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年前中國旅行熱中,日本文豪芥川龍之介破碎的西湖夢

100年前中国旅行热中,日本文豪芥川龙之介破碎的西湖梦

100年前中国旅行热中,日本文豪芥川龙之介破碎的西湖梦

視覺設計:大西

杭州,和麗江、西藏、成都一樣,被勾勒在每個國人的旅願清單裡。其中,文青的想象尤為浪漫。

在文青的印象裡,杭州是兒時背過的俗語裡,最浪漫的那句“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是電視劇中嬌豔空靈的白娘子、許嵩歌中月色如雪的斷橋;更是中學課本里念念不忘的“水光瀲灩晴方好”、“綠楊陰裡白沙堤”……

然而,往往初到杭州,想象便破滅了。天堂西湖,與家鄉的無名湖畔無異;斷橋遠望,不過是石拱上堆滿的一顆顆人頭;燈火搖曳的小街巷走進細看,和麗江、廈門商業化得如出一轍……水光瀲灩不再,西湖女子的腰身似乎藏在楊柳蔭裡,可風一吹,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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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c初的日本,也曾有大批文人對杭州充滿了嚮往。當時,文人厭惡侵入國內的西洋情調,與之相抵,便宣揚“中國趣味”——即對中國古典詩歌、書法、古董等的熱愛之情。

谷崎潤一郎說:“面對具有如此魅力的中國趣味,能夠感受到一種如同遙望故鄉山河時的不可思議的憧憬之情。”

而由於蘇軾、白居易在日本的火熱,蘇杭等地便成了中國行的必經之地。

於是,隨著1918年海陸交通的發展和政府旅行券的發售,一場中國旅行熱潮爆發了。文人紛紛乘船游去,尋找蘇白筆下的淡妝濃抹、燈火笙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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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芥川龍之介

其中,陣仗最大的是芥川龍之介。1921年3月至7日,時年29歲的芥川龍之介作為日本國大阪每日新聞社的海外特派員到中國旅行。其中,杭州是他賦予極大期待的一地。

出發之前,有二十餘位知名文人為他踐行,等待著讀到他筆下的美景。此舉成為當時日本著名的文化事件。

然而,和如今的大部分文青一樣,他的杭州夢是破碎的。回程後,他在《中國遊記》中寫道:“曾幾何時,讀過的德富蘇峰線上的《中國漫遊記》中,蘇峰先生曾以若能擔當杭州領事在杭州悠然渡過餘生視為人生之大幸。可是,對我而言,別說是領事,即使被任命為浙江督軍,我也不願意守著這樣的爛泥塘,而更願意住在東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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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芥川龍之介之前,已有谷崎潤一郎先一步到達杭州,他的作品對芥川等人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在作品中,谷崎潤一郎大肆稱讚江南之美,甚至後悔沒把到滿洲、朝鮮的錢省下來遊歷蘇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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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9年,杭州火車站

“她彷彿雕刻般過於緊湊的面部輪廓因為浸溼反而有了一種栩栩如生的溫柔,生前蒼白得有點灰暗的臉色也似乎洗去了汙垢般白得耀眼。綢緞上衣的淡青色似乎被皎潔的月光奪去了那層青藍,竟如鱸魚的鱗片般閃耀著銀色的光芒。”

在這般乾淨、悽美的想象中,初到杭州的芥川龍之介坐上黃包車,向旅店行去。

那是漆黑的傍晚,夜景寥寥,芥川一邊用力窺探,一邊截取浮光掠影於心底描摹。如今讀來,頗有主觀美化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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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9年,杭州南宋御街

在車途中,他路過一件院子,窺見門裡燈火通明的房屋、屋內的對聯、琉璃燈、盆栽薔薇、寥寥人影,竟驚覺“神秘和美麗”,“有一種我所不曾瞭解的神秘的幸福”,甚至“藏著蘇門答臘的忘憂草或者鴉片夢中的白孔雀”。

路過寫著“隴西李寓”門牌,不覺幻想著“在這所宅院的深處,風采依然的李太白正觀賞著如夢如幻的牡丹頻傾玉盞。”

然而車程遙遠、顛簸,漸漸令他疲乏。可車伕一句“路的盡頭就是西湖”卻重新撩起了心絃。

“但是無論西湖怎樣美麗,被完全籠罩在黑暗之中也無可奈何。不過我坐在車上,從面龐上的確感受到了黑暗中襲來的陣陣清涼的微風。令我有種彷彿是來到了月島附近觀賞十三夜的月色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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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7年,西湖

可惜,下榻旅館後,好感頓時減了一半。芥川和朋友住在一家西式旅館,卻被安排在一件格局和位置都不理想的二樓小屋。

格局不理想在於明明是西式旅館,房間卻是中式的,位置不理想在於無法眺望西湖,甚至連飯餐都是殘羹冷炙,更挫傷了他的民族優越感

最令他厭惡的是,在渴望尋找西湖美女的地方,見到了許多粗俗的美國大佬。他們大聲說話、唱歌、摟摟抱抱,甚至背對著他撒尿,令芥川十分反感,“我實在無法像谷崎潤一郎那樣沉溺於浪漫之中了”。

於是次日,怕是受了這些影響,那在日本根本尋不到的西湖,瞬間連湖都不是了,不過一個“大大的水田”。

其餘景物也一併減色。白居易修建的白堤上並無飄搖的垂柳,而是被砍得只剩下寂寞的沙堤。而“段家橋頭猩色酒”、“斷橋荒蘚澀”的斷橋,也淪為了吟頌不出、只能草草感觸一句的“那就是斷橋啊”。

