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寫過一個短篇叫《創作衝動》很有意思。小說的主人公是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一位很知名的作家。關於這位作家，毛姆在小說開篇用了很多閒筆來介紹，比如她很早慧，十八歲就出版了第一部詩集，此後每個兩三年都會出版一本詩集或者散文集。這些書雖然小眾，但是很受評論家的推崇，人人都讚賞她是一位天才作家，可惜的是，大眾並不能很早地識別出真正的天才，所以很多年來，福里斯特夫人只贏得了少數“少而精”的擁躉讀者。
小說寫到這裡，還沒看出毛姆想表達什麼意思。毛姆的短篇小說大都顯得比較隨意，很少直奔主題，大量的閒筆鋪陳之後，我們才能發現他關注的主題是什麼。這篇小說也不例外。小說並未對福里斯特夫人的寫作生涯再作評論，轉身寫她主持的文學沙龍。福里斯特夫人在交際方面很有天賦，能吸引各種各樣的賓客，所以在她家的會客廳會出現各種大人物，政界名流，文壇新秀。小說還不經意間寫到她經常招待客人的食物是如何美味，提到她家中的廚師布爾芬奇太太，還順便提到了她的丈夫阿爾伯特·福里斯特。
此刻我們才想到，原來我們一直圍繞福里斯特夫人打轉，還沒想到過她的丈夫。正如我們沒有想到一樣，阿爾伯特在家中就像個隱形人，他對文學沒興趣，不參與夫人的沙龍，很少在家中的宴會上露面，用小說中的說法，因為阿爾伯特是個無趣的人，無趣到“你要是跟著阿爾伯特進了一個空房間，會發現那房間還是空的”。
有一天，阿爾伯特突然留下了一封信，離家出走了，一同出走的還有總是讓座上賓們都讚不絕口的美味佳餚的製作者，家中的廚師布爾芬奇太太。阿爾伯特在信中說，他已經被家裡的文學撐飽了，受不了再多的藝術，他和布爾芬奇太太都想改變這種生活，所以他們選擇離開這個家。他還很貼心地在信中留下了他和布爾芬奇太太新家的地址：如果夫人想離婚可以去找他。
這篇小說直到三分之二的篇幅才逐漸有了一些眉目，在座的嘉賓都忙著給福里斯特夫人出主意，夫人感覺受到了羞辱，她覺得阿爾伯特的一切都是她賦予的，他的地位，他的名聲。他怎麼可以這樣對待她？但是她的經紀人反倒是勸告她一定要找回阿爾伯特。他的理由很充分，雖然你是一個一流的作家，但是你的書都賣不出去，根本無法靠寫作來謀生，想要繼續維持你文學和沙龍女主人的形象，只能依靠阿爾伯特經營的生意。於是，為了成就偉大的藝術，福里斯特夫人聽從了經紀人的建議，去尋找自己的丈夫。
這個故事的高潮部分是福里斯特夫人去見阿爾伯特的那段對話。這部分展現了一個會講故事的小說家出色的技巧，會寫對話的小說家很多，但是能像毛姆這樣幾句對話就不動聲色地揭露一種讓人哭笑不得的複雜關係的並不多見。毛姆在這樣的一個短篇中完美地詮釋了小說家這個群體與生活本身的關係。而且他處理這故事的結局讓人覺得無懈可擊，還充滿了反諷。也許，只有生活在文學中的人才能真正體會到這個故事中那種強烈的反差。
順便說一句，這個故事收錄在《人性的因素：毛姆短篇小說全集2》裡。毛姆的短篇全集共計四卷，2016年已經出版了一卷《愛德華·巴納德的墮落》，剩餘還有兩卷未出。我個人的印象，毛姆的短篇比長篇好，他的長篇很多都是從短篇抻長了寫，反而沒有原來的短篇傳神。毛姆一生遊歷很多地方，他每到一個地方都會很善於觀察當地的人情世故，蒐集了很多筆記，這些都是他寫作短篇的好素材。毛姆自己也說，他曾在世界上大多數地方都駐足過，所以不管在哪裡寫作，不管停留的時間長短，總有另一個或者更多的故事材料會出現，所以寫作短篇就是極好的選擇，因為完成一個故事就可以專心寫作下一個。
在毛姆的小說中，你會發現一個很會講故事的人有多難得。我們對毛姆的誤解就在於，他只會講故事——而評論家對故事最不耐煩，因為一個只有故事的小說不值得點評，或者說讓評論家無從下手，於是他們只能說毛姆是個二流小說家。但是，從一個普通讀者的角度看，閱讀毛姆的小說真是一種巨大的享受。此刻你才能意識到，會講故事是一個多麼重要的天賦。毛姆的那篇小說《創作衝動》，諷刺的就是這樣的一類群體，那些靠寫作養不活自己的作家和評論家，往往以藝術之名寫作，但藝術並不是遠離生活，知識分子也不能只會空談概念，不瞭解生活中的疾苦——身為作家裡的富豪，毛姆當然有資格這樣說。所以，《創作衝動》的故事結尾，毛姆用一個啼笑皆非的方式幫助福里斯特夫人解決她的藝術和生活困境。在阿爾伯特和布爾芬奇太太的貼心建議下，她決定寫一本可以暢銷的偵探小說，如此以來，她可以真正成為一個暢銷書作家養活自己，再也不用依靠阿爾伯特了。當然，她會把偵探小說提升的藝術的高度，這樣以來，評論家們也就無話可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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