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懷念毛館長

安敏

又是清明,很多的懷念,就跟著來了。給過我人生溫暖的“毛館長”已經走了一些日子,但當時我沒有來得及去送他。在這個清明節裡,我把這篇早先發表在《湖南文學》的散文《毛館長》,再發布在清明的紛紛煙雨裡……

清明:懷念毛館長

毛館長打電話告訴我,他要出一本書,想讓我寫幾句話。

對於他的寫作,我心裡是有些說不清的感覺的,但我又很願意為他寫一點這方面的文字。

準確地說,是為“毛館長”這個人。

毛館長當然是姓毛,館長是個職務。我從認識他以來就喊他毛館長,“毛館長”三個字,已經是我心裡一份永久的親切,一份永久的敬重,一份永久的收藏。

清明:懷念毛館長

打小就認識他。認識他的時候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是滿爹安鵬翔帶我到新化縣圖書館去的時候,告訴我,這是“毛館長”。

其實那時候他好像不是館長,可能是文化大革命前當過館長。他大名叫“毛澤潮”,我開始聽到這個名字覺得很神聖,那時候偉大領袖毛澤東的名字像火紅的太陽一樣照在心裡,這裡怎麼有個毛澤潮啊?我心裡有點莫名的激動,就很神聖地問滿爹:

“毛館長是不是毛主席的弟弟?”

“莫亂講!”

滿爹立即聲色俱厲地制止了我,我心裡一驚,立即意識到自己的幼稚了。

後來我就看到了一些打倒毛澤潮的大字報,就知道他們之間肯定是相差十萬八千里了。

清明:懷念毛館長

但這毛館長,那時候在我心裡就是一個人物,這人物是用他的親切塑造的。

他是廣東人,在解放廣州的炮聲中投筆從戎,在部隊又是做文藝兵,後轉業到新化。現在想起來,他那廣東、新化加普通話的“三合湯”語言,當時在我耳裡格外地新鮮。他的衣著也很新鮮,不是華麗富貴的新鮮,是整潔樸素的新鮮,留在我腦海裡的好像總是那四個兜的黃軍裝,但都是洗得發白的,一塵不染。走起路來,腰板也挺得筆直。

他很喜歡到我家來,來看“鵬翔”。那時我滿爹還是個在校中學生,後來進了當時算得上“高等學府”的新化師範,毛館長每次來都“鵬翔”、“鵬翔”喊得格外地親切。因為這“鵬翔”喜歡讀書,喜歡文學,是他那縣圖書館裡的義務圖書管理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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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圖書館是毛館長一手創辦起來的,五千元錢起家,自己找鋪面做館址,挑著籮筐到鄉下收圖書,到造紙廠的廢紙堆裡找圖書,讓他搞成了全省的典型,還普遍建立了農村圖書館,因此就上了《湖南日報》的頭版頭條和《人民日報》。

毛館長把這些義務圖書管理員當寶貝一樣看,當然寶貝也是不多的,所以他就經常來“鵬翔”家,所以我後來也成了我滿爹的“跟屁蟲”,成了第二代義務圖書管理員,所以這新化圖書館也就成為了我和滿爹成長為作家的最初的閱讀搖籃。我在那裡還跟著毛館長和他的館員學會了圖書編目,現在我家裡的藏書,都是按圖書館的分類標準保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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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爺爺奶奶自然是小市民,而且是貧困的小市民,肯定沒有什麼好東西招待毛館長的,在我的印象裡就是喝一杯茶,清清淡淡的一杯茶。當然,只要家裡有點什麼花生瓜子糖果之類或老白酒的,那肯定是要接待上賓一樣地都捧出來的。毛館長是喝點小白酒的,所以我長大了後就總被他強制性“培養”。

那當然是我參加工作之後了,是後來他做了縣文化館的館長把我選調去做文化館幹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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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的文化館在我——不僅僅是在我,而是在社會上,是很了不得的。也許是因為那時候的文化人並不是很多,就值錢,不像現在本科生芝麻一樣的,擺攤子的小販弄不好就是個“本科”。作家也遍地開花了,不再“粉絲”了。我那時不諳世事,又單身漢一個,就沒想過要請館長的客,倒是他三日五日就拉了我上他家吃飯去。毛館長炒得一手好菜,尤其會做炒麵,新化縣城裡是沒有炒麵的,那是廣東的吃法,我這才知道麵條還能炒著吃。到了桌子上他肯定地要逼我端酒杯,後來他才終於明白我在這方面實在是沒有培養前途,就把培養的重點放到工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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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工作,如果我真的像一些評價說的“工作上是個拼命三郎”,那在很大程度上是受了毛館長的影響的。

這是一個把集體事業、把黨的工作視為第一生命的人!

