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鑑賞的“還原法”和“代入法”

只有懂得鑑賞,才能樹立正確的審美觀,從而把握詩詞本質。關於鑑賞詩詞,《說文解字》雲:“賞,賜有功也。”可見,“賞”字的本義是賞賜,後來引申為“賞玩”之意,如陶淵明的“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賞”帶有一種主動性,是對作品進行分析並獲得感悟的過程。《說文解字》又云:“鑑,大盆也。一曰監諸,可以取明水於月。”據《周禮·司烜氏》雲,“鑑”是一種銅製的鏡子,用來對著月亮取露水。由此可見,“鑑”有攝取的內涵,移之於作品,就是在評賞的同時,還要向其學習,吸取精華為己所用。因此,詩詞鑑賞應該先“賞”後“鑑”,把主動和被動結合起來,將鑑賞和創作串成一根線。

欣賞詩詞需要“回到現場”,古典詩詞的“現場”就是作者描繪的當時情境。只有回到那種情境,才能進行高質量的鑑賞,否則要麼純屬鑿空,要麼流於膚淺。

如何回到古典詩詞的“現場”?一是還原法,一是代入法。

董仲舒說:“天不變,道亦不變。”孟子云:“易地則皆然。”可見,人類社會的發展,雖然是按照時間的箭頭永不停歇,但是這無休止的變化之中蘊含著一些永恆、重複的週期性片段。比如,賀知章的《詠柳》:“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如果讓一個從小生活在熱帶地區的人鑑賞這首詩,很可能“鮮能知味也”。想要領略這首詩的好處,只有來到有柳樹的地方,親眼看看那“碧玉一樹、萬條絲絛”的景象。再看看那些光滑平整的柳葉,不就像剪刀剪出來的嗎?於是,頓悟該詩末句以“剪刀”喻“春風”的神來之筆。

又如,杜牧的名詩《山行》:“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讀到這首詩,大腦內會迅速構建畫面,一種靜謐的美感油然而生,不“還原”現場似乎無礙鑑賞。但是,之所以能構建這種畫面,那是基於日常的經驗。倘若讓一個生活在極地的人去鑑賞,恐怕就是“夏蟲不可以語冰”了。而且,就算想象成功,仍然不如現場鑑賞所帶來的深層體驗。

對於《山行》,古今的詩歌評論家一直在爭論——究竟是“生處”還是“深處”?拋開煩瑣的版本學與訓詁學不談,不妨去看看秋天的楓林。我曾在江南某處領略過這種景色——在山下仰望,看著半山腰的白雲旋起旋沒,人家若隱若現,乃頓悟“生”字之妙。就算有別的文本支持“深”字,我也寧願相信自己的感受。再欣賞那成片如火的楓林,就會由衷覺得“霜葉紅於二月花”實在是“嚷出來”的詩句,毫不做作而一語中的,未加雕琢而自然合範。

古人寫詩講究煉字,對煉字的鑑賞也是詩詞鑑賞的重要部分。高明的煉字不在於求新求奇,而在於求當求準。恰當地運用還原法,會增加對煉字的理解,從而讓鑑賞更深一層。比如,王維的《使至塞上》:“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徵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頸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是傳頌千古的名句,並配有教科書般的解讀——“直”“圓”兩字是詩眼,是煉字的典範。但為什麼偏偏是這兩個字,恐怕也有不少“人云亦云”的嫌疑。

我曾經深入戈壁灘數百公里,傍晚站在碎石丘上舉目四望。戈壁灘的夏日黃昏乾燥而寧靜,牧民的炊煙在不遠處嫋嫋升起,沒有受到任何擾動,自然筆直而上,這不就是“大漠孤煙直”(原詩中的“孤煙”是指烽煙,但與炊煙屬於同一性質)嗎?再向遠看,引水渠蜿蜒不斷,太陽徐徐落下,由於空氣純淨,落日看起來比平常更大更圓,這不就是“長河落日圓”嗎?剎那間,我覺得王維這句詩被真切地“還原”了,對“直”和“圓”二字也有了更直觀更深刻的體悟。詩人用“直”、用“圓”,字面雖然普通,但移之他景不得,何等精準。