又遊覽了俞樓和蘇小小墓後,芥川的興致更是銳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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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21年,芥川於杭州岳飛墓前

“不知何時起,我已對西湖起了反感。西湖並沒有想象中的那樣漂亮,至少現在的西湖完全沒有讓人流連忘返、不忍離去的姿容。西湖湖水之淺,前面已經說到。並且,西湖的景色,正如嘉慶、道光年間的詩人一般,太過於纖細。這對於已厭倦了粗獷奔放的自然景色的中國的文人墨客來說,或許很合口味,然而對於我們日本人來說,因為對纖細的風景早已習以為常,所以即使初見時甚覺魅力,再見時就會感到不滿。

如果僅此而已的話,西湖尚可比喻為稍怯春寒的中國美人。但是這位中國美人,已經被岸邊隨處修建的那些俗惡無比的紅灰兩色的磚瓦建築,植下了足以令其垂死的病根。其實,不只是西湖,這種雙色的磚瓦建築就像巨大的臭蟲一般,在江南各處的名勝古蹟中蔓延,將所有的景緻破壞得慘不忍睹。

剛才當我在秋瑾女俠的墓前見到這種紅磚砌成的大門時,我不僅為西湖鳴不平,更為女俠的冤魂鳴不平。……而且西湖的惡俗化,更有一種愈演愈烈之勢。再過十年之後,極有可能會出現這樣的場景:林立在湖岸的每一座洋樓裡都有美國佬爛醉如泥,每一座洋樓的門前都有一個美國佬在站著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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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9年,杭州岳廟

當然,亦有兩次令他滿意的經歷。

第一次是下榻旅館後,於煙雨濛濛中見到了一位長袍老人和一個青衣少女。

“坦率地說,這個女孩相貌平平,或者毋寧說應該算長相醜陋的女孩。即便如此,青瓷色綢緞的衣服,閃閃發光的水晶耳環,也確實讓人感覺到一種風流的韻致……看到這番光景,我又一次變節了,覺得這樣的話,還是能夠像谷崎潤一郎那樣,在一份浪漫的情調中善始善終的。”

第二次是在樓外樓吃飯:

“我們的桌子,如前所說,擺放在枝葉繁茂的槐樹下。腳下不遠處,便是波光粼粼的西湖。湖水不停地盪漾著,在岸邊的石縫中盪出著輕柔的聲響。水邊有三個穿著藍色衣服的中國人,一個在沖洗一隻拔光了毛的雞,一個在洗著舊棉衣,一個則在稍遠處的柳蔭下悠然垂釣。忽然,他將釣竿高高舉起,線端一條鯽魚在空中活蹦亂跳。這番情景在春光中讓人頗感現實智取。”

那一瞬間,他忘記了殖民化的紅磚洋樓、美國佬,在眼前平和的景色中找到了小說般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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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21年,芥川於樓外樓餐館

然而,一個挎著大籃子的糖果小販立即打破了他的沉醉。他厭惡的商業化無處不在,徹底掏空了西湖的畫意。

到最後,託著病體的他強忍著厭惡寫下了一份遊記。西湖夢雖不一無是處,但絕對是不盡人意的。

芥川西湖夢的破碎是必然的。他嚮往的是蘇軾、白居易、谷崎潤一郎筆下的杭州,是藝術化的壓縮,拋去了現實的點點滴滴。

正如大多人旅行夢的破碎過程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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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湖街景

阿蘭·德波頓在《旅行的藝術》中這樣寫道:

藝術描述帶有極強的簡括性,而現實生活中,我們還必須承受那些為藝術所忽略的環節。一本遊記,譬如說,可能會告訴我們敘述者‘旅行’了一個下午趕到了山城,而後在山城裡的一座建於中世紀的修道院裡住了一宿,醒來時已是迷霧中的拂曉。

事實上,我們從不可能‘旅行’一個下午。

我們坐在火車上,腹中剛吃過的午餐在沸騰。座位的罩布顏色發灰。我們看著車窗外的田野,然後又回視車廂內。一種焦慮在我們的意識裡盤旋。我們注意到對面座位的行李架上一個行李箱上的標籤。我們用一個手指輕輕地敲打床沿。食指的指甲開裂處構築了一個線頭。天開始下雨了。一顆餘地沿著蒙滿灰塵的車窗玻璃滑下,留下一道泥痕。我們在尋思車票放在哪裡。我們又看著窗外的田野。雨還在下。火車終於啟動了。火車經過了一座鐵橋,然後不明緣故地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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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代西湖

期待和藝術的想象省略、壓縮、甚至切割掉生活中無聊的時段,把我們的注意力直接導向生活中的精彩十分而毋須潤飾或造假,結果是,它們所展現的生活氣韻生動、井然有序。這種氣韻和秩序是我們紛擾錯亂的現實生活所不能呈現的。”

但可貴的是,芥川以蘇軾、白居易的視角,照見了西湖殖民化和商業化的過程。那份清寂空靈的想象和想象的破滅令人難以過分苛責,反而是現代人需要拾回的、古老中國的西湖夢。

《芥川龍之介的西湖一日遊》謝魯渤

《芥川龍之介的杭州之行——一個大正西湖夢的破滅》孔穎 浙江工商大學 日本語言文化學院,杭州 310018

《中國遊記》芥川龍之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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