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安:山水情懷 賢相德業

東晉謝安(320-385年),既以淝水之戰的總指揮名垂青史,也以對自然山水的摯愛深情多傳佳話,其山水情懷,賢相德業,千百年來,給人以頗多啟迪和深刻激勵。

寄情山水,悠然遠想,以遊覽養高世之志

漢末魏晉南北朝,士族門閥壟斷官位,世家子弟天生就是官種,大都“弱冠釋褐”,二十出頭就步入仕途,三十左右就位居高官。東晉士族,王謝稱首,兩家子弟更是早入仕,早得大官,謝安的兄弟和堂兄弟們都是如此。

謝安早慧,幼年即聰穎非凡。四歲的時候,就有名士稱讚他“風神秀徹”,必成大器。少年時期,就已“神識沉敏,風宇條暢”,寫得一手漂亮的行書。剛滿二十,就受到丞相王導等人的器重,而負“重名”。按常規,謝安的仕途應該比一般世家子弟還要順風而開闊,清要職務等著他“釋褐”,重要官位盼著他“屈就”。但謝安卻對這一切全都漠然視之。十多歲的時候,司徒府就召他,他假稱有病,推辭了。緊接著,朝廷召他擔任佐著作郎,他又謊稱有病,推辭了。揚州刺史庾冰渴慕謝安的“重名”,一定要將其招為下屬,謝安一再推辭,庾冰卻決不罷手,一再命郡縣敦逼,謝安無奈,只好於十八歲那年前往庾冰幕中,但任職不過一個多月,就找個藉口辭職回家了。這以後,朝廷又連續招他任尚書郎和琅邪王友,他都不應召。吏部尚書範汪舉薦他為吏部郎,他也寫信拒絕了。一連六七年,謝安一再拒不任職,御史中丞遂上書朝廷,建議對他禁錮終身,永不任用。在我國封建時代,對士子來說,這可謂最嚴厲的懲處了,謝安因此而近二十年不得入仕,眼見得兄弟們都身居要職,四十出頭的謝安仍舊一介布衣,他卻滿不在乎,“晏然不屑也。”二十至四十,正是一個人的黃金歲月,這個年齡段的魏晉士人,大都奔競於仕途,拼命將官位的利用價值最大化,或以之實現報國壯志,或藉以盡洩一己貪慾。謝安卻背其道而行之,他在“優遊山林”。謝安寓居在會稽東山(今浙江上虞縣一帶),這裡山水絕佳,是隱居讀書,遊覽風光的勝地。謝安經常和王羲之、許詢、支遁等大名士結伴而遊,“放情丘壑”,“出則漁弋山水,入則言詠屬文,無處世意。”出門就樂山樂水,盡享山林之樂,回家就將遊覽時的所見所感,化而為富於哲理和美學意蘊的清談和詩文,看不出一點想作官的意思。一次到臨安山中旅遊,靜坐石洞裡,盤桓幽谷邊,不禁感嘆道:“此去伯夷何遠!”留連忘返,竟想學古賢伯夷,終老山中。

晉穆帝永和九年(353年)農曆三月三日,謝安和王羲之、孫綽等眾多友人一起,到山陰縣蘭渚山中的蘭亭,舉行傳統的上巳修禊活動,在水邊洗濯,並開展流觴曲水,飲酒賦詩的遊戲。從溪中引流為曲水,朋友們分列在蜿蜒曲折的水兩岸,把斟上酒的杯子從曲水上游放入,漂漂盪蕩,順流而下。約定:酒杯在誰附近觸岸停下,誰就舉杯在手,邊飲酒,邊賦詩二首,一為四言詩,一為五言詩,若詩不成,則罰酒。參加這次活動的有四十二人,皆當時名流,真可謂群賢畢至,少長鹹集。謝安和王羲之等十一人皆才思敏捷,杯舉詩成,各得兩首,有十五人各得一首,有十六人則一時卡殼,飲了罰酒。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大家玩得特別開心。謝安更是“寄傲林丘”,參悟“萬殊混一理”的奧妙,所受心靈啟迪頗深。

謝安好遊山,也好泛海。一次與孫綽、王羲之等人乘船到海上游玩,突然風起浪湧,船顛簸不已,孫、王等人緊張得臉色都變了,喊著要回去。謝安卻顯得很開心,遊興更隆,兀自歌唱嘯吟,旁若無人。船工見謝安如此,頗受鼓舞,繼續駕著船向深海駛去。風愈來愈急,浪愈來愈猛,船顛簸得愈發劇烈,同船眾人嚇得不得了,喧譁騷動,不敢就座。唯有謝安依舊神定氣閒,從容說道:像這樣,怕是回不去了。大家被謝安的鎮定鎮住了,謝安的話音剛落,都已安然就座,船工也順勢調回船頭,穩穩當當地駛向岸邊。

