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名字比我生命更重要——專訪詞作家喬方

喬方,知名詞作家,寫過《我是一條小船》《張思德組歌》《春色滿園》《今夜屬於你》《為你瘋狂》等很多膾炙人口的歌,其中最廣為傳唱的一首是《紅旗飄飄》。

身為詞壇泰斗喬羽之子,喬方作詞,免不了使人想到“家學”二字。但實際上,喬方走上這條創作道路並未受到父親的任何引領。他小學二年級即逢文化大革命,高中畢業上山下鄉去農村插隊,天天干農活,磨了一手老繭;後來回城,又被分配到建築公司當工人——直到二十多歲,喬方的人生軌跡與“藝術”都沒什麼交集,當時父親的心願僅僅是兒子“不管幹什麼,掌握一門生存技藝就好”。

你的名字比我生命更重要——專訪詞作家喬方

喬方

在父親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建築工人喬方悄悄寫起了歌,後來還錄了唱片,憑藉一張唱片又考上了武警文工團,走上專業創作之路。

動盪的少年時光

1966年,喬方上小學二年級,還沒有來得及在知識的海洋裡遨遊,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三年級,他所在的垂楊柳小學開始停課鬧革命。五年級學校復課,六年級又開始深挖洞廣積糧,每天只上半天文化課。

“初中時學工學農,然後批林批孔;高中時出了張鐵生白卷英雄……可想而知,我們的學習狀況是怎樣的。”上學時,喬方喜歡語文和數學。他的成績中等,但語文比較突出,主要緣自於課外閱讀。

父親喬羽先生有一個很大的書櫃,藏書很多,其中包括外國名著如《戰爭與和平》《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牛虻》《紅與黑》等等。“其實那時喜歡看書並不是我有多麼好學,而是為了聊天時能給別人講故事。”以此為動力,喬方沉浸於閱讀外國名著的快樂之中。記得有一次他在家埋頭讀大仲馬的《基督山恩仇記》,連續兩天都沒去上學。書中的內容,深深的記在他的腦海裡,這又是他對朋友們的一種談資,對於讀書,父親是這樣說,“喜歡讀書就多讀,什麼書都讀”,還向他推薦了德國萊辛編著的《拉奧孔》。至今喬方仍記得這本古典美學鉅著。

文革期間,非常幸運的一件事是喬方沒有失去精神食糧——由於父親用一種特殊的方式,保護了這組書櫃,書櫃沒有被查抄毀損,藏書得以保存。這個書櫃現存於山東濟寧的喬羽藝術館。父親的一半藏書是關於民歌的,喬方也經常翻看,“就是看著好玩兒,也沒想要寫歌”。

少年喬方還喜歡看電影,但看電影的機會實在難得,他就在郵局訂閱《世界電影》,讀上面的電影劇本。喬方記得,有一部電影劇本《金色池塘》當時沒看出什麼好來,但一段時間後看到簡•方達主演的這部影片(當時叫參考片),讓他非常感動,令他暗自慚愧自己的賞析能力,於是後來看劇本就更加仔細。

插隊的時光,勞動中成長

1976年,喬方到通縣大杜社公社前堰生產隊插隊。那時候從北京到通縣還覺得很遠,要搭長途車。

說到插隊生活,喬方說,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那會兒他個子細瘦,腰圍才一尺九,沒什麼力氣,但是半夜澆地、修河渠運土方、起豬圈、套牲口趕大車……這些活不僅樣樣要幹,還要和老鄉幹得一樣多,一樣好。

印象最深的是修鳳崗河和涼水河,每天每人的任務量是規定的,必須完成。喬方天不亮出工,三九天穿著背心累得直冒汗,但到了天黑,別人收工回家,他還是幹不完。“起初,手抓鍬抓一天,第二天起床時手指都伸不直,躺在被窩裡得先用一隻手揉另一隻手,慢慢揉開了才能穿衣服起床。”有時,喬方想拿鐵鍬剁自己的腳趾頭,以便歇上幾天。“身體的承受力真是到了極限了”。