我因為好學,因為努力,因為文學創作上的一些小成就,去做了文化幹部。我是作為文化館的文學專幹安排的,是要做培養業餘作者的輔導工作。但毛館長在這方面卻有不同看法。他說縣一級的文化館,主要是開展群眾文化的輔導工作,主要的工作層面在文化活動的組織上,特別要面向農村,活躍農村文化陣地,豐富農民精神生活。要寫也應主要寫劇本、曲藝、歌曲之類的,不是寫小說寫散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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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館長這話是對的,所以他組織的農村群眾文化活動和樹起的農村文化典型上過《人民日報》,所以我在那些年裡,也就戲劇、曲藝、歌曲等等什麼文藝體裁都寫過,什麼文化文藝活動都組織過,也在鄉下辦過群眾文化點,也帶著文藝宣傳隊在全縣農村巡迴演出過,也舉辦過全縣的大型文藝匯演。我同樣執著於文學創作的輔導,因為當時縣裡沒有文聯,文學青年們都往文化館跑,也因為我當時創作上的小有名氣而衝著我跑,我就總是想方設法要爭取領導的支持開展一些文學方面的活動,要開闢一些發表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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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時呀,就為了這些事和毛館長爭,有時就爭得面紅耳赤。

有一次在會上我又爭了起來,血氣方剛,不懂規矩,話可能說得有點不成體統。

毛館長那一回火了:“你安敏是我看著穿開襠褲雞雞子滷灰長大的,還是我調你到文化館來的,你現在騎到我腦殼上撒尿了!”說那話時臉赤紅,語氣特重,說的是新化土話,又帶著廣東腔的韻味。

同志們一聽就笑了。我自然是蔫了,低了頭,這話罵得沒錯,一點都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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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這之後不久,有同事把一句話傳給了我:毛館長在背地裡說,安敏這鬼崽子,老是和我爭來吵去的,但我喜歡他,他和我爭也好吵也好,從來都不是為了個人什麼私利,都是為了工作,都是吵著鬧著要多做些事情。難得。

寫到這裡,想起這一句話,我的眼睛溼潤了,我真的忍不住要流淚。毛館長背地裡的這句話,感動了我一輩子,影響了我一輩子,也激勵了我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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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到現在依然是這樣地執著於工作,執著於事業的完美,執著於生命的奉獻,當然我不再是當時那種方式了,那畢竟是一種不成熟的表達方式。

我至今都在心裡懺悔那種衝動,那種說話的幼稚。毛館長那句“騎到我腦殼上撒尿”的話,一度在我們那個圈子裡成為談笑的“名言”,而在我心裡,則是一種永遠的心痛!

因為毛館長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肯定是心痛了的,而這無疑是我那語言的子彈打痛的!

清明:懷念毛館長

而毛館長已忘記了當初的這份心痛,只記住了他後面說的那句話。就在去年,他給我寫信的時候告訴我,文化館的那些老同志在一起總說起我,說起我過去在文化館的工作,說我是個閒不住的人,事業心很強,工作責任心很強,一個集體要多幾個這樣的人就好了。可我能忘記新化文化館嗎?我能忘記毛館長嗎?還有後來的田希鳳館長等。沒有這一份言傳身教,沒有這一份嚴格要求,沒有這一種激勵與環境,沒有這一種理解與呵護,能養育我這一份品德、這一份本領嗎?

清明:懷念毛館長

作為人,有些東西一旦成為一種品質潛入了心靈深處,就成為了身與心的一個有機的組成部分了。在我母親去世的時候,當我母親被醫生確認停止呼吸的一剎那,我感到天的一角突然傾斜我好像一下失去了生命依託的時候,我要尋找安慰的時候,我拿起電話告訴的第一個人是毛館長!他是我真切地感到母親的的確確離我而去時聽我悲哭的第一個人,而那時我已離開他身邊很久,已調至婁底日報社工作了。這不就是我的一種依賴與信賴嗎?不就是我的一份無法離棄的親切嗎?

清明:懷念毛館長

所以,從小到現在,從滿爹安鵬翔拉著我的小手帶我進圖書館見到毛館長時之後的幾十年,我都叫著毛館長。

五十年代中期他就是首任新化縣圖書館的副館長,實際是做著館長。一直到退休,依然還是在“館長”這個職級上,當然是正職了。其實他還做過“經理”,五十好幾的時候,行政事業單位開始興辦實業的時候,他轉行到教育部門辦公司去了。他有這個能力,這個人做什麼事都能做出個所以然,因為絕對地忠於職守,加上廣東人那種天然的經濟意識,他是把個公司搞得風生水起的。可我那時聽到這個消息時,很失落,為文化事業的失落。

清明:懷念毛館長

那時我已調到婁底工作了,我對老朋友們說:在文化領域裡難得有毛館長這樣的人啊,他應該是新化文化寶庫裡的寶貴財富!所以我就一直叫他毛館長,我只知道他做過館長,從圖書館做到文化館,還為後來紀念館的組建立下過汗馬功勞。這麼一個人,這麼一個忠心耿耿於文化事業的人,嘔心瀝血於三館建設的人,竟然也就只是一個館長!