謝安酷愛自然,也有意識地以之感染兒女和侄兒侄女們。一個下雪的冬日,天氣寒冷,不宜出行,謝安便把一群子侄招集在一起,講論文章奧妙。窗外雪越下越大,紛紛揚揚,漫天都是飛舞的雪花,謝安看得高興,於是離開書本,引領大家聯句詠雪。謝安領頭,朗聲吟道:“白雪紛紛何所似?”侄兒謝胡答道:“撒鹽空中差可擬。”侄女謝道韞接道:“未若柳絮因風起。”謝安聽了,不禁笑開了懷。謝安順理成章,因勢誘導,巧借眼前景,引領子侄們通過對下雪的比擬,既生動形象地揭示了詩文寫作的奧妙,全在對生活對自然的神悟妙悟,更激發了孩子們對大自然的深愛,通過一次聯句詠雪,具體而微地向大家闡釋了一個人生哲理:美在自然,熱愛自然,處處有美,時時有美,一個熱愛自然的人,必定有美的人生。謝安的家教是成功的,子侄輩多有文武之才,特別是謝道韞,是歷史上著名的才女,以其睿智敏捷的“詠絮之才”和高貴雅潔的“林下風氣”,深受時人仰慕。

謝安熱愛自然,喜好山水,出於至誠,後來主持朝政,日理萬機,仍忙裡偷閒,不廢遊覽。一次和王羲之同登冶城,舉目四望,便自陶醉,“悠然遠想,有高世之志。”王羲之委婉地勸他,國家正處於危亡之際,應該多注重實務,謝安卻認為自己的山水遊覽,恰好有助於報效國家。事實的確如此。謝安長期拒不入仕,終生愛好遊覽,並非消極喪志,而是通過山水遊覽,參自然奧妙,悟天地靈氣,以涵養性靈,高尚情操,陶冶才具,從而以大善之身,更有效地負起“兼濟”之任。人們日益清楚地看到,正是這位高臥東山,忘情山水的謝安石(謝安字安石),才是可以安天下、拯國難的偉丈夫。一時之間,朝野喧呼:“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於是,由皇帝親自下詔,解除對謝安的禁錮。而謝安也迫切地感覺到,自己是該出山了,是該幹一番偉業,以反哺神州山水的涵養哺育之恩了。於是,謝安出山了。

瀟灑為政,弘雅有氣,以和靖自然鎮安天下

謝安應召出山,“時年已四十餘矣。”這個年齡,在當時已頗顯老大了。但謝安在山水遊覽中陶冶既久,一出山就身手不凡,光耀朝野。正如李白《梁園吟》中所詠:“東山高臥時起來,欲濟蒼生未應晚。”

魏晉士人崇尚自然,崇尚美,把美如自然,視為作人的極致,誰能深悟自然,得其靈氣,蘊其風神,自然就成為人們心儀的精神領袖。史稱謝安“弘雅有氣,風神調暢”,儀容舉止,純任自然,時時處處,盡展林下之風,平素“恭坐捻鼻顧睞,便自有寢處山澤間儀”,就是日常閒坐,摸著鼻子隨意顧盼,也是一副在山水間逍遙留連的清雅儀態。加之高尚的道德修養,闊遠的境界情懷,以及在文學、音樂、書法、繪畫、棋藝,特別是清談等多方面的傑出造詣,在當時的士人眼中,謝安幾乎成了完人,一時之間,朝野為之傾倒,一笑一顰,人多效之,就連其因慢性鼻炎而導致的濁重的鼻音,也成了時尚,士子爭相模仿,實在學不像的,也要捏著鼻子學。時勢造英雄,有了這樣異乎尋常的時代優勢,謝安施政,自然就有了異乎尋常的號召力和影響力。

那時的東晉王朝,內外交困,正處於岌岌可危之中。內部,幾大士族爭鬥激烈,權臣桓溫正欲趁機取晉而代之。外部,北方氐人苻堅所建前秦國勢方盛,時刻準備南向滅晉。這樣的時候,沒有非凡的大才具和大睿智,欲救世安民,只能是痴人說夢,只會被歷史笑話。謝安清楚當時的形勢,也清楚自己在士人中的特殊影響,他身居高位,仍像當初倘佯山水之間一樣,舉止瀟灑,處事從容,無論軍務政務怎樣紛繁,“每鎮以和靖”。舉國都仰望他效法他,他一派淡定安詳,士人在危急存亡中普遍形成的消極浮躁情緒,也就隨之淡化,朝野和諧,人心穩定,事情自然好辦,謝安主政之後,東晉國力遂為之大振。

