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需要重新定義成功和失敗

零和博弈的慘象

有一場1000米賽跑比賽,參與者分出輸贏後,輸家要支付給贏家一筆錢,假設是1000元。

如果不考慮參與者通過比賽可以鍛鍊身體、收穫好心情,僅僅以金錢收益來計算得失,那這樣的比賽就叫做零和博弈,因為所有比賽參與者的總收益之和是0。假定有2個參與者,那麼贏家的收益是正1000元,輸家的收益是負1000元,所有參與者的總收益是0元。

假定有1001個參與者,那麼第一名就是贏家,收益是正100萬元。剩下1000個參與者都是輸家,每個人的收益是負1000元。所有參與者的總收益還是0元。

我想問大家一個問題:我們所生活的社會是一個零和博弈的比賽嗎?

有人會給出肯定的回答。回顧人的一生,我們總是在與他人競爭優質的稀缺資源。

兒時,我們和兄弟姐妹競爭父母的關愛。父母的時間和精力都很有限,把零花錢給了你,就不太可能再給另一個孩子了。

上學後,我們又要在考試中與同學分出高下。班上有50個人,前10名只有10個名額,似乎註定有40個人要成為輸家。

優秀大學的招生名額也是有限的。2017年一共有約940萬人參加高考,同年,北大和清華只錄取了不到4000人。老師們把高考說成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似乎並不為過。

大學畢業後,有人準備考研,有人準備去企業工作。不管去哪兒,我們都要和他人競爭有限的機會。優秀的公司和研究機構會收到成千上萬封簡歷,最終可能只錄用個位數的人。

在求偶時,男神和女神總是有十幾個追求者和幾百個暗戀者。假定一夫一妻制的話,那最終只有1個人能成功俘獲女神或男神的心。

總之,像優質的教育機會、工作機會、社交關係等資源,看起來只有少數人才能擁有。人人都想要獲得這些資源,於是只好在弱肉強食中拼個你死活我,最終贏家通吃,輸家淘汰。

我們的社會是不是這種殘酷的零和博弈呢?弱者註定成為強者的墊腳石嗎?輸家就一定要任贏家宰割嗎?

爭搶稀缺資源與創造稀缺資源

如果大家一直把自己當作消費者的話,那腦中可能就只有零和博弈的思想。優質資源只有少數人消費得起,人們要支付大量的時間、金錢和精力來獲得那些優質資源,絕大多數人都是輸家,都沒有那麼多可自由支配的時間、金錢以及精力。

於是,每個人都奮不顧身地往社會金字塔上攀爬,試著成為將他人踩在腳底下的人生贏家,從而能消費得起那些優質資源。

但仔細反思一下,我們會發現好像有哪裡不對勁。如果我們都是消費者,那麼誰來生產那些供我們消費的優質資源呢?誰是生產者呢?那些優質資源是憑空產生的嗎?

我剛剛喝了一口橙汁,誰是這些橙汁的生產者?我正在敲打鍵盤,誰是這塊鍵盤的生產者?昨晚我看著簡譜吹口琴,誰是簡譜和口琴的生產者?我剛剛翻開了一本認知心理學的教材,誰是這本書的生產者?我還在網上看了一個搞笑視頻,誰是那個網站的生產者?誰又是那個搞笑視頻的生產者?

這個社會除了有人在消費稀缺資源,還必須得有人生產稀缺資源。在生產和消費中,人們還會自願交換資源。買家花5元錢買了一瓶橙汁,因為賣家在當時那個情況下認為這瓶橙汁比5元貨幣更有價值。賣家也願意賣出那瓶橙汁,因為賣家在當時情況下認為5元貨幣比一瓶橙汁更有價值。雙方在交易中獲得了雙贏,並不存在輸家和贏家之分。

零和博弈的贏家並不是成功人士

每個人都害怕失敗,害怕淪為成功人士的墊腳石。於是,我們渴望成功,渴望讓他人變成自己的墊腳石。

上述說法,光是想想都覺得可怕。但這種恐懼感並不合理,因為上述說法實際上是假的。當下,我腳下是一雙拖鞋,並沒有哪個失敗人士供我踩踏。與我的頭皮親密接觸的是空氣,沒有哪個人踩在我的頭上。

