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我的恩師

懷念我的恩師

一直以來,總有學生和家長問我:“董老師,你的古文怎麼這麼好,隨便一句話,文字典雅度都很高?”

我說:“這和字辭經史雅沒關係,和我的語文老師有關係。”

驀然回首,我羞澀沉默的少年時代, 幾乎所有光榮與夢想的記憶都和語文課相關。

我的偏科幾乎從小學一年級就開始了,除了交上去的作文經常被老師在班上念之外,別的科目差不多一塌糊塗。

進入中學之前, 我一直是個不大被表揚和鼓勵的學生。直到高一的時候, 一位特別欣賞我的老師破天荒地給了我作文一次滿分,並讓我做了語文課代表。

我在一所尋常的中學裡遇見了這位不尋常的老師。

懷念我的恩師

他個子高高的,額頭閃亮,如蒼松翠柏似的,教了二十年的書,身體從未彎曲。他操著一口帶著濃重鄉土味道的潛江口音,指間總是夾著一隻茶色有機玻璃的小菸嘴, 進課堂前才扔菸頭,然後指間換上粉筆,在黑板上留下一大片氣象萬千豪邁華美的板書。

到今天,我仍然不能用瀟灑遒勁之類的詞彙去形容他的字,只覺得逸氣逼人,妙筆藏正鋒, 揮灑得鋪天蓋地一片才子性情。

何老師讀書的時候就是一個大才子,據說要留在華中師範大學中文系任教的。後來因為心繫家鄉,安土重遷的緣故吧,於是他被分配到家鄉縣城的“曹禺中學”。並且一直在這個學校教下去,直到我誤打誤撞、懵懵懂懂地進到他的班上。

何老師說他有個夢想,就是從自己的手裡送出去箇中文系的大學生,他的兩個女兒都沒有念成大學,所以老師就特別在意每一屆班上語文好的苗子。

我這樣一個偏科的孩子就在這個時候被他任命為語文課代表。他每天會給我帶很多很多補充材料。我在那一年裡幾乎天天讀古文,字辭經史雅詩詞歌賦曲,大量地背誦,並且一次次地在課堂上發言。

懷念我的恩師

何老師博聞強記,不僅給我講了許多古詩詞,還喜歡給我講地方上的文人掌故。比如陳沆,漢河人,清末狀元,留下許多故事。傳說陳沆一次出外遊玩,夜歸太遲,城門關閉,守城的兵卒問:“你怎麼這時候才回城?”

陳沆答曰:“船到江心日已遲,故人約我醉金卮。”

守卒問:“那也不至於耽擱這麼久?”陳繼續答:“

因看赤壁兩篇賦,故到黃昏夜半時。”

守卒說:“你難道不知道我們有宵禁的命令嗎?”陳答:“楚北將軍原有令,江南遊子本無知。”

守卒說:“你是何人?怎麼說的都是詩?”陳答:“主人若問真消息,曾有聲名在鳳池。”

守卒聽說“鳳池”,那不是陳狀元嗎?哎呀,得罪得罪,朗聲大笑,趕快放下吊橋請陳沆入城。這樣的故事不知真假,但很有意思,讓人感嘆陳沆的敏捷,狀元到底是狀元啊!

何老師有時把我帶到他的家裡,在三畹巷那個大雜院一間低矮的小平房中,我看見中藥房藥櫃似的資料櫃魚魚雅雅地貼著斑駁的牆壁,那一櫃子卡片,在小小抽屜裡一張張密密實實地擠在一起。雜院外生著幾枝梅花,斜陽很溫柔地照進來,逼仄的小屋一端是美麗的師母安祥地縫被子,另一端是老師給我講怎麼做作文卡片……

後來,參加高考,我真的讀了中文系。何老師很歡忭,奔走相告,逢人便說。然,大二那年暑假。我去看他時,他卻一下子蒼老了,身體彎曲下來。

不過,他還是那樣神采飛揚地跟我聊古文,字辭經史雅詩詞歌賦曲,《文心雕龍》《陸游詩選》《詩品》《史記》,只不過常常被一陣陣劇烈的咳嗽打斷。

懷念我的恩師

有一次我到曹禺高中看望何老師,適逢何老師不在房間,但門卻未關,想來是出去有事了。我在他零亂的房間裡左瞄右瞧,突然發現一片狼籍的書桌上有一本敞開的書,竟是《陸游詩選》。陸游我知道,聽爺爺吟過他的“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等詩句,也聽爺爺講過他與表妹唐婉悽美的愛情故事。

所以看到陸游兩個字,眼睛為之一亮,這本書我得借去看看。想到借,立刻犯了難。何老師正在讀的書,如何肯借給我?我只能愛不釋手的翻看。翻到第45頁,在一首《花時遍遊諸家園》(其二)

“為愛名花抵死狂,只愁風日損紅芳。

綠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陰護海棠。”

詩的旁邊硃筆批了一行字:“花為天地之靈物,人為萬物之靈長,養花都是愛才心”,心為之一動。我算不了才,但老師一定有愛才之心,何不趁他不在房間先斬後奏?我一陣激動,給何老師留了一個紙條:“何老師:早聽爺爺講過陸游,未讀過他的集子,請將陸游詩集借我一閱。不日歸還,老師莫怪!董正鋒。”我並不能等何老師回來答應,裹了書倉皇而逃。

這本書並沒有還給何老師,至今還在我的書架上,閒時還偶爾拿下來翻翻。為什麼沒有還何老師?是捨不得還?還是他沒有討要?既然他不討要,我就不還,但心裡總有幾分惴惴。前些年的一個冬天,從大學回來,我去給何老師拜年,我說起《陸游詩選》一事,何老師似乎並不記得。他兩根瘦長的手指夾著那隻茶色有機玻璃的小菸嘴,指甲黃繃繃的,頭髮依然蓬亂,笑聲依然爽朗,連連說:“祝賀我們的中文系高材生,來,來,喝一杯!”於是我一仰脖子幹了一杯,表達了永借荊州的歉意。

何老師也眼睛放亮,一掃窗外,窗外梅花一顫,一團雪正從梅梢滑落下來。到大三的時候,我幾乎決定報考外國文藝理論的研究生,就在這時候,傳來何老師住院的消息——肺癌晚期。

清癯的何老師形銷骨立地躺在慘白的被單下,已經說不出話了,我拉著他的手,嶙嶙峋峋,骨瘦如柴。

我明白折柳採蓮的黯然時刻就這樣臨近了。我能說什麼呢?我的語文老師,曾經用生命提攜並且期待著我的語文老師……

我哽咽著對他說出了一句話:“老師,我報考古典文學的研究生。”

老師骨瘦如柴的手突然一下子有力地抓緊了我,從濃重的痰音間擠出了一個釅釅的字:

“好!”

一週後,我正式報名時,老師辭世。師母說,那個“好”字是他留在世界上最後的言語。

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回頭望望一路走過的書山小徑,蒼蒼茫茫籠罩在一片青翠中。這一生中總有幾個人,像蒼松翠柏一樣守候在你命運的岔路口,一瞬間就指引了你生命的方向。於流光中迤邐引遠的時候,他們的音容寂然,宛然鐫刻在你心底深處最為柔軟、不能驚動的地方。

這個人,就是我的語文老師-------何文道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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