數九寒天,知青夜裡套著車去拉鋪水渠的大鋼管。整個“三九”,喬方和一個老鄉,每天晚上九點出發,第二天下午三點回來。滴水成冰的冬夜,西北風呼呼吹著,兩個人穿著厚厚的棉襖,趕著車在夜色中行進,頭上的“老頭帽”捂得只露出眼睛,戲謔的自詡為“夏伯陽”。困了,就輪流在鋪著稻草的車子上打個盹。

回憶起來,喬方仍覺當時插隊的農活,對於知青來說,是一種毅力的修煉。在以後的生活中,所有的艱苦,在他眼中都變得非常渺小。

但人是能鍛煉出來的。在農村的廣闊天地中歷經錘鍊,喬方後來變成了幹活的一把好手。由於表現突出,知青辦和大隊部推薦他入了團,又讓他去中心學校當了代課老師。

當代課老師最大的好處是能休禮拜天。那時候城裡有好些地方如紅塔禮堂、天橋劇場、還有部隊大院,時不時會放電影。每到週末,喬方就興沖沖地騎車幾十公里回城看電影。

你的名字比我生命更重要——專訪詞作家喬方

喬方近照。

第一首歌飛進人民大會堂

1979年底知青返城,北京市第五建築公司去通縣招工。知青們聽說五建進口了一批德國挖掘機、汽車,去了就能開德國機器。但喬方滿懷興奮去報到時,單位卻發給他一個布袋子,裡面是抹灰板……他成了北京五建四工區二隊的一名抹灰工。

雖然夢想和現實的差距很大,但喬方並沒有垂頭喪氣,很快就興致勃勃地當起了建築工。他沒把幹活看成是枯燥的勞動,而是當作藝術品來完成。同樣是裝修房間,他會把地板磚按照顏色拼出好看的花型。他是青年突擊隊的成員,他精工細作的房間被領導指定為樣板間。 “對於農村生活和建築工人生活,我還是非常自豪的。”喬方說。

就在這個時候,發小祝小民來找他,說喬方你不該幹這個體力活,你該寫歌呀。喬方想,那就試試吧。於是倆人就開始寫歌。

喬方寫的第一首歌是《我是一條小船》。那一年,中國歌劇舞劇院著名歌唱家李元華在人民大會堂演出,選唱了他的這首歌。那是喬方第一次聽到自己的歌在舞臺上唱響,“整個人血管都是繃著的,興奮,激動呀。”

但他沒有對父親提起這件事。“我和父親的交流很少,更別提創作上的交流了。我連請教的勇氣也沒有,原因是覺得自己不夠格,水平相差太遠。”喬方說,父親的文學造詣、美學造詣都很深,交往的朋友也多是藝術大家,每逢家裡來客,自己是沒有插嘴的份兒的,只能在一旁聆聽,給客人們沏沏茶倒倒菸灰缸。

《我是一條小船》被搬上舞臺,喬羽先生從頭到尾未予置評。他或許一直不知道這件事。

多年以後,喬方那首《紅旗飄飄》廣為人知,有人在喬羽先生面前談起這首歌,說是喬方作詞,喬羽先生才慢悠悠地問:是嗎?

人家問:您覺得喬方寫得怎麼樣?

喬羽先生答:“他寫的歌我寫不出來。”

武警生涯與《紅旗飄飄》

《我是一條小船》點燃了喬方的藝術熱情,此後他跟朋友玩流行音樂,經常泡錄音棚,成了“棚蟲”。“那是中國最早開始錄立體聲唱片。”1983年,武警文工團建團,喬方憑藉人無我有的作品——唱片,考取了武警文工團,成為一名專職寫歌詞的文藝兵。入伍不久,他就創作了《張思德組歌》,曾經在中央電視臺新聞聯播之後被整曲播放。

