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社會不需要英雄

一個國家和民族於夾縫中生存,總要有幾個敢於站在風口浪尖的人。晚清時,婦孺與王師爭道,國運乖蹇,民生凋敝。“嗚呼!甲午以來,一敗再敗,形見勢絀,外人鹹以無戰鬥力輕我矣”,梁啟超有感於時局,憂憤不已。

權相李鴻章簽署《辛丑條約》後兩個月,即帶著譭譽,一命嗚呼。其絕命詩云:“勞勞車馬未離鞍,臨事方知一死難。三百年來傷國步,八千里外弔民殘。秋風寶劍孤臣淚,落日旌旗大將壇。海外塵氛猶未息,諸君莫作等閒看。”未幾,梁啟超以史實為線索,不罔事實,不自臆斷,宏論大道,秉筆直書,為之命筆《李鴻章傳》,將其與同時代的伊藤博文、俾斯麥相提並論:“天下惟庸人無咎無譽。舉天下人而惡之,斯可謂非常之奸雄矣乎。舉天下人而譽之,斯可謂非常之豪傑矣乎。雖然,天下人云者,常人居其千百,而非常人不得其一,以常人而論非常人,烏見其可?故譽滿天下,未必不為鄉愿;謗滿天下,未必不為偉人。”這位大清裱糊匠,乃忍辱負重式英雄,終以悲劇結束一生。

迭受外侮、積貧積弱的國家需才孔急,出洋習業,力主變法的軍機處鈔交御史楊深秀於變法前夕先行上折:“日本變新之始,遺聰明學生出洋學習,於泰西諸學,燦然美備。中華欲遊學易成,必自日本始。聞日本大開東方協助之會,願智吾人士,助吾自立,招我遊學,供我經費,以著親好之實。經其駐使矢野文雄函告譯署,伏乞飭下總署,速議遊學日本章程,選舉貢生監之聰敏有才,年末三十者,在京師聽人報名,由譯署給照,在外聽學政給照。”戊戌變法失敗,其斷頭於宣武門外菜市口,刑前也有絕命詩:“久拼生死一毛輕,臣罪偏由積毀成。自曉龍逢非俊物,何嘗虎會敢徒行。聖人豈有胸中氣,下士空思身後名。縲紲到頭真不怨,未知誰復請長纓。”

勝王敗寇,失敗者未必不是英雄,如楚霸王項羽,難忍一時之辱,烏江自刎,如刺客荊軻,圖窮匕現,功敗垂成。

護國起義時,蔡鍔夜行以燭,與老師梁啟超約定:“失敗就戰死,絕不下野;成功就歸田,絕不爭權。”有勇有謀,敢做敢當,非常時代造就英雄,正常世界則不需要英雄。危難之際,有人站出來即英雄,凡關涉時政、臧否人物者,一概緘默,此時有人說出來也英雄,再微弱的個體、再低沉的聲音也是一份力量。國民若無對抗政府之能力,何以對抗外來侵略。

“英雄何必讀書史,直攄血性為文章”,與旌旗在望、鼓角相聞情形下的草莽英雄不同,平民社會,人人皆英雄,人人又非英雄。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險,江山之固在擼不在堵,而理性社會英雄何為,只有失常國度,才將救世希望寄託於英雄。兵災交集,死填溝壑,將弁發橫財,士兵發棺材,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者也。只有義務沒有權力者,為臣民,由臣民向國民身份轉化後,便以人的姿勢直立在了那裡。

為眾人抱火者,不可使其扼於風雪;為自由開路者,不可使其困於荊棘。對為此獻身者,經紀其喪,恤其諸孤,從優議恤,以慰藎魂,方對得住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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