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可不死的尤二姐

coraly這位作者,在《紅樓夢》評論者中相當有特色,著眼點尤重“人情世故”四字,此文以常理出發,按邏輯演繹,可謂描摹細緻,別出心裁。

本可不死的尤二姐

作者

coraly

尤二姐是個可憐人。

一般讀者往往把她的不幸歸咎於鳳姐的迫害,這樣說當然沒錯。但要說她之所以會死完全是因為鳳姐太壞太厲害則不然。她自己的性格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她的命運。如果尤二姐不這樣軟弱,如果她能再稍微努力一點點,其實她本可以不死的。而且我敢說,她能把握的突破困局的機會遠不止一次兩次。

就不說尤二姐之前要是能聽進三姐和興兒給她的警告,不要傻乎乎地跟著鳳姐進了賈府了。就從已經進了賈府說起,她也還遠不是羊入虎口死定了。如果尤二姐能把握機會,甚至是可以順水推舟更上層樓的。

本可不死的尤二姐

其實鳳姐一開始還並未想直接置尤二姐於死地,只是想攛掇張華把她領回去。但結果呢,尤二姐聽說張華鬧事的消息,又聽賈母說“不如送給他去”,生怕真的被拉去嫁給張華,於是趕忙和賈母說明了婚已經退定的事實,讓賈母說出“鳳丫頭去料理料理”的話。這樣一來,反而逼得鳳姐沒有了退路,非弄死她不可了。

而其實鳳姐是否此時就真下定決心殺尤二姐也是很值得打問號的。

從鳳姐的角度考慮,能豁得出去給人當外室的女人,一定不好惹。雖然尤二姐看起來人畜無害的樣子,但想必鳳姐還是打定了小心為上的主意的。她一開始對尤二姐沒露出壞形來,不單純是裝好人,很大程度也是因為她真的忌憚尤二姐——焉知這不是另一個秋桐呢?

鳳姐不明尤二姐的底裡,只能小心試探。於是一開始她只是指使善姐來幾句硬話,要是尤二姐有任何不高興的表現,她隨時可以打發了善姐撇清自己。只是大概鳳姐也沒想到,小小一個善姐居然就壓得尤二姐抬不起頭來。從此鳳姐這黔之虎探明瞭尤二姐的虛實,才開始放心大膽地發動群體霸凌。

這尤二姐若是在一開始就稍微硬氣那麼一點點,甚至在這一過程中但凡反抗過一次,大概也不至於是現在這麼個結果。可是尤二姐對善姐的欺凌卻沒有過任何抗爭。她不但沒有直接跟鳳姐告善姐的狀,大概最後連頭油都沒敢自己要。

讀到這一段的時候我不禁想問:當初那個拿熨斗兜頭打賈蓉的尤二姐哪兒去了?該端莊的時候潑辣,該潑辣的時候怎麼反而縮手縮腳起來了?

本可不死的尤二姐

另一方面,經過張華一事,賈母雖然沒有直接趕尤二姐走,但對於她自己出來辯白的事,大約是不喜歡的。

一來賈母本來就討厭這種不明不白的是非。拿她的話說,“那裡尋不出好人來?”大戶人家,第一要緊的是莫惹人口舌;

二來呢,一個姑娘家(名義上的)這麼急赤白臉地親自出來為自己的婚姻大事辯白,說小了是不矜持,說難聽了是恨嫁。

賈母不會喜歡吃相這麼難看的姑娘。雖然當場沒有直接拒絕她,但心裡肯定是有疙瘩的。如果尤二姐當時不是自己著急出來說明退婚的原委,而是留待尤氏從旁細細解釋前因後果,效果應該會比現在好得多。

不過即便尤二姐在張華事件上丟了分,事情離無法挽回還遠得很。

書裡明說了賈母是因為後來聽了別人的風言風語才不喜歡尤二姐,而其他人是因為見賈母不喜歡,於是才更加作踐起來。

可是為啥賈母只聽到了一面之辭呢?

尤二姐在賈府住著,難道每天都不去給太婆婆請安?這不太可能。就算尤二姐不懂規矩,可還有尤氏在哪。尤氏不可能不指點她,也不可能自己去請安不叫上她。可若是她每天都去給賈母請安,為何秋桐能在賈母面前說三道四,而尤二姐卻似完全喪失了話語權?

想必是尤二姐自己先虧了心,自覺身份不硬氣,在賈母面前根本不敢說話,甚至不敢久留。

本可不死的尤二姐

如果是這樣,那就真是她自己的問題了——你一個大姑娘家勾搭有婦之夫沒有不好意思,偷偷摸摸給人做二房沒有不好意思,現在需要你大膽表現自己討好太婆婆的時候,反而不好意思了?