在部隊的日常工作就是下基層體驗生活,蒐集軍旅素材進行創作。

1985年,對越自衛反擊戰戰事激烈,喬方奉命赴中越邊境採訪邊防武警的模範事蹟。

八十年代,是個人和家庭改變命運的大時代,演繹了很多商場暴發、仕途躍遷、學業精進的傳奇;可是,在前線,發生的故事卻日日相似:一群群20歲上下風華正茂的小夥子,懷揣一腔愛國熱血,剃了光頭,照了相,給親人留下遺言,在軍旗下宣誓,喝了首長敬的壯行酒,心裡喊著“再見吧媽媽”,頂著越軍瘋狂的炮火,踏上佈滿地雷、竹尖陷阱和為國殺敵的征程,戰鬥在硝煙瀰漫的戰場上……

一天,喬方應邀參加野戰軍的一個慶功會。禮堂里老鄉敲鑼打鼓,戰士結隊拉歌,氣氛熱烈。待軍首長上臺為英雄授獎之時,全場起立,喬方發現坐在自己前排的兩個人沒有站起來。那是一位失去了四肢的滾雷英雄,旁邊是他的妻子。據說那是一場以少勝多的戰役,敵人的衝鋒號吹響之時,戰場上的雷還沒有排完,怎麼辦?肉身去滾。

那時,視死如歸的英雄隨處可見。

中越邊境有一個天寶檢查站,檢查站每天都要舉行升國旗儀式,而炸掉五星紅旗是越軍每天的目標。曾有一位年輕的戰士,在護旗任務中,在戰友們眼前,被越軍的炮彈炸得粉身碎骨。

長達1300多公里的邊境線中方一側,至少有十幾個縣市建有專門的對越自衛還擊戰烈士陵園,多少軍人埋骨其中。喬方去過麻栗坡烈士陵園,滿山遍野都是墳墓,墓碑上簡單地刻著戰士的名字、籍貫、年齡,別無其他。而面色黯然的石匠還在陵園裡不停地刻著碑,叮叮噹噹的聲音在山野間迴盪,一下一下彷彿敲在生者的心上。

在一塊墓碑前,喬方和戰友們默默地點燃了一支菸,放在墓碑前面。這塊碑上寫著一位烈士的名字,北京人,19歲。

戰爭真的殘酷。一寸山河一寸血。身臨其境,受到的震撼和衝擊無法言喻。

而面對生死,戰士們的淡定和瀟灑,是無法想象的。

這一幕使喬方熱烈盈眶。

為了維護國家尊嚴和主權,為了五星紅旗高高飄揚,年輕的戰士向死而生。他們在戰場上面對敵人時兇狠強悍,面對親人,又有著極度的柔情和浪漫。

那首《紅旗飄飄》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寫出來的——

那是從旭日上採下的紅

沒有人不愛你的色彩

一張天下最美的臉

沒有人不留戀你的顏容

……

旭日上採下的紅,是五星紅旗的顏色;

天下最美的臉,是戰士無所畏懼的臉。

強大的愛國心凝聚成一個符號,那就是五星紅旗。《紅旗飄飄》的歌詞,字字句句都如同那位拄雙柺的戰士一樣,充滿了革命浪漫主義。

這首《紅旗飄飄》由李傑作曲並首唱,有一部公安題材的電視連續劇看中它的慷慨激昂,用作了片頭曲。後來李傑又推薦孫楠演唱了這首歌,《紅旗飄飄》登上央視《東方時空》的金曲榜,也漸漸在各大電臺、電視臺播出,並被眾多歌手傳唱。那時已是十年之後,喬方已經脫下軍裝,轉業做了一名自由職業者,在文化行當裡闖蕩。

記不清是哪一年的春節破五,一家人圍坐一桌包餃子,電視機裡響起《紅旗飄飄》。喬方一看,是北京電視臺的一個欄目,畫面上劍橋大學留學生祝祖國節日快樂,隨後字幕升起,這首歌被標記為是欄目主題歌。

後來申奧成功,建國60週年大慶,9.3閱兵這首歌被一唱再唱,紅遍了大江南北。

“愛國之心,人人有之。只有經過血與火的年代,才能體會到風和日麗的日子來之不易。”他常會勸誡身邊的人,在做學問上,閱歷有時比學歷更重要;在做人上,問問自己奉獻了什麼,比牢騷滿腹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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