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安:我的姥姥

我沒見過任何一位父母上一輩的人。我出生的時候,爺爺奶奶,還有姥爺早已過世,只有姥姥還活著。但直到她去世,我都沒有見過她。

王志安:我的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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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在東北老家,我們家在陝西潼關。那年月回家探親是件大事,在我童年的記憶裡,只有父親回過東北一次,我媽媽從來沒有回去過,我就更不用說了。那時候每家抽屜裡都有幾本相冊,相冊裡有幾張姥姥的相片。我問起姥姥時,媽媽就會拿出相片說,這就是姥姥。照片上的姥姥身材不高,好像還纏了足。

姥姥十幾歲嫁了人,婚後生了個女孩,也就是我大姨。不久丈夫去世,後來她帶著女兒嫁給了從山東闖關東到東北的姥爺,之後陸陸續續生了十來個孩子,多數是女孩,只有兩個男孩。我媽排行老七。

我姥爺雖然是個闖關東的外來戶,但為人比較聰明,也能吃苦。他從地主手裡租了幾百畝土地,一年到頭全家老少起早貪黑,又僱了兩個長工,吃飽肚子還是可以的。我母親回憶,她們這些女孩子很小就得去放豬,學會幫家裡幹活。

東北解放時,姥爺被定成佃富農,在土改中被打,很快就吐血死了。這之後,我媽的姐妹們紛紛被嫁出去,其實就是半賣姑娘。我媽嫁給我父親時只有十六歲,婚姻是父母包辦,換回了幾鬥小米。

姥爺去世時,老舅年紀還小,我媽還有兩個妹妹沒成年,姥姥就一個人拉扯這幾個孩子。我母親嫁給父親後進了城,在家裡算是條件比較好的,每年都定期給母親寄二十塊錢。這筆錢,在那個年月算是個挺大的數目。

我老舅因為家庭成份不好,一直找不到媳婦。直到快四十,才和一個帶著三個孩子的寡婦結了婚。這時候,我姥姥年紀已經很大了。

王志安:我的姥姥

在農村,養老是兒子的事情。姥姥一輩子生了兩個兒子,大舅和老舅。家裡人都說,大舅小的時候最受關愛,是家裡唯一上過學的孩子。但大舅因為成分不好,還有點文化,在農村一輩子抬不起頭,日子過得也是狼狽不堪,他從來不管姥姥。姥姥一直和老舅生活在一起。

老舅結婚後又生了一個女兒,加上妻子帶過來三個孩子,負擔比較重,久而久之,姥姥就沒什麼人管了。

姥姥一輩子嚐盡了各種苦難,但身體卻一直還比較硬朗。很難說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有些時候,活的太久真的是一種折磨。

很多年後,我才從家裡一些親戚的嘴裡,努力拼湊出姥姥最後幾年的時光。真是慘不忍睹。年過八十後,姥姥的神智漸漸不太清晰,現在想來應該是老年痴呆症。這個病在城裡也需要子女非常精心的照顧,因為病人會逐漸失去記憶,認不得人,也認不得路。但在那個年月的農村,子女們都掙扎在溫飽線上,這種病備受嫌棄,姥姥的命運可想而知。

據親戚講,姥姥常常一個人失神走在村子裡,找不到自己的住處。她身上滿是泥汙,很多時候就席地睡在路旁。她辛苦一生生下十來個的孩子,大多數都在村裡裡,孫子輩的有幾十人,有時候個別子女會過來送碗飯,但多數時候,就這麼在村裡子流浪,不分寒暑,沒人管。

直到有一天,姥姥終於去世,就死在路邊。

王志安:我的姥姥

我們家直到兩三年後,才得知姥姥去世的消息,是有鄰居去東北探親回來告訴我們的。老舅之所以不願意將姥姥的死訊告訴我們,是因為我媽媽每年春節前都會給姥姥寄20塊錢。如果告訴我們姥姥去世了,這筆錢就沒了。

我媽媽聽到姥姥去世的消息,一個人哭了一場,然後就接著幹活去了。後來我問媽媽,如果當時告訴你,你能回去麼?她嘆了口氣,說,難。

我母親一輩子沒有正式工作,幾十年來一直斷斷續續打零工,在家裡的沒什麼經濟地位。給姥姥每年的20塊錢,還是她和父親吵架吵來的。那年月從陝西回趟東北大約相當於現在的人去趟歐洲,她即便想看看自己媽媽最後一眼,估計父親也很難同意。

貧苦時代的人們親情都比較淡漠,即便是母女,父子,在貧困生活的壓力下,也會盡顯自私的一面。人要活的善良需要許多許許多多的條件,沒有這些條件,善良的天性也會漸漸被埋沒。很多人以為自己比那些窮苦的人更善良,其實他們只不過更幸運而已。

這個道理,我許多年後才慢慢懂得。

王志安:我的姥姥

我們兄弟姐妹還小的時候,母親總是問我們,等我老了,你們會養我麼?我們當時心說,媽媽怎麼會問這樣的問題?後來我漸漸明白,母親生活的世界裡,從來沒什麼安全感。因為她的媽媽就死在路邊,而她愛莫能助。

王志安:我的姥姥

母親今年已經82歲,她正在逐漸變成她的母親。她是他們兄弟姐妹裡最長壽的,其他人已經全部去世,只有她還活著。兩年前,母親的認知能力明顯下降,我們找醫生一看,說,這是老年痴呆症得的早期,但今後會越來越重。現在,母親雖然還認得我們,但交流已經越來越困難。但好在,我們兄妹經濟條件都還好,現在她住在我哥哥家,有專門的保姆在照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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