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奪魁”的《西廂記》為何只有凌濛初本切合元劇體制?

《西廂記》是一部重要的元代雜劇作品,被譽為“天下奪魁”之作。其原本早已佚失,後來刊本很多,如明代就有徐士範本、羅懋登本、王驥德本、凌濛初本等。各種刊本的體例不盡相同,而“切合元劇這一體制的只有凌濛初本”。在《西廂記·凡例》中,凌濛初以“元體”稱之:“人有見餘雜劇,而疑餘折數少者。餘曰:‘此元體,不可多也。’”

  元體,在凌濛初話語體系中,又名北體、雜劇體、北曲。觀其論述,元體的意涵主要有以下幾方面。第一,元雜劇慣例是一本四折。若情事複雜,四折難以道盡,則有楔子,“楔子止一二小令,非長套也。其牌名,止有【賞花時】、【端正好】耳”。或另立一本,如“吳昌齡《西遊記》,則有六本”。第二,每本僅有題目正名四句,而以末句作本劇之總名,別無每折之名。如《竇娥冤》的劇名就來自“題目正名”的末句“感天動地竇娥冤”。第三,角色為末、旦、外、淨四色。須多人者,則可增副末、旦徠、副淨等,因此,朱有燉《西廂記》本有外扮老夫人、旦徠扮紅娘,“自是古體,確然可愛”。第四,一折一宮調,且一人主唱。第五,北曲本調實字少襯字多,與南曲本調實字多襯字少相異。

“天下奪魁”的《西廂記》為何只有凌濛初本切合元劇體制?

  《西廂記》並未收入《元刊雜劇三十種》。《元刊雜劇三十種》是唯一元刊雜劇集,其對研究元劇早期體貌便有著重要的參照意義。從刊刻來看,是書刊刻簡易,沒有目錄,也無劇作者之名。後經王國維考訂,劇作者始有眉目。1980年徐沁君在中華書局出版《新校元刊雜劇三十種》。在《校訂說明》中稱:“元刊本不分楔子與折數,每折套曲前絕少寫明宮調,今皆為增補,但不作校記。凡曲牌名稱遇有訛誤或脫落者,誤者正之,脫者補之。”既然元刊雜劇不分楔子與折數,以及套曲前又絕少宮調,那麼,凌濛初所謂的“元體”云云,又是從何而來呢?凌本《西廂記》,“悉遵周憲王元本,一字不易置增損。即有一二鑿然當改者,亦但明註上方,以備參考。至本文,不敢不仍舊也”。(凌濛初《西廂記·凡例》)周憲王,即朱有燉,明太祖朱元璋第五子朱橚的長子,襲封周王,諡憲。其工詞曲,精通音律。著有雜劇《曲江池》《義勇辭金》等。淩氏刊刻《西廂記》,悉遵“元本”,而《元刊雜劇三十種》卻不分折,又做何解?

  關於雜劇“折” 的較早文獻記載,一為《元刊雜劇三十種》,一為鍾嗣成的《錄鬼簿》。在《元刊雜劇三十種》裡,有時會出現“末一折了”“旦一折了”“外一折了”等。此“折”的意涵與“場”相近,即以劇中人的上下場為一個段落。在《錄鬼簿》裡,鍾嗣成在《黃糧夢》下明確註明第一折馬致遠,第二折李時中,第三折花李郎,第四折紅字李二。於張時起下的《鞦韆記》下也註明六折。朱權《太和正音譜》在記錄劇目時也有類似的記法,如在馬致遠《黃粱夢》、範冰壺《鷫鸘裘》下都分別註明折數。並且所選樂府凡出自雜劇者,幾乎無例外地註明折數。因此,就《元刊雜劇三十種》刊刻不分折與凌濛初“元體”有折之論述而言,張人和的看法頗有道理:“無論是形式上分折還是不分折,折是客觀存在的。明中葉尤其是萬曆以後的雜劇選本,如陳與郊的《古名家雜劇》、息機子《雜劇選》、《顧曲齋元人雜劇選》等,都是分折。既然雜劇實際上存在著折,在劇本結構的劃分上把折明確標出,使結構更加清晰,這是一種歷史的進步現象。”(張人和《〈西廂記〉的版本和體制》,《集評校注西廂記》附錄二)

  顯然,“第一折馬致遠”之“折”異於“末一折了”之“折”,那麼“第一折馬致遠”之“折”有什麼新的意涵呢?雜劇具有樂體的屬性,每一折都有曲牌曲辭,而曲牌又隸屬於某一宮調,因此,“第一折馬致遠”之“折”的新意涵是與宮調相連在一起的。《元刊雜劇三十種》雖然“每折套曲前絕少寫明宮調”,但不是沒有,如《尉遲恭三奪槊》雜劇僅第四折套曲前註明宮調【正宮】;《公孫汗衫記》第二折【鬥鶴鶉】前註明宮調為【越調】;《輔成王周公攝政》第三折有標明【越調】;《死生交范張雞黍》第四折有宮調【中呂】;《地藏王證東窗事犯》第三折有宮調【越調】;《嶽孔目借鐵柺李還魂》第三折著錄宮調【雙調】。儘管這種記錄顯得凌亂,但藉助各套所含曲牌,以及比對周德清《中原音韻》所開列的宮調與曲牌之對應關係,元刊本曲牌與宮調的組合也可變得清晰起來。如元刊《大都關張雙赴西蜀夢》“第一折”不署宮調,所用曲牌依次為:【點絳唇】【混江龍】【油葫蘆】【天下樂】【醉中天】【金盞兒】【醉中天】【金盞兒】【尾】。周德清《中原音韻》“仙呂四十二章”亦有:【點絳唇】【混江龍】【油葫蘆】【天下樂】【醉中天】【金盞兒】【醉扶歸】【賺煞尾】。因此,徐沁君新校《關張雙赴西蜀夢》“第一折”時,據此增補宮調為【仙呂】。宮調在劇本中的排列已形成一定之慣例,但有時也可通過借宮靈活運用,如《尉遲恭三奪槊》雜劇第四折宮調為【正宮】,卻借用【中呂】之【快活三】【鮑老兒】。但這種用曲的變體並不妨礙宮調統曲之例。因此,“折”的新意涵為:一宮調之一套曲為一折。