就算在賈母那方面能努力的餘地小了,尤二姐現在也還遠不至於直接就去死,因為她的親老公賈璉終於從平安州回來了。都說小別勝新婚,雖說現在有秋桐橫插一槓子,事情棘手了些,但至少大家都住一個院子裡。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尤二姐隨便拋個媚眼,發句嗲話,把賈璉的魂勾過來那不是分分鐘的事兒麼?那個拿荷包打賈璉的尤二姐這時候又上哪兒去了?再不行,來矜持的,就悄悄和賈璉說,家裡人多不方便,也記掛著自己的小院子,還是出去住的好。只有鳳姐在的時候尤二姐不敢直接違拗鳳姐,這時候賈璉回來了,讓自家相公給自己做主總可以了吧?從後來賈璉的表現來看,他也並非真的完全將尤二姐拋諸腦後了。賈璉還是很喜歡她關心尤二姐的,只是一時忽略了她的感受。這時只要尤二姐稍微主動一點,應該可以很容易就挽回賈璉的心。可她偏不,寧可憋死自己也再不去和賈璉溝通了。

其實真正害死尤二姐的還是她的身孕。尤二姐實在是運氣不好。在她人生的變數里,遇到陰毒的鳳姐和撒潑的秋桐都還不算最倒黴的。最倒黴的其實是這個孩子來得不早不晚,實在不是時候。

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在進大觀園之初鳳姐對賈母編的那套說辭裡,尤二姐還是個大姑娘。是因為鳳姐看上了她,才願意給賈璉收在房中的。也因此賈母才會囑咐一年之後方可圓房。那按照這套說辭,這之前尤二姐應該是完全沒見過賈璉的。

要是尤二姐早些懷孕,進園之前已見了端倪,鳳姐自然沒法跟賈母撒這個謊,多少也要另尋一套說辭,甚至根本就放棄讓她入園;要是再晚些時候有喜,則賈璉已然從平安州回來了。那時就算有賈母發話要等孝服滿了方可圓房,可賈璉是什麼人大家也知道。這二人既然同住一個院子,出點兒什麼情不自禁,也是可以理解的。只要不明說,也就混過去了。要怪大家也是怪賈璉,沒人會怪二姐。

現在可好,名義上賈璉最近剛從平安州回來,天天和秋桐熱熱乎乎廝混著呢。就算說在沒人看見的時候他和尤二姐搞到一起去了吧,哪裡這麼快就能有孕的?現在是胎兒被打下來了,於是提前事發。可就算孩子最後平安出生了,賈府群眾也不是傻子,一算日子就知道孩子的來歷有問題,官鹽生生被搞成了私鹽。哪怕鳳姐一開始就告訴賈母說尤二姐是賈璉在外頭養的外室,情況也不會比現在更糟糕了。如果是那樣,雖然風言風語難聽些,但只要賈璉認了這孩子,尤二姐忍一忍也就過來了。賈母看在賈璉無子的份上,自然也會網開一面,不深加追究。可現在呢,就算尤二姐能說清楚,卻又添了一層欺騙長輩的罪名。

其實這件事我倒不覺是鳳姐有意造成的,畢竟她當時也不可能知道尤二懷孕的事。只要尤二姐沒有懷孕,那鳳姐那套說辭可以說是相當合理的。只能說,尤二姐在向賈府邁進的過程中遇到了一個利弊兼備的意外。

本可不死的尤二姐

但退一步說,即便胎兒的身份問題有些棘手,可只要尤二姐在剛開始意識到自己可能懷孕的時候能好好想想,早早行動,上面所說的那些不愉快的後果也是完全可以預見也可以避免的。她應該儘早和賈璉要求搬出去住直到孩子生出來,然後儘可能隱瞞孩子出生的真實時間。賈璉來回平安州不過兩個月,孩子生出來養到四五個月上,兩個月的差異也就大致能混過去了。這之後再帶孩子來見賈母,就名正言順了。而現在呢,尤二姐的不作為完全可以說她不但不為自己著想,甚至也完全沒有為即將出生的孩子打算。

當然這件事上賈璉也有責任。賈璉明知她可能有孕,都和胡太醫說了,卻沒有想到孩子的月份問題。不過賈璉倒也未必清楚鳳姐當時和賈母的那套說辭,加上心急無暇細想,也算是情有可原。可尤二姐對自己身體的變化應該是清清楚楚的。她在庚信不行的三個月裡,也沒在賈母面前刷好感度,也不去和姐妹們那裡混臉熟,只是一個人悶在屋裡,不知道天天琢磨些啥呢。總之就是沒琢磨琢磨自己如果真是孕,要怎麼把謊說圓這個大問題。

到了孩子已經被打下後,尤二姐在賈府就真呆不下去了。其實秋桐的反應代表了很大一部分賈府群眾的想法:大家都以為尤二姐是從來沒有見過賈璉的。結果賈璉回家後沒幾天,這邊忽然就打下一個已經成型的男胎來!這件事簡直太八卦了!大家看到鳳姐和賈璉兩個人痛心疾首的樣子肯定還覺得莫名其妙,因為是個人都覺得孩子必然不是賈璉的,還奇怪為啥鳳姐和賈璉兩個大明白人居然看不出來呢?

