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美受害者”:巫山童養媳姐妹近況

“不完美受害者”:巫山童養媳姐妹近況



文 | 劉子珩

1

四月,一個溫暖溼潤的午後,公寓的窗簾拉上了,擋住強烈的陽光。公寓不大,一室一廳,單面朝向。窗外是學校,有時候極靜,有時候極吵。傢俱家電齊全,都是普通的樣子。唯一奇怪之處,樓層是四樓,不過看下去,卻是七樓。但在重慶,這也正常。

這一年,馬泮豔的生活變化太多。她胖了,上身穿了件皺巴巴的白襯衣,袖子捲起,露出肉乎乎的手臂。她說,“帶孩子都胖,都吃孩子剩下的。”三十歲了,女兒幾乎成為她生活的全部。

女兒五歲,有一雙乾淨的眼睛,常被誇漂亮。她也十分好動,總是光著腳丫,在房間裡不停地跳。她的智力有問題,不會說話,只會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無論拿到什麼,都能放到嘴裡,或者伸舌頭去舔。她時刻都需要陪伴,不久前,僅僅獨處幾十秒,她就被蠟燭燒到,頭髮都被點燃,在脖子上留下了疤。除了智力,她體質也不好,莫名其妙就會病。為了治病,每天吃兩種藥,小兒智力糖漿和胞磷膽鹼鈉片。

因為要照顧女兒,馬泮豔現在不工作,每天送女兒去附近的殘聯康復中心。

在短暫的時刻,馬泮豔曾備受關注,但浪潮很快退去。現在她沒有朋友,能說上話的都是千里之外的陌生人。

不僅僅是孤立,她感覺自己還在被特殊對待。一個外地律師本想免費代理她的案子,卻因外力被迫終止。其他一些司法救濟,也未能實現。

過去一年裡,對馬泮豔來說,最重要的變化可能要算是和妹妹馬泮輝反目成仇,並公諸於眾。在人生低谷的時候,她們曾經同甘共苦。現在,姐妹倆早已互不來往。

2

馬泮豔和馬泮輝是一對姐妹。在巫山,很多人即便不認得她們,也聽過那段故事。

姐妹一共三人,除了她們,還有很少在媒體出現的大姐馬泮珍。三姐妹出生在貧窮閉塞的山村,父親重男輕女,經常家暴,母親因此患有精神疾病。一天傍晚,母親突然發病,當著家人的面,在門口用鋤頭打死了父親。一個月後,警察放了她,但回到家又被姐妹們的大伯馬正松狠揍一頓。她倉惶逃走,像一個孤魂野鬼,沒了蹤影。村裡討論決定,大姐和二姐由大伯收養,三妹由一個姑父收養,過了一陣,她也到了大伯家。

大伯的承諾並沒有維持多久,他說自己太窮,根本喂不飽這麼多嘴。他找到姐妹們的姑父羅元道,合計出一個主意,便是儘快把三姐妹嫁走。姑父在巫山紅白喜事上吹喇叭,認識人多,他介紹了婆家。在大姐馬泮珍十三歲,二姐馬泮豔十三歲,三妹馬泮輝十四歲的時候,她們被陸續送去男方家裡。大伯和姑父分了彩禮錢,不再管三姐妹。

馬泮豔后來回憶,她自此開始悲慘的日子。丈夫陳學生比她大十七歲,臉上有疤,她背地裡罵他是狗。她被強姦,十四歲生下一女,十九歲生下一子。她去當地派出所報警,警察接警後認為是家庭糾紛,又讓她回去。後來逃了三次,都被丈夫抓回來。九男一女抓住她的四肢,抬著她,她感覺自己是沒有尊嚴的豬。最後一次,她身上有錢,跑到廣東,終於離開。

馬泮輝也差不多。她十五歲生下一子,幾年後又生下一女。頭胎難產,她被人按住,用刮鬍刀在下身開了個口。姐妹倆一起逃到廣東後,不再輕易回巫山。

2016年,馬泮豔已經戀愛,又生下一女。她意外得知,自己在不知情時,辦理過結婚證。她強烈要求離婚。但丈夫不允,讓她給十萬撫養費。受到他人勸說,馬泮豔決定把身世公開。她在網上發帖,給媒體寄求助信。在那些文字中,她指控,自己被親人販賣,從小被強姦、被非法拘禁,用“性奴”形容自己。