  宮調隸屬下的曲是用來唱的。按照凌濛初的說法,雜劇角色為末、旦、外、淨四色,且“唱者止一人,非末即旦”。這種說法有無道理?《錄鬼簿》在記錄梁追之《於公高門》、金志甫《東窗事犯》等時,明確註明“旦本”,記錄白人甫《崔護謁漿》時也明確註明“末本”。那麼,末本、旦本的提法是否與末唱、旦唱有關?在《元刊雜劇三十種》中,由旦色一唱到底的劇本有《諸宮調風月紫雲亭》《閨怨佳人拜月亭》《詐妮子調風月》;由末色主唱的劇本有27種,在寫法上,多寫作“正末”,如《漢高皇灌足氣英布》“四折”皆用“正末”。因此,“唱者止一人,非末即旦”,驗之《元刊雜劇三十種》的演唱體例,是較為吻合的。這也為新校《元刊雜劇三十種》增補“正旦唱”“正末唱”而無“淨唱”提供了學理依據。

  饒有趣味的是“題目正名”竟然成了凌濛初判斷元雜劇文體的一個指標。其批評以為《西廂記》“題目正名及【絡絲娘煞尾】為贅而刪之”的做法,便是其“元體”觀的一個反映。那麼,題目正名是否是元雜劇文體的一部分呢?題目正名源自招子。宋金時,各種技藝演出亦喜廣而告之。《夷堅丁志》卷二“班固入夢”記載:“四人同出嘉會門外茶肆中坐,見輻紙用緋帖尾,雲今晚講說《漢書》。”杜善夫《莊家不識勾欄》套【耍孩兒】:“正打街頭過,見吊個花碌碌的紙榜。”《古今雜劇》無名氏《藍采和》一折白:“昨日貼出花招兒去。”南戲《錯立身》第四齣:“今早掛了招子。”顯然,“輻紙用緋帖尾”“花碌碌的紙榜”與“花招兒”“招子”類似,“都是戲劇招子。而題目當即寫在招子上,使觀眾知道一個概況”。在《集評校注西廂記》中,王季思對“題目正名”出注時也雲:“元劇題目正名,或四句,或二句,蓋書於紙榜,懸之作場,以示觀眾,有似於今之海報者。”觀之《元刊雜劇三十種》,“題目”“正名”書寫情形差異很大,有的完全不錄;有的或錄二者之一;有的兩者皆有,句數又有不同。其中完全不錄者8本,僅有“題目”者4本,僅有“正名”者6本,“題目”“正名”皆有者12本,而位置一般放在劇尾。這種混亂固然與《元刊雜劇三十種》刊刻粗糙有關,但錄與不錄以及句多句少,的確反映了題目正名不夠規範。若結合題目正名的“招子”功能,這種混亂與不夠規範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可以理解的。

  《西廂記》是連本戲,本與本之間有顯著的題目正名,對於區分本與本、概括該本劇情以及確定該本劇名無疑是有價值的,“每本也有或應有四句題目正名,這是《西廂記》分本的一個重要標誌”。但把這種價值歸之為文體屬性,是不夠穩妥的。首先,題目正名由哪種角色唱或念,《元刊雜劇三十種》不署,因此,題目正名是遊離於劇本之外的。戲文“題目”的演變,也可側證題目正名的遊離性:“到了明改本的戲文中,分出加出目,題目遂失其效用,一變為第一齣副末的下場詩。”其次,其所具有的“劇名”之功能,在“總題”中也可見出。如《詐妮子調風月》,在“總題”中題為“新刊關目詐妮子調風月”,在“正名”中也有“詐妮子調風月”。最後,題目正名的廣而告之就像今天的電影海報,海報的確可以擴大傳播,但把海報的內容放到電影文本末,就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晚明,劇評家凌濛初拈出“元體”一詞,確指元人雜劇體貌,以別作為戲曲的傳奇,其背後有著明顯的時代烙印。明代辨體之風熾烈,“黃佐《文藝流別》別出152體,徐師曾《文體明辨》辨出127體,朱全宰《文通》析出156體,賀復徵《文章辨體匯選》分為132體等”。在這種背景下,戲曲辨體概莫能外。《西廂記》的一些刊刻,因不辨“元體”“傳奇”之體例,致使“元體”“傳奇體”“亂燉”:“今填詞家以南名入北本,有生,有醜等字,既已非倫。而一折之中,更唱迭和,悉失北本一人為椿之法,使深於演北之優人,固知其不可當場也,反有疑餘所度者,若何止四折?若何止一人唱?若何無生而止末?若何有孤、卜等為何物?刺刺問餘,餘安能辨之而人解之。”更有甚者,不知其體,隨意增刪,以為《西廂記》“題目正名及【絡絲娘煞尾】為贅而刪之”。因此,在雜劇衰落、傳奇興盛的中晚明,凌濛初乘辨體的時代之風,創制“元體”一詞,針砭戲曲刊刻中“元體”“傳奇體”“亂燉”之弊,這彰顯了其明確的辨體意識。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北京開放大學;山西師範大學文學院)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