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朔:從巨嬰到雄鷹,中國企業的新徵程

通過支付慘痛代價,中興通訊與美國商務部工業與安全局達成了《替代的和解協議》,公司股票於6月13日復牌。6月29日,中興通訊將召開2017年度股東大會,提交大會的議案包括向中國銀行申請300億元人民幣綜合授信額度,向國家開發銀行深圳市分行申請60億美元綜合授信額度等。中興管理團隊也將大換血。

秦朔:从巨婴到雄鹰,中国企业的新征程

何謂“巨嬰”?就是心理滯留在嬰兒水平的成年人,也叫“媽寶男”。心理學家說“控制型父母+沒限度的嬌養=一個一輩子無法斷奶的巨嬰”,怎樣才能讓孩子不會淪為巨嬰?一是放心,養孩子不用形影相隨;二是放手,孩子的智慧在他自己手上。

這篇關於中國企業的觀察,就從巨嬰談起。

“去巨嬰化”與民企“嬰兒潮”

缺乏自生能力的巨嬰,和母愛氾濫、父愛主義是一枚硬幣的兩面。中國在市場化進程中一直力圖超越,希望消除“家長制”帶來的政企不分,微觀干預(如對一部分企業特惠對另一部分企業歧視),剛性兌付(如出了問題政府兜底),一會搞託市救市一會搞行政性限制,等等。

近年來,劉鶴、周小川都說過要拒絕父愛主義,監管要長出“牙齒”。但要絕對消除,還不現實。主要原因是,國企被賦予了企業之外的很多意義,舊的政企關係一旦形成很難解脫;同時,要讓長期握有干預大權的部門徹底放權,類似“與虎謀皮”。

上世紀80年代,匈牙利經濟學家科爾奈在《短缺經濟學》中指出,社會主義國家的政企之間存在著父愛主義問題,從低到高依次分成五種情況:自立—無主、自立—有助、貨幣津貼、實物給予(企業主動表示願望時國家給予)、實物給予(企業被動接受國家給予)。父愛主義程度越高,國家在企業遭受困難時的捲入程度就越高。科爾奈認為,第一種情況是最理想狀態,不過,即使自由資本主義社會,出現危機時也有國家干預;第二種情況是企業獨立核算,遇到財務困難時國家給予財政資助。

中國改革開放之初,國企佔據絕對主導地位,企業生產計劃由國家統一下達,生產資料由國家統一調撥,產品由國家統購包銷,財務由國家統收統支,處在科爾奈所說的第四、第五種狀態。從1978年到1992年,通過減稅讓利,搞經濟責任承包制,企業有了“自主權”和“自主錢”,相當於科爾奈所說的第三種狀態。

1992年中共十四大明確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十四大報告強調“使企業真正成為自主經營、自負盈虧、自我發展、自我約束的法人實體和市場競爭的主體”。1993年十四屆三中全會通過決定,“要使市場在國家宏觀調控下對資源配置起基礎性作用”,建立“產權清晰、權責明確、政企分開、管理科學的現代企業制度”,“企業在市場競爭中優勝劣汰,長期虧損、資不抵債的應依法破產”。這是25年前的決定,可見中國很早就開始探索以企業自立為中心的現代企業之路。

有意思的是,在中國,一出生就自立的市場主體,恰恰是在國企改革之外產生的,這就是民營企業。一開始沒有誰看得起它們,以為只是“補充”,而國企乃是國家所有之企,最早都是靠蘇聯專家和部委指導才搞起來的,門檻很高

。結果,無心插柳柳成蔭,民企的崛起全然改變了中國經濟的面貌。

秦朔:从巨婴到雄鹰,中国企业的新征程

回顧40年風雨,中國的市場化道路,一邊是國企如何自立的改革,一邊是個體戶、民企、外企這樣的市場主體在充分競爭的環境中奮力出擊。國企改革到今天仍未完成,但也經歷了抓大放小“放掉一批”、股份制改造“改掉一批”、國資委成立後“集中一批”等過程,進入最後的“從管人管事到管資本”的攻堅。不斷的改革讓國企從整體上避免了“巨嬰化”,今天相當部分國企無論競爭能力還是管理水平,都具備了做強做優做大的可能。但更讓人興奮的,還是自己給自己接生的民企“嬰兒潮”的浩蕩湧動!

巨嬰現象如何徹底化解?