《京華時報》是第一家對馬泮豔進行報道的媒體。為了更好的效果,馬泮豔勸說大姐和三妹一同接受採訪,但只有馬泮輝同意站出來。毋庸置疑,這需要莫大的勇氣。

那年夏天,名為“巫山童養媳8年4次逃婚”的新聞被刊發。報道引起了輿論關注,馬泮豔藉助這股力量,順利與前夫離婚。

這段視頻被放到了網上,視頻裡,羅元道坐在船上,一個靠窗的位置。他穿了一件土氣十足的Polo衫,半抬起頭,目光斜斜瞟了幾眼,沒有理會。他一副不在乎的樣子,打開了塑料袋,拿出雞蛋,一點點剝下蛋殼,再往船外扔。雞蛋送到嘴裡,他誇張地一邊咀嚼,一邊搖晃腦袋。

兩姐妹仍在質問,周圍都是看客。他旁若無人,吃完一個,又從袋子裡拿出一個,還是那副不緊不慢的做派。等到提問的人都啞口,他才慢悠悠張開嘴,氣定神閒的聲音從滿口雞蛋中傳出來,“是晚上拖的,是白天拖的?我請問一下,你自己不願意去,誰拖得去?”

新聞很快成了舊聞。失去關注度後,姐妹二人處處碰壁,其他訴求沒了迴音。

來年二月,我看到消息,巫山縣正在研究童養媳姐妹的問題。我聯繫上馬泮豔,勸說她再接受採訪。她害怕被報復,猶豫不決。末了,她把馬泮輝電話給我,讓我先和她聯繫。馬泮輝在電話裡說得清楚,她要賣她的人都受到懲罰。

在廣州蘿崗區,我第一次見到了這對姐妹。年後不久,她們正在找工作,期望像以前一樣,能進工廠。兩人在街角一起出現。馬泮豔扎著頭髮,紅色長裙掠過她佝僂的背和微胖的身體。也許是初次見面,她有些拘謹,話不多。偶爾說話,聲音略有沙啞。馬泮輝更加安靜,她長髮披肩,穿著鬆垮的黑色外套和緊身牛仔褲,像個靦腆的學生。

我,還有幾個同行,和她們坐在附近一個村裡採訪。空氣溫暖而溼潤,陽光之下,人間的悲劇被一一道出。她們語氣急切,可以不停訴說;但又出奇冷靜,像是在講述他人的故事。偶爾有人路過,我們便默契地停下。四周一片安靜。

第二天,我們一起從廣州經宜昌去巫山。這趟行程產生了某種象徵感,相濡以沫的姐妹倆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奔向同一個目的地。我們都以為一切會很順利。

她們先去神農架林區看望了母親。那個極為不幸的女人在逃走後,一路流浪,又被老光棍撿回家,生了女兒。在找回時,身份證都被註銷。

唯一的驚喜是見到了馬泮輝的前夫羅品金,從他那裡得知了一些當年的細節。

幾天後,巫山縣政府就姐妹倆的情況發佈新聞通稿,認為馬泮豔所反映的強姦罪、非法拘禁、報警未立案等,均證據不足。處罰的人僅有一名退休的民政局工作人員,因為他違規給馬泮豔辦理了結婚證,所以受到黨內嚴重警告處分。

看到結論,姐妹倆都忿忿不平。她們覺得荒唐,大伯和姑父居然一點事都沒有。

按照官方的說法,姑父雖然送馬泮豔去了男方家,但其行為是“徵得時年13歲的馬泮豔同意”;大伯確實收了錢,但“主觀上未以牟利為目的,客觀上沒有出賣行為”,因此不能認定其涉嫌拐賣婦女兒童。

“不完美受害者”:巫山童養媳姐妹近況

巫山縣往返馬泮豔老家的渡船。

3

“不完美受害者”:巫山童養媳姐妹近況

馬泮豔前夫陳學生所在的村莊。



兩天後,巫山縣政府發佈新聞稿,馬泮豔和馬泮輝姐妹倆被接到一處賓館,一週後又換到出租屋。大約有一個月,她們不允許離開巫山。那段時間,兩人承受了極大的精神壓力。

三月底,姐妹倆行為不再受約束。馬泮豔發佈大量微博,她已經學會了運用這種新的媒體,直接向公眾說話,也會@各個媒體和大V。那時她影響力大,一條微博很容易就有成百上千的轉發評論。隨後她又公開了自己的支付寶賬號,希望能獲得捐款。很多人給她打了錢。這件事隨後成為爭議的焦點之一。