此時就算尤二姐自己不尋死,老太太也不會再容她在賈府再呆下去了,最後說的亂葬崗上隨便埋了也是對其人品的直接否定。要不是有直接證據認為這女孩子不乾淨,賈母再怎麼也會給尤氏留點兒面子,不可能說出這種話來。哪怕尤二姐一開始直接大著肚子來賈府,結果大約也不會比現在更糟了。

此時就算尤二姐不死,就算賈璉還肯顧念舊情在外面養她一輩子,就算她身子調養好了還能再生兒子,這兒子也不可能再進賈府了。這才是讓尤二姐徹底斷絕希望的最關鍵因素。

但其實導火索在她一開始懷孕的時候就已經點燃,爆發只是早晚的事。尤二姐能做的只有儘早把其中利害和賈璉講明,搬出去生產,才能最大程度保全自己和孩子。不過我覺得她可能到死都還沒想明白這一點,只是在鳳姐和秋桐折騰下,她長期處於抑鬱狀態的情緒被加上了最後一根稻草,於是徹底崩潰一了百了。

對比紅樓夢裡兩個死於抑鬱症的女性,秦可卿屬於一朝做錯,便無可回頭。而且天天和賈珍在一個屋簷下,賈珍很可能還在不停騷擾她,姦情暴露只是早晚的問題,未來的人生對她來說就是無窮無盡的提心吊膽。即便如此她還是頑強地堅持了很久。

而尤二姐遇到的其實只是一些冷暴力,而且她完全有上訴的渠道,知情人鳳姐名義上還是相當配合她隱瞞她和孩子的背景的。只要順利把生孩子這一關過去了,未來鳳姐至少不能在金屋藏嬌一事上繼續找她的麻煩了,因為是鳳姐配合她說謊的。而且這事拖得越久就越模糊,過上一年兩載,誰還會提當年的事?就算提了又哪裡還有證據?可是尤二姐自己卻完全沒有為自己的人生進行任何規劃,然後一旦生活沒有如她想象的一般順利進展,她也完全不打算將其扳回正軌上來,任其越走越歪,最後無可挽回了,正好去死。

這其實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一般人概念裡的二奶,好歹都有兩把刷子,再不濟也要臉皮夠厚,心理承受力夠強吧?其實尤二姐在進賈府之前的種種行為都說明她並非靦腆之人,智商也完全正常。她可以旁若無人地吐賈蓉一臉砂仁渣子,也可以在嫁給賈璉之後迅速把自己改造成賢妻良母。真是沒想到尤二姐進了賈府以後,臉皮反倒越來越薄,最後連自家相公也不敢面對,就這麼薄死了。可為什麼這樣的她卻還是不聽別人的再三警告,傻乎乎地跟著鳳姐進了賈府,最後窩窩囊囊地死去呢?

本可不死的尤二姐

究其原因,我認為尤二姐這種奇怪的行為模式還是由於她的賭徒心態導致的:尤二姐不傻,她並非不知道鳳姐厲害。相反,其實她太清楚鳳姐有多可怕了。也因此其實從一開始,她就完全沒考慮過“進賈府和鳳姐及其他姬妾共處”這一可能性。她把自己的人生完全押寶在了“鳳姐死了以後再進賈府”的基礎上——以她的為人處世的能力,也只夠完成這樣簡單等級的人生。

一旦鳳姐沒有按照賈璉所說的早早死掉(其實以鳳姐的身體狀況加上當時的醫療條件,賈璉給二姐的許諾倒也不是純粹的畫大餅),確切地說是沒有在發現尤二姐的存在之前死掉,尤二姐的賭局就已然輸了,她的人生就等於已經結束了,因為她完全沒考慮過“鳳姐死了我接班”之外的可能性,也完全沒有能力參與到這樣複雜的人際鬥爭中去。

從鳳姐出現在小花枝巷外宅的那一刻起,尤二姐就已經是以一個失敗賭徒的身份在破罐子破摔,渾渾噩噩地任由事情發展了。從此她完全放棄抗爭,把自己當做了虎口裡的羊,砧板上的肉,活到幾時算幾時,活成啥樣算啥樣了。

從賭徒心態這一點上來說,二姐和三姐倒是異曲同工。她們都給自己的人生設定了一條唯一的,而且都是條件苛刻,極難達成的出路。更關鍵的是而且這條路能否走通其實完全取決於別人,而不是她們自己。一旦這唯一的目標無法實現,她們的人生就完全失去了意義。而這兩姐妹之間的不同之處在於,三姐是不屑過那剩下的人生,而二姐是實在不會過。三姐在意識到柳湘蓮不要她的第一時間就抹了脖子,二姐則是遇見鳳姐以後就開始隨隨便便地活,直到活不下去了,就隨隨便便地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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