父愛主義本身是一箇中性詞,濫用父權、無節制的父愛才是負面。在中國經濟中,父愛主義其實也不只是和國企有關,各地大量的優惠補貼政策,不少也針對外企、民企;地方支柱企業出現問題,即使是民企,地方政府也會開協調會,協調債權方關係;地方集資弄成社會問題,政府有時也忙不迭地擔保,幫助剛兌。

父愛主義在中國的興盛,有“家天下”“父母官”等文化的影響,有計劃經濟體制的慣性,有通過行政權力而不是司法程序解決問題的習慣,可謂根深蒂固。而就父愛主義和國企巨嬰的關係,也盤根錯節,不可簡單論之。

中國工商銀行原行長楊凱生曾撰文指出,中國國企槓桿率比較高是有歷史原因的。改革開放之前,國企發展所需的固定資產投資項目,由財政全額撥款。流動資金也是財政每年核定定額,定期撥付。只有階段性的、臨時性的、季節性的生產所需的超定額流動資金,才由銀行貸款解決。自80年代中期“撥改貸”(撥款改貸款)之後,企業所需固定資產投資和流動資金全改為銀行貸款,好處是強化了企業資金使用的效率意識,問題是企業資本補充的渠道變窄了。企業要不斷髮展,槓桿率必然不斷提高。這有點像“有人生沒人養”了。現在國企眾多,政府財力有限,在醫療、教育、衛生方面還有很多短板要補,沒有可能為眾多國企補充資本,根本出路在於深化改革,有些不一定要國家持有的企業可以騰挪出一些資本,來保證那些必須做大做強的國企的發展。

楊凱生建議的實質是,要讓國企健康成長,就要補充資本金降低負債率,就要壓縮不必要的控制範圍,把一部分資產變現,變成活的資本。

而要深化國企的資本化改革,又必須進一步解放思想,而不是抱殘守缺。

曾任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黨組書記的陳清泰最近在接受《經濟觀察報》採訪時指出,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管資本為主”是一個重要突破,政府要轉向“管資本”,除特殊情況外不再管企業。國資部門應把更多精力推進頂層國有企業整體改制,目前的管企業只是向管資本轉變的一種過渡,千萬不能固化。進一步推動國企改革必須真正貫徹“權利平等、機會平等、規則平等”,而不是政府對企業有親有疏,形成所有制鴻溝,“企業按所有制被分成‘三六九等’,國有企業屬‘體制內’,有行政級別,具有最高的社會地位和話語權,在獲取土地、礦產等自然資源、特許經營權、政府項目、銀行貸款、資本市場融資以及市場準入等方面具有明顯優勢”。

陳清泰指出,消除所有制鴻溝是對各類所有制企業的解放。不應把所有制提到不恰當的高度,以致不惜扭曲市場,抑制經濟發展。90年代初“姓資姓社”的突破,為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掃清了障礙,今天在向創新驅動轉型的時期,特別需要釋放億萬人民求富創業的內在動力、擴大中等收入階層,如果能摘掉企業“所有制標籤”,消除所有制鴻溝,將是生產力的又一次解放,為奔向高收入國家奠定基礎。

秦朔:从巨婴到雄鹰,中国企业的新征程

當我們能夠給所有嬰兒同樣的生命規則和生長條件,巨嬰現象就會徹底化解。規則一致,對民企有利,對國企也有利,有利於國企真正按照市場化原則參與競爭,並獲得應有的激勵。

共創中國企業的雄鷹時代

歷史學家在談到人的起源時,總是強調“適者生存”。幾百萬年前,當東非地殼斷裂、形成深溝,一邊仍是森林一邊轉變成草原的時候,一部分動物選擇跟隨舊的環境,繼續動物的生活,一部分則在新的環境中向“人”的方向發展。過去習慣在樹上生長的靈長類動物,沒有了樹,只能下來站在地上。原來在樹上有高空保護,林間果品豐富,現在則要應付各種敵人,尋找新的食物來源,不適應就會被淘汰。它們因此學會了後肢直立,就是“站”。站的好處是前肢騰空,可以搶東西吃,可以抓著食物逃,可以拿食物養孩子,看的也更遠了。為了協調複雜多樣的動作,腦容量也變大了。最後,它們學會了製造工具和勞動。

企業的道理也一樣。如果永遠有一個溫室,不用變化,不用冒險,企業就站不起來,生理塊頭再大心理也是嬰兒。19大報告提出,經濟體制改革必須以完善產權制度和要素市場化配置為重點,實現產權有效激勵、要素自由流動、價格反應靈活、競爭公平有序、企業優勝劣汰。這就是說,企業要在統一公平的市場上,靠自己的力量真正站起來,強起來。

這裡想再說一下中興通訊。雖然中興在合規方面有嚴重問題,但我並不認為中興是巨嬰。中興1985年在深圳成立,的確是國企出身,如同前一年成立的萬科一樣。但它一出生就是市場化企業,要在市場上找飯吃。中興創始人侯為貴生於1942年,曾在西安航天691廠負責技術,頗有創業精神,他說服691廠領導到深圳這一開放前沿投資,和一家國企、一家港商合資創辦了中興半導體公司。