四月底,妹妹馬泮輝發出一條長微博,指責二姐欺騙公眾,假借維權謀私利。姐妹倆不斷爭吵,公眾也被分化。有人選擇相信,有人不信。此前支持她們的人,分別站隊。兩個陣營互相對立,維權不再是首要討論的了。

馬泮豔和媒體的關係,也在發生著變化。由馬泮輝的長微博,引發了一些媒體人和大V對馬泮豔的質疑,他們質疑馬泮豔沒有說出全部的真相,比如逃到廣州後的感情生活,眾籌、捐款的用途,以及巫山縣政府的補償和幫助。直到今天,馬泮豔微博置頂的,仍是她對其中一名大V王志安的憤怒反駁,其中一段提到:“王志安和當年賣我的馬正松羅元道沒有什麼區別”。

也在這次爭吵之後 ,馬泮豔正式公開了自己的另一個故事,在廣州,她有另外一段感情,並生下了一個智力有缺陷的女兒。她說,此前隱瞞此事,是怕被人告重婚罪,也因為孩子智力不好,怕被看笑話。

姐妹倆的紛爭公開化之後,馬泮豔開了一家網店,售賣巫山土特產,回了廣州,又去了重慶。馬泮輝去了一趟上海散心。姐妹倆都說,巫山縣政府和她們談了很多次,給了部分好處:每人有十萬,在縣城各租一套房,她們和所有孩子都辦理低保,等等。但還有一些,比如馬泮豔要求給一個門市做生意,一直沒談攏。

十一月,姐妹倆暫時和好,先後到了北京,試著找上訪的途徑。縣政府的人得到消息,坐著飛機趕來,把姐妹倆接回去。

這一年,世界對她們來說更復雜了。

4

在公寓裡,馬泮豔談到和妹妹馬泮輝的那次爭吵。她說,去年姐妹倆無法離開巫山,只能一起住在出租屋的時候,有人挑撥兩姐妹。一個警察和三妹說,自己是當年報警時接警的人,希望姐妹倆不要告他,去找政府要十萬賠償。他還說,二姐的微博打賞有一萬塊錢,是個有心機的人。

三妹從此之後變了,不再跟她親近。後來,三妹問她要五千塊錢。她認為,那一萬塊打賞的錢裡面,應該有她一半。馬泮豔拒絕了,理由是三妹一直不積極參與維權,只是跟同事打架沒法工作了,才過來找她。

馬泮豔說,有一天晚上,三妹又來找她吵架,還打了她一耳光。她忍了,躲進房間,躺在床上。三妹還指著她罵。後來警察來了,給她們做調解。最後,她給了三妹五千塊錢。

3月24日,姐妹倆離開巫山的出租屋,一起回了廣州。第二天剛到,巫山縣又有人打電話找她,讓她趕緊回來,給報銷路費,當年報警時接警的警察找到了。她們馬不停蹄回到巫山。縣政府的人接待她們,給她們開會。那次會上,縣政府承諾了部分好處,辦低保、安置房,還給十萬塊錢。

她接受了,但覺得一碼是一碼,扶貧和維權應該是兩回事才對。如果這些是全部補償,為母親她覺得不值,為自己覺得不公。一直以來,她都想看到當年害她的人戴上手銬,但是三妹太不爭氣,一心想要錢,“我沒想到我妹妹在後面這樣搞,現在什麼都追究不了了。”

後來,她又去了廣州,把女兒接回來。媽媽不在的時候,女兒是奶奶帶。

4月14日,她在網上發起眾籌,理由是女兒需要特殊教育,孩子爸爸用這筆錢帶孩子,她則要去維權。籌款金額是9萬。但很快,網上有人質疑她,說她籌款目的不純。她提現,關了項目,當時籌到的錢是28309元。

11月,三妹去了北京。起因是不久前,三妹找巫山縣政府賠償三十萬,因為她們被剝奪了接受義務教育的權利,大姐馬泮珍12歲、馬泮豔9歲、馬泮輝6歲就輟學了,這讓她們在找工作的時候非常困難。縣裡沒同意。三妹憤而上訪,並找到她。她說,去北京可以,但要先刪掉那條微博。三妹原本同意了,但她們到北京後,又反悔了。

後來,馬泮豔一直住在重慶。她和女兒每個月有兩份低保,共684元,此外再無固定收入。

重慶的開銷,除了房租之外,一個月要三千多。她主要花三筆存款:微博收入的錢,從去年4月5日到5月10日,有1069筆記錄,共94303.97元;發起過三次眾籌,共籌到資金28309元;巫山縣政府給的十萬元。此外,她開了一家微店,想要自食其力,但生意不太穩定,累計到現在,一共收入了15457元。

