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桐花開

又見桐花開

呂延梅

又見桐花開

我家樓前樓後都有梧桐樹,樓前三棵大梧桐,長在一個小院子裡,院子的主人早已離開,大樹依然長在那裡,越長越大,越襯托得小院破敗。我家樓後是學校的校園,有兩棵大的梧桐樹,一棵在花壇裡,佔了好大地盤;