用還原法鑑賞詩詞煉字的例子還有很多——比如,王安石的“春風又綠江南岸”,與其從語法角度分析“綠”字的活用,不如到春天的“江南岸”走一走、看一看,還原一下這句詩的情境,便會覺得“綠”字似虛而實、似巧而質;又如,宋祁的名句“紅杏枝頭春意鬧”,在書齋裡是無法鑑賞“鬧”字的,只有在春日外出觀察,還原蜂舞蝶繞的枝頭景象,才能體會詩人的用字之妙。

還原法對於詩詞鑑賞極具效力,但是也有其侷限性。古人寫詩詞,講究情景交融,“一切景語皆情語”。對於以“情語”為主的詩句,還原法就顯得有些力不從心,需要使用代入法鑑賞。所謂代入法,其實就是“角色置換”,鑑賞者將自己想象為作者本人,代入到當時的情境之中,體會作者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

比如,在欣賞杜甫的“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一聯時,許多人將視野侷限在名物考證與句法分析上。不可否認,此聯的句法是很奇特,值得仔細分析探究,但弄清句法倒裝似乎並無助於欣賞詩句之美。因此,不妨試一下代入法,假若“我”就是杜甫,回到千年前的大唐某個初夏時節,與朋友在園林遊玩。忽然,“我”看到一大片綠色和紅色,便想一探究竟,於是走近這色彩,定睛細看,才發現原來綠的是筍、紅的是梅。經過這樣的代入,將“我”在日常遊園中的感官經驗置換給杜甫,便有恍然大悟之感。杜甫之所以捨棄通常的句法,將“綠”“紅”二字放在句首,與其說他是故意出奇求變,不如說他是在忠誠地記錄自己遊園的感受:遊園一開始看見的正是顏色,然後才會分辨顏色屬於筍還是梅。用代入法鑑賞這句詩,比那些煩瑣的句法分析得更直觀、更深入。

讀者與作者心靈的默契程度越深,鑑賞也會更加深入。比如,蘇軾的《題西林壁》:“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西林寺在史上是一方名剎,蘇軾題壁於茲,其旨恐怕不簡單,他應該不會像導遊一樣教遊客如何欣賞廬山,而是另有深意。我想,在寫罷一二句時,蘇軾可能想到了《長阿含經》裡盲人摸象的故事。廬山橫看成嶺、側看成峰,在廬山面前,誰敢說自己不是盲人?之所以“不識廬山真面目”,是因為遊客將“橫嶺側峰”當成廬山的真實情況,才會困惑於面目的不同。如果沉浸在對錶象的觀察中,就如同身在廬山深處,永遠不能看清廬山真面。

除去還原法和代入法,詩詞鑑賞還需要“廚師”的本事。《列子·說符》記載:“淄澠之合,易牙嘗而知之。”易牙能夠用嘴巴分辨出淄水和澠水的味道,我們在鑑賞詩詞時,也要像易牙一樣辨別詩詞的味道。詩詞之味,其實就是詩詞的風格呈現、意境營造和語言技巧。隨著鑑賞的深入,應該對詩詞的大致風格有所把握。比如,杜甫的七律、李白的樂府、王維的五律、李賀的歌行,都極具自家面目,辨識度很高,在鑑賞中應該儘可能熟悉它們,以便汲取更多養分。

鑑賞和創作就像詩詞的兩翼,脫離創作的鑑賞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從鑑賞到創作可以先從模仿做起。模仿是詩詞創作的第一步,有如書法臨帖。鑑賞閱讀了許多名篇,應該有一種模仿的衝動,這是見賢思齊,也是由“賞”入“鑑”的必然。比如,看到韓愈的《南山》,覺得此詩風格與前人迥異,體會到“以文為詩”的手法,以後再讀李商隱的《韓碑》,就會發現李商隱明顯模仿借鑑了韓愈,於是技癢,就可以嘗試以這種“以文為詩”的寫法創作一首長詩,在創作的過程中增進對詩詞的瞭解和感悟。

詩詞鑑賞的方法難以一一概括,但有一點是共通的,那就是深入文本,瞭解作品的創作背景和詩人的創作手法,最終落實到體悟如何用文字營造意境、寄託情感。

(作者單位系杭州出版集團)

《中國教師報》2018年04月25日第1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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