她說完之後,太陽已經西沉。我正要離開,這時一個男人從門外走進,把一箱牛奶放在地上。他三十左右,一張方臉,滿頭是汗,棕色皮膚油光閃閃。看到我們,他打個招呼,抱起女兒走進房間。馬泮豔說,這是女兒的爸爸,現在也來重慶,到暑假就會走。

她之前提過這個男人,是湖南人,父親賭了一輩子,全家有上頓沒下頓;他也嗜賭如命,不肯工作;他還有一個哥哥,在貴州吸毒。但迫於無奈,為了照顧孩子,他們至今生活在一起。

“不完美受害者”:巫山童養媳姐妹近況

2018年4月,馬泮豔在重慶的家裡。

5

去年,從受關注到被冷落,有兩個人在這兩個階段和馬泮豔接觸過。

4月,導演帶著一名歌手和兩個助理,來到巫山。在巴厘島咖啡店的包廂,他們和馬泮豔一起商量電影的具體事宜。雙方當場籤合同,合同上寫著,她在開機前,能得到二十萬元,如果影片能上映,還能得到票房的30%。但導演沒有拍攝資金,於是在網上發起眾籌項目,“籌拍網絡大電影《魔爪下的童養媳》”,目標兩百萬元。

不久,馬泮豔陷入孤立無援。搬到重慶後,她在微博上找到一個故人,叫王小豐。

王小豐四十六歲,是一名作家,筆名佐王,在天涯論壇有一定名氣。早在2016年,他就找過馬泮豔,要幫她寫小說,擴大影響力。雙方用QQ聯繫,合作有半年。但2017年春節前,馬泮豔又刪了他的QQ,不願再寫小說。春節後,不知道什麼原因,馬泮豔在自己博客,重發了小說。她用微博給王小豐發私信,讓他別生氣,儘快完稿,“現在小說已經火了。”王小豐沒有第一時間回覆,她似乎很急,又追問,“王老師,您在嗎?”

王小豐在三天後回覆馬泮豔。但此刻,馬泮豔已經把小說刪光。她對王小豐說:“你的小說不要以我真名發,影響我以後的生活。”王小豐勸了幾句,馬泮豔警告他,“我會起訴的。希望你不要借我出名。”說完,馬泮豔拉黑了他。

我在她博客刪除前看過小說,問她事情原委。她說作家寫得太色情,接受不了,自己被利用了。

6

馬泮輝住在巫山,距離重慶六個小時的大巴。見面前她問我,二姐有沒有和我在一起,如果二姐來了她就不去,“這輩子都不想見”。

我們約在一座茶樓。又老又舊的包廂,沒有一點採光,像個地下室。正中是一臺麻將機,馬泮輝坐在靠門的位置。她戴了一頂黑帽子,帽簷壓得很低,令我沒有馬上認出那張臉。那是一張還很年輕的臉,有白皙的皮膚,小巧的五官。見到我時,她仰起頭,眼睛和嘴巴都張到最大。

“以為你不來了呢。”她說,“外面有人嗎,你不是說有人跟蹤嗎?”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問。她拿出手機,上面有一個沒有標註姓名的電話發來的短信,寫了很長,大意是告訴她,小心一點,有人在跟蹤電話的主人。我說短信不是我發的。她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那絕對是二姐發的。

馬泮輝沒喝一口茶,始終帶著那頂黑帽子。她和去年有些不一樣。那時我們一行幾人都覺得,她太安靜,太依附於她二姐,符合一個“妹妹”應該有的角色。現在,她還是很安靜,但更加敏感、鋒利,像一隻充滿警惕的貓。

去年二月,二姐再次找到她。姐妹倆一起接受了採訪。巫山縣政府公告出來後,事情大了。那段特殊的時間,她壓力陡增,“差一點自殺”。那是一個關鍵的時間點,就像馬泮豔所說的一樣,矛盾集中在錢上。她聽公安局的人說,二姐有一萬元打賞收入之後,覺得自己該分一半。她跑去二姐家鬧,二姐報警了,警察來調解,二姐才把錢給她。但她否認自己動手了。

四月底,她找到一個信任的網友,代發一條長微博,詳細列舉了二姐“不為人知的一面”。發微博之前,她常和二姐說,“不要這樣對我,如果再這樣對我,我也會寫了發出去。”她知道二姐很想讓她刪了微博,但她說,我是不會刪的。