公元373年,桓溫陳兵東晉都城近郊的新亭,設宴會見朝臣,既盛列警衛,又暗伏甲兵,故意搞得殺氣騰騰,想以威懾鎮服人心,滅晉稱帝。被召赴宴的朝臣們,無不嚇得戰慄失色。桓溫的重點是針對時任吏部尚書的謝安和侍中王坦之,有傳言甚至說,桓溫要在這次宴會上殺掉兩人,以除卻滅晉的障礙。所以王坦之最為害怕,赴宴路上,舉止失措,笏板倒拿,一身冷汗,溼透內衣,戰戰兢兢地問謝安:“該咋辦啊?”謝安卻和平日一樣,淡定安詳,泰然自若,平靜地對王坦之說:“國家存亡,就看咱倆這一趟了。”兩人一起來到桓溫駐地,王坦之愈發驚慌,臉色全變了。謝安則愈發鎮定,清雅自然,尤勝日常,登臺階,入座席,動作瀟灑從容,口中還興味盎然地用當時官場規定的洛陽音韻,優雅地朗誦著嵇康的名句:“浩浩洪流,帶我邦畿。萋萋綠林,奮榮揚暉。……”坐定,慢慢地用目光把桓溫佈置的警衛掃了一遍,斯文有禮地問桓溫:“我聽說,諸侯有道,守在四鄰。守道的諸侯,應該率兵在邊境捍衛國家,您在京郊的筵席上佈置這麼多兵力有啥必要啊?”驕橫的桓溫,被謝安鎮住了,“憚其曠遠”,而自覺形穢,於是“矜莊之心頓盡”,滅晉之念暫收,遂下令撤走兵丁,立即開宴飲酒,和謝安“笑語移日。”頃刻之間,殺氣變為和氣,威嚇化作笑語,一觸即發的王朝更替,隨之暫緩時日。明代傑出哲人和史家李贄,稱此為“曠遠解兵”,可謂的評。謝安在樂山樂水中陶冶而成的林下風韻,淡定清雅,在歷史的關鍵時刻,寫下的這一筆,真是足夠風流!

公元383年,苻堅親率大軍南向淮河淝水,欲一舉滅晉,混一南北,謝安受命擔任征討大都督,率軍迎戰。前秦軍號稱百萬,晉軍卻只有八萬,兩軍兵力相差如此懸殊,東晉都城之內,人心無比震恐,謝安卻一派淡定,無異平日。臨戰前夕,晉軍前鋒都督謝玄向謝安請示破敵之計,謝安平靜地答道:“已經另有安排。”說罷就再不言語,只是靜靜地坐著,好像沒那回事似的。謝玄自己不敢再問,卻又放心不下,派人再去請示,謝安不但不回答,乾脆立即“命駕出遊山墅”,坐車離開指揮部,到其山中別墅遊覽。而且讓“親朋畢集”,看他與謝玄下圍棋,賭別墅。謝玄是謝安的愛侄,平日裡,叔侄經常對弈,謝安棋藝低於謝玄,常常輸棋。這天,謝玄心在戰事,頗多焦慮,謝安卻一如日常,所以輕輕鬆鬆就贏了謝玄,他得意地看著站在身邊的外甥羊曇說:“就把贏得的別墅給你吧。”棋罷,又接著在山水間漫遊,直到夜裡才回府,很快就把軍事急務安排完了。這以後,謝安還是常常和友人在山水間下棋,彷彿壓根兒沒有前秦百萬大軍壓境這回事,彷彿他也壓根兒沒有擔任前敵總指揮,直接就是個優哉遊哉的山水愛好者。這天,他正和客人對弈呢,前方戰報到,侄兒謝玄和兒子謝琰等已大敗苻堅。謝安瞟了一眼戰報,就順手將那張紙放在一邊,“了無喜色,圍棋如故。”客人問起,謝安才淡淡地說:“小孩子們已把敵軍打敗了。”著名的以少勝多的淝水大戰,就這樣在謝安的風流淡定中一揮而就,成為戰史上永恆的經典。

過去讀《晉書》和《資治通鑑》,總覺得這兩部史書有些怪誕,記述一場真刀實槍的大血戰,怎麼把謝安的山水遊覽寫這麼細這麼多?及至讀到李贄在《藏書·謝安傳》中的一段評語,方才明瞭兩書著者的高明和深刻。李贄對謝安臨大戰而鎮定若閒,于山間別墅圍棋,極盡讚頌,說是“只此一著,挫賊氣,壯國威,何如哉!”細想一下,當前秦百萬大軍氣勢洶洶,如泰山壓頂一般逼來,而自己一方,兵力既不及敵軍十分之一,巨大的恐懼又震懾籠罩朝野,很顯然,若硬拼實力,無異以卵碰石,亡國就在傾刻。唯一可取的戰略策略,就是以氣聚人,以氣懾敵。謝安看準了這一關鍵之點,充分利用自己在當時所獨具的偶像影響力,以天地和諧鎮靜之氣,將東晉朝野之心鎮定下來凝聚起來,團結一致,從容對敵;以山水淡定威嚴之氣,予敵以無比神聖的震懾之威,降其兇頑之氣,滅其浮躁之戾。氣勝而無往不勝。謝安的高妙之處,正在於此。苻堅與其前秦,也正是輸在於此。正當謝安臨危不驚,麾下雖只有區區八萬人馬,卻風流倜儻,瀟灑于山水之間,苻堅傲擁百萬之眾,卻畏山怕水,膽戰心驚,“望八公山上草木,皆以為晉兵”,“聞風聲鶴唳,皆以為晉兵且至”。

從一定意義上說,謝安和苻堅在淝水之戰的勝負,乃是決定於對待山水草木的態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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