外,恰好一片落葉飛下,那片葉子的形狀,特別像Y的女兒畫的那幅畫。

後記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跟Y聯繫過,連節日的問候也沒有過。

我想,如果她的父親救治成功了,或許我們會成為朋友。

Y的故事,只是ICU病房中非常常見和普通的一個。

這個地方,永遠只有一個主題,死或生。

而ICU人,則是站在生與死之間的一群人:做最壞的打算,盡最大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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