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相認在墳墓前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清明節前夕，我不由想起了2015年的那個清明。
2015年4月3日清明節前夕，老伴陪同我來到甘肅省西和縣，給老父親掃墓。父親仙逝已整整30年了，30年來，我還是第一次給他老人家掃墓。一定有人會感到困惑，為什麼呀？唉，說來話長。
1934年暮春，石家莊的氣候依然是春寒料峭。農曆三月初九，一位師範畢業、已是24歲的老姑娘，用現在的話說，已然是一位剩女，嫁給了遠在南京工作且喪偶的男人。她既是新娘，又是8歲女兒的後孃，她就是我的母親，這個男人便是我的父親。夫妻倆人一直保持著頻繁的書信聯繫。然而，到1937年十一月，夫妻兩就失去了聯繫。原來，1937年，南京淪陷之前，父親接上級的命令，隨同同事一起撤退到了甘肅酒泉市，他在一所學校當了一名教師，之後又任命為校長。由於戰亂，父親就杳無音信。4年多後，父親第三次當了新郎。
1944年，當母親帶著已是18歲的大女兒，千里迢迢找到父親時，他早又是兩個女兒的父親了。之後，母親在酒泉生下了哥哥和我。1949年全國解放後，做為一名小學教師的母親，自知這樣的婚姻關係不能再維持下去，她思來想去，如果讓父親選擇，他一定會左右為難。那時的紀女士剛剛23歲，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而她已是人到中年，思考再三，她只好狠狠心，選擇了自己離開。她帶著不到五歲的哥哥和三歲的我，回到了原籍——石家莊。
幼年時的我，少不更事，時常思念著爸爸，時常盼望著爸爸，時常在夢中見到爸爸，翹首祈盼著有一天爸爸會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渴望著體嚐到爸爸的體恤，得到爸爸的呵護，盼爸爸盼得我望眼欲穿。幾次夢到爸爸回來了，他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慈祥地喚著我的乳名說道：“杉，爸對不起你們娘三個，讓你們受苦了……”聽到爸爸說了對不起這三個字，我不知為什麼哭了，哭醒了，眼前是漆黑的一片，原來只是一個夢。然而，這個夢一直未能成為現實。
就這樣，當我稍大一些，那些思念、盼望、夢幻、祈盼漸漸地轉化成了一腔失望、滿腹幽怨，進而又昇華為怨恨。心中越苦，對爸爸的怨恨越深。於是，我暗暗立下誓言，當我需要父愛時，爸爸他在哪裡呀？如今，我長大了，即使爸爸他來到我身邊，我也不會認他的。同時作為女兒的我，親眼目睹了身為小學教師的母親，一位羸弱且善良的女人，為支撐這個家，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憑什麼世上所有的苦與痛，都讓她一個人來品嚐？我為母親鳴不平！於是，我把爸爸這個字眼，牢牢地塵封在心底的最底層的一隅。
1992年，八十多歲的老母親病重期間，曾殷殷地囑咐我：“杉，其實你們的父親幾十年挺不容易的，他有著這許許多多的苦衷與無奈，他心裡一直在牽掛著你們兄妹倆。等你退休後，到甘肅為你的父親上個墳，喊他一聲爸，我死後也會……”說到此，母親的雙眸有淚花在閃動。已到中年的我，跟了母親幾十年，無論遇到多大的難事，從未見到母親……我眼中噙滿了淚水，答應了老母親的遺願，並銘記在心。
特別是我退休後，在讀書和寫作中，漸漸地淡化了對父親的怨和恨。是呀，這怨和恨縱然是一塊有稜有角的石頭，經過了半個多世紀的風風雨雨的風化和剝蝕，已然磨平了。何況他畢竟是給了我生命的生身之父呀，父女之間的骨肉親情是永遠難以割捨的。更讓我想不到的是，前兩年，當我聽到父親在彌留之際曾對楠妹（我同父異母的妹妹）說過：“我這輩子最對不起桐（大姐）和在老家的他們娘三個。”時，憋在心底已60多年委屈的淚水，頃刻間從心底最柔軟處噴出，“對不起”這三個字，恰似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我心底一隅的心鎖。儘管我親耳聽到“對不起”這三個字從病入膏肓的老父親口中說出，已晚了60多年。此時的我，對老父親沒有了幽怨，沒有了怨恨，有的只是釅釅的悔恨和愧疚。
2015年清明節前夕，我來到了甘肅省西和縣。這裡，是老父親從事教育工作30多年的地方，是他熱愛的第二故鄉，也是他難以割捨的地方，30年前，老父親就長眠在這片大地上。4月3日，我們姐弟五人去為老父親上墳。天空中雲層氤氳，老天爺陰沉著個臉。陡然記起杜牧的那首詩，“清明時分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鉛灰色的烏雲彷彿就壓在頭頂上，蒼天有情，大地無語，也許都是在為逝去的先人們悼念、默哀。一路之上，我暗暗思忖，畢竟60多年未喊過一聲爸了，到了老父親墓前，叫一聲爸，再磕上三個頭，總算是完成了母親的遺願，也了卻我的一樁心願。可當我跪在地塵埃，一聲爸，剛出唇，不知為什麼，淚水卻不由自主地淌下來：“爸，不孝的女兒來看你來了……”
掃墓歸來後，我的心久久地、久久地不能平靜。驀然，蘇東坡的一首詞闖入我的腦海，一直縈繞著。夜闌人靜時，我端坐在寫字檯前，填了一首詞：
《江城子》
兒時父女各一方，怨幽幽，恨一腔。父愛虛飄，無處話悲傷。數載相逢如陌路，眼不視，感心涼。
年逾耳順備淒涼，欲相逢，墓碑旁。骨血相連，早已淚千行。跪拜碑前求體諒，一聲爸，斷柔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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