一旦我們堅持在語詞的字面意義上討論問題,就會發現許多看似有理的話,實際上很荒謬。我猜,許多自詡讀書人的知識分子之所以反感成功學,就是因為成功學裡面到處都有這種荒謬的話。那是一套刻意製造成功人士和失敗人士相互對立和衝突的言論。

有人通過非法手段獲取了大量財富和資源,針對這些人的“仇富心理”是合理的。我們把這種憤怒稱之為義憤填膺,就像是自己在遵守規則排隊,突然有人插隊,我們當然很不高興。

同理,通過巧取豪奪來成功,自然會引起他人的不滿。這些人把人生玩成了零和博弈,滿腦子都在想如何把別人錢騙到自己口袋裡。

從另一種角度看,這些人又很可憐。因為他們的腦中只有零和博弈,從未有過雙贏思維。他們時刻都承擔著與他人競爭的壓力,生怕別人口袋的錢被自己的同行騙走了,自己能收割的智商稅就少了。他們也害怕自己的騙術被拆穿,害怕時代的發展。時代的發展會提升廣大人民群眾的受教育程度,當大家變聰明後,錢就不那麼好騙了。

換言之,在零和博弈中取得勝利的人,並不是成功人士,至少不是那種值得成為的成功人士。這些人從未生產或創造出什麼值得消費的稀缺資源,他們所獲得的資源全都是他人損失的資源,整個社會的財富並沒有增加,社會並沒有變得更加美好。

成功人士的定義應該是什麼?

成功人士是一個很奇怪的詞,人人都想要成功,但又說不清楚什麼樣的人才是成功人士。

柏拉圖是成功人士嗎?如果從他自己的角度看,他經歷過許多失敗。他想要在敘拉古實踐自己的政治理想,結果慘遭失敗,據說淪為奴隸,幸好最後被贖身了。但從更廣闊的人類文明史的角度看,柏拉圖作為哲學的開創者,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思想家,已經不是“成功人士”這個粗俗的說法能形容的了。

如果大家對柏拉圖不熟悉,那我們來看孔子的案例。孔子復興周禮的理想從未實現,自己與弟子曾周遊列國,但用今天的說法,其實就是在中國各個省市之間逃難,過得還不如今天去東南亞窮遊的大學生。孔子究竟是成功人士,還是失敗人士?

牛頓可謂世界上最偉大的科學家,他與萊布尼茨獨立地發明了微積分,自己當過皇家學會的會長,受安妮女王封為爵士。但他一輩子都是單身狗。可以說,在愛情中,牛頓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人士。

任選一位大家所熟悉的人物,釋迦摩尼、諸葛亮、曹操、李世民、愛因斯坦、康德、富蘭克林等等,大家都能從他們的人生中看到不如意的地方。甚至,不如意者,十之八九。那麼,他們都是失敗人士嗎?

說這些人是失敗人士,顯然是不合情理的。這說明“失敗”這個概念太寬泛了,“成功”這個概念太模糊了,我們需要對這兩個概念進行修改,讓它們變得更精確。

我們可以將成功定義為創造出了大量值得消費的優質資源,這樣的人就算是成功人士。

在今天這個工商社會中,值得消費的優質資源有很多。西紅柿、土豆、鼠標、鍵盤、軟件、書籍、手錶、電影、音樂等等。人們之間的分工合作,專業化的程度越來越高,生產力越來越強,值得消費的優質資源也越來越便宜了。

每當你和他人熱情地擁抱一次,你就給他人生產出了一次美好的擁抱體驗。每當你唱出一首動聽的歌,你就給他人創造出了一次愉悅的聽歌體驗。每當你說出一段能提升他人知識量的話,你就給他人創造出了一次有用的學習體驗。

一個人的價值體現在他為其他人所創造的價值。每個人都在自己所擅長的領域中生產出有價值的東西,可以是糧食和衣物,也可以是音樂和電影,還可以是信息或知識。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的確在互相競爭。但我們不是在爭搶稀缺資源,而是在競爭著為大家創造出美好東西。