說起來這“館長”不算個什麼官,但這“毛館長”卻成為了我心目中一塊“官”的品牌。毛館長是我的領導,年齡也靠近我的父輩,的確是看著我穿開襠褲長大的,而在我眼前,或是在我心裡,除了領導和父輩的關懷與親情外,更多的感覺是寬厚的兄長與風雨同舟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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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久他給我寄來了一個回憶錄,題目叫《走資派——“走”來的日子》,我讀過之後才對他的一生有了更多的瞭解,對他所走過的道路有了更多的驚歎!

如今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吧,他那稿紙上卻還是一絲不苟的鋼筆宋體字,長型的,印版一樣。

這是那時候刻鋼板宣傳資料、出牆報練出來的,我也是跟他在圖書館編目錄和在文化館刻演唱資料時學著寫過這種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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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過去毛館長對正兒八經的創作是不太看重的,只有直接為群眾文化服務、為農民文化服務的事他才高興。而今他退休了,卻對寫作感起興趣來,散文、詩歌以至填詞作賦,成為他的主要工作了。我自然為他高興,這就叫“老有所得”。

這“得”啊,是一生為黨為人民奮鬥的紀錄。也因此有了我的這一份“紀錄”,我只是記錄了自己人生的一份感情歷程,但從中可以看出毛館長收在這本小書裡的作品,一定有很多人生的精彩篇章。因為他的為人、為事、為事業,為生命的體現,必然決定他筆底的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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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到這,我突然感到輕鬆起來,是為毛館長勞累一生之後的這份信手寫來的輕鬆而輕鬆的。他現在的寫作是一種輕鬆,他沒有我們這種文學創作的負擔,而是一種打發日子的隨意行文的消遣。所以我們對他的閱讀也會是輕鬆的。

這時我又想到了毛館長的妻子。那是在我心裡有著深刻印象的一位美麗而又有氣質的女人。她姓戴,按我們地方的稱呼,父親的妹妹叫“滿滿”,所以我就叫她“戴滿”。“戴滿”是圖書館幹部,一輩子專業,也一輩子專心,名副其實的圖書館學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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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滿”以她那種美麗的氣質為毛館長“氣質”出了三個整整齊齊的兒子。這恐怕是毛館長最值得驕傲的所在,但他驕傲的時候也沒有忘記他的文化工作本職,把三個兒子的名字分別取為“文碩”、“文孜”、“文欣”,把對文化事業孜孜不倦的追求、創造的碩果以及事業的欣欣向榮概括了進來。於是我忍不住要寫下這麼一個細節了——

一個上午,在毛館長家裡,陽光正好燦爛,話題說到了他的兒子們身上,七嘴八舌就表揚起館長的能耐,他老人家突然間興奮起來,站起來講話了:“這要告訴你們一個根本經驗,做那事,早晨起來做是最好的。從自身條件來說,睡了一晚,精力充足,最好發揮;從自然條件來說,早晨空氣清新,鳥語花香。所以,百發百中,兒子!”

這話剛好讓從裡間出來的“戴滿”聽到了,罵了一句:“不正經!”但我那時看到,這“戴滿”依然美麗。

清明:懷念毛館長

毛館長就“嘿嘿”。我盯著我親愛的館長看了好久,因為這是我第一次聽他說笑話。然後我又盯著他看了好久,他怎麼能有這種風情呢,因為我曾經因為這樣的事差點被他“辦”了。那時我們都住在單位,一條走廊上一人一間,我正是戀愛時期,對象肯定會來,毛館長當時還是副館長,有一回偵探一般對館長說:安敏那傢伙不像話,女朋友來了就把門關了。館長笑了,人家談戀愛不關門,還讓你看著他打啵。後來竟有同事爬上走廊的窗戶,看我和女朋友在幹什麼,幸好我們都正襟危坐。我打開門說你也太缺德了,他說毛館長怕你出問題。

清明:懷念毛館長

原來那麼嚴謹的毛館長也懂風月。我之所以在這裡錄下毛館長的“生兒經”,是看到毛館長一路“走”得太辛苦,太疲憊了,我真心地希望他和“戴滿”的晚年能真正地輕鬆而快樂。希望他們的每一個早晨都陽光燦爛,鳥語花香。希望毛館長還能有機會在我腦袋上敲敲“滴更腦”,怒斥我不要再騎到他腦殼上撒尿!

這,就是我要說的“毛館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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