秦朔:从巨婴到雄鹰,中国企业的新征程

侯為貴最初想做集成電路,但沒有資金實力,只好從電風扇、電話機等做起。一臺電話機只賺幾毛錢,一個人幹一天還不如一個修鞋工。但通過做電話機,侯為貴接觸到了程控交換機,並敏銳地意識到其中的機遇。當時國內通信設備市場基本由外企控制,所謂“七國八制”。侯為貴從夾縫中起步,針對農村市場推出第一代程控交換機。

在通信設備這個市場上,多少外企都消失了,當年“巨大中華”中的國企巨龍、大唐也退出了,全球也只剩下華為、愛立信、諾基亞、中興等少數幾家。華為很了不起,中興和華為纏鬥20多年,曾在小靈通和CDMA等多個戰役中佔據優勢,靠的不是“巨嬰式哺乳”,是自己的競爭能力。根據世界知識產權組織的發佈,2017年通過PCT(專利合作條約)提交的國際專利申請統計排名,中興以2965件申請量排名全球第二。2017年中興研發投入129.6億元,佔營收的11.9%,截至2017年底中興的5G戰略佈局專利全球超過1700件。

作為中興創始人的侯為貴雖然已經不在管理層中,但一直在關心中興的發展,76歲的他此次親自到美國斡旋。侯為貴是技術出身,常年穿一件夾克,極其樸素節儉,乘飛機只坐經濟艙,住酒店不住豪華房,他愛吃素,出差時常讓人帶著電飯鍋和米,自己在賓館裡熬粥。中興發展到今天,和他的企業家精神與工程師文化是分不開的。

中興事件,創痛之巨,外人難以想象。多年前我曾到中興參觀交流,感覺和深圳的高科技創新企業並無二致,全然沒有巨嬰氣息。我相信中興有很多難言之隱,無法與外人說。退一步想,如果中興真的是巨嬰,政府會出手幫助嗎?未必。

秦朔:从巨婴到雄鹰,中国企业的新征程

我還想到了另一家深圳企業,TCL集團旗下的華星光電技術有限公司。當年TCL在併購湯姆遜和阿爾卡特後遭遇重大挫折,企業也是岌岌可危。但李東生沒有逃避,沒有氣餒,而是重新出發。他在內部發起文化變革,推動“

鷹的重生”。他給全體員工寫信,說鷹是世界上壽命最長的鳥類,要活70歲那麼長,鷹在40歲時必須做出困難卻重要的決定,就是用喙擊打岩石,直到其完全脫落,然後等新的喙長出來,再用新長出的喙把爪子上老化的趾甲一根一根拔掉。當新的趾甲長出來,鷹便用新的趾甲把身上的羽毛一根一根拔掉。經過150天的重生,新羽毛長出來,鷹開始重新飛翔,再活30年!

在業務方向上,TCL2009年在深圳成立華星光電,生產顯示面板。這個項目初期就要投資200多億,註冊資本要100多億,好在深圳市政府冒險支持其上馬,由深圳市深超科技投資有限公司代表政府持股50%,然後逐步退出。目前華星光電已建成2條8.5代液晶電視面板生產線,在32吋到55吋液晶電視面板產品上建立了全球競爭優勢,正在啟動的t6項目主要生產65吋以上超大尺寸液晶電視面板,致力於成為全球半導體顯示產業的旗艦項目。

和中興通訊一樣,TCL也是通過國企改制而發展壯大起來的有國際競爭力的中國企業。TCL從逆境走出的經歷啟示我們,企業的內部變革、富有前瞻性的戰略選擇、政府的恰當支持,是企業重生的三大條件。我們反對巨嬰現象,但對於已經在國際市場上經過了考驗,有基礎有能力有追求再出發的雄鷹——哪怕像中興一樣暫時折翅,政府不支持誰來支持?看笑話坐等其死?!要知道,如果不是“巨大中華”的努力,大大降低了外企設備的價格,中國在通訊行業要支出的代價,不知道比今天多多少倍!

中興在這方面的貢獻不可能記在會計賬本上,但不應該被忘記。

如果中國企業或者像雛鷹展翅,或者像鷹的重生,在山巔之上,在蒼穹之間,不屈不撓,不畏不懼,不等不靠,則再黑暗的時間也不會將它們遮蔽。借用傅雷先生的話,“戰士啊,當你知道世界上受苦的不止你一個時,你定會減少痛楚,而你的希望也將永遠在絕望中再生了罷!”

希望中興不絕望,而能迎來屬於自己的鷹的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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