美好的東西永遠都是因人而異的。你愛吃榴蓮,我不愛吃。我喜歡科幻電影,你可能不喜歡。我喜歡讀專業的學科教材和學術著作以及研究論文,你可能把這些東西當安眠藥。

所以,我無法給成功人士做出更明確的描述。一個特別擅長生產海洛因的人,的確生產出了許多人想要的東西,但我們都不太可能把這樣的大毒梟算作成功人士。一個成人色情電影的導演,也生產出了大量許多人想要的東西,我個人會認為這樣的人算成功人士,而許多人會反對我的想法。

有一點是肯定的,我們都不可能直接把“有錢人”與“成功人士”這兩個概念劃上等號。因為成功人士之所以成功,是因為他們通過經年累月的努力,生產出了大量值得消費的優質資源。而有錢人的錢可能是繼承自父母的錢,也可能是來自巧取豪奪等不正當手段。

換言之,人可以在沒有生產出優質資源的情況下,依然成為有錢人。這些有錢人不是成功人士。

文化接力賽比零和博弈更好玩

曾給大家推薦過哲學家James Carse的《有限與無限的遊戲》,在這本書的開頭,Carse寫道:

“世界上至少有兩種遊戲。一種可稱為有限遊戲,另一種稱為無限遊戲。有限遊戲以取勝為目的,而無限遊戲以延續遊戲為目的。”

有限遊戲多種多樣,而無限遊戲卻只有一種:文明的延續。

文明的延續不是零和博弈,而是接力賽,一條有起點但沒有終點的接力賽,而且還沒有固定的跑道。手握接力棒的人,可以按自己所設想的方向去跑。

一個教人如何拉小提琴的教師,可以看作是在傳承小提琴文化,也就是在玩無限遊戲。他可能按部就班地教學,也可能結合學員的情況,做出一些創新。

我自己算是一個教批判性思維與通識教育的教師或培訓師,也是在傳承來自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笛卡爾、休謨、康德、弗雷格、羅素、蒯因等人所延續下來的文化。

這場接力賽是永無休止的,因為刻在石頭上,記在紙上,存在服務器裡的文化是死的。只有每一個活人在每分每秒中的言行舉止中的文化,才是真正的文化。

隨著時間的流逝,有無數文化已經死了。其中有許多文化的確該死,比如奴隸文化,酷刑文化,血緣貴族文化等等。在工業化的現代社會中,一些代表落後生產力的文化自然會被淘汰,或者尋求新的形態。比如,手工的瓷器生產已經比不上大規模的機器生產了,但它可以根據顧客個性化的需求,為他們定製瓷器。這樣獨一無二的瓷器,有獨特的審美和實用價值,自然有人願意為它的高價買單。

有一些文化特別寶貴,我們絕不會任其死亡。比如數學文化。哪怕孩子們不願意學數學,我們也要強迫他們學。當然,我們也會利用更先進的教育技術,讓孩子們在學數學的過程中感到開心,不至於學得特別痛苦。

大家仔細想想,自己活到了這個歲數,身上究竟繼承了哪些文化?從教科書和教師以及同學那裡獲得了什麼樣的文化?從同事和客戶那裡又獲得了什麼樣的文化?從自己身處的地域中,又獲得了什麼樣的文化?

以我為例。我對網絡流行文化很感興趣,喜歡看日本的動畫與漫畫,還很喜歡玩電子遊戲。而京劇、芭蕾舞、話劇、高爾夫球、攀巖、茶道、相聲等文化,就未曾影響到我。

我們都在有意無意地玩一些接力賽。而我相信,“有意”比“無意”更好。在我們反思自己受到過哪些文化的影響後,我們就能搞明白,自己想玩什麼,不想玩什麼。我們還能觀察他人是怎麼玩接力賽的,觀察社會中有哪些接力賽供我們玩。

不值得玩的遊戲,就不值得玩好。騙人遊戲如果不值得玩,那就不值得玩好。毒品種植遊戲如果不值得玩,那就不值得玩好。

天底下,值得玩的遊戲有很多,不值得玩的遊戲可能更多。我相信,批判性思維與通識教育的普及是一件值得玩的遊戲,它至少能讓我們更擅長區分值得玩的遊戲與不值得玩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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