今年春節,她和母親在巫山過的。年後,她去給父親掃墓,看到別人祭祀不斷,自家墳頭冷冷清清,感慨萬分。當晚,她留宿前夫家。有人來勸說,老是回來,不如復婚。她十分生氣,說“我是來看小孩的,我有探視權。”說來說去,第二天天一亮,她就走了。

回到縣城,她現在的老公正好來提親。他三十二歲,她二十八歲。

“不完美受害者”:巫山童養媳姐妹近況

2017年2月,馬泮輝站在父親墳前。

7

這麼多年過去了,馬泮珍作為大姐,沒見過兩個妹妹幾面。她已經離開原來的家庭,嫁到河南,遠離了巫山的一切。她沒有出現在媒體的報道里,不過在2017年,因為兩個妹妹把事情鬧大,她也回了巫山,徹底和前夫離婚。

我從巫山回到北京之後,終於在電話裡聯繫上了馬泮珍。她講到了去年發生的一件事。

去年,三妹給她打電話,讓她趁當時的熱度,趕緊回來離婚,以後做事就方便了,錯過這個機會,就不好辦了。正巧當時母親在巫山住院,她兩件事當一件事辦,回到巫山。

她住在馬泮輝家裡。當時二妹和三妹已經在吵架,但不知道到底為了什麼。她不相信是為了分那一萬塊錢。她說,那點錢買走親戚關係,不可能。她勸三妹,“不管是你不好,或者是你二姐不好,你們都是親姐妹,彼此有要有包容,有些話不能拿到外邊去說。”三妹聽不進去,反而認為她是在幫二妹。

回到河南後,她從丈夫手機裡看到一張照片,是三妹發來的,自己和一個陌生男人坐在一張沙發上。她想起來,那天三妹叫來一個陌生男人到家,然後拍了照片,“這可是我的親妹妹,怎麼能這樣算計我?”

她打電話過去,問三妹為什麼要這麼做。三妹說,“我對你早就不滿,我是故意的。”她驚了,不知哪件事得罪了三妹,這麼遭恨。馬泮珍說,“從小我們分開,我和你有時候打個電話,你過得不好了,向我哭一下,我勸勸你,我沒有做其他的事來傷害你。”

三妹說,當年她們姐妹逃出去,一起在浙江打工,自己被前夫強行搶回去,大姐在旁邊什麼都沒做。大姐想起來了,但是,自己當時也只是一個小姑娘,怎麼阻止得了那麼多成年男人?她沒想到三妹怪罪到了自己,還把她說成是賣三妹的元兇之一。

今年三妹結婚,也沒和她說過,還是母親事後告訴她的。她再給三妹打電話,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問什麼時候準備結婚。三妹還在騙她,說現在不結婚了。她覺得自己現在成了外人,和三妹間徹底沒了信任。

對這一切,她作為大姐,深感自責,但又無能為力。

8

無能為力的不只是馬泮珍。去年10月,還有人曾試圖修復馬泮豔和馬泮輝水火不容的關係。那是個東北人,叫李啟東,因為自身也在維權,很關心她們。她們越吵越兇,他十分痛惜,“這是親者痛,仇者快的事。”他聯繫上兩姐妹,讓她們停止內鬥,一致對外,“別讓人看笑話”。他們用語音開會,用文字溝通了幾天。

這是段充滿艱辛的交流。李啟東以主持人的身份,居中調停。他充滿熱情,不停提議,但往往被晾在半空。姐妹倆自說自話,互相譏諷,一句不和,又吵起來。他只能一會兒唱紅臉,一會兒唱白臉,努力安撫二人的情緒。冷靜下來時,姐妹倆會意識到自己不對。在談話中,馬泮輝也承認去年年初受到一些挑撥。但這樣的時刻是短暫的。最後,馬泮輝不想再和二姐牽涉關係,她也懷疑李啟東是二姐找來對付她的人。一切努力都成了徒勞。

“正是當年受害的遭遇,使她們今天無法正常相處,心理不夠健康,做人道理懂得不多。”李啟東對我說,“這都是‘後果’。”

我們都很惋惜。我想起去年,一行人從廣州回巫山時,一路上姐妹倆形影不離。在火車上,馬泮輝告訴我們,如果不是二姐這些年的陪伴,自己撐不下去,走不到今天。

“不完美受害者”:巫山童養媳姐妹近況

2018年4月,巫山縣夜景。



—— 完 ——

題圖為巫山。本文圖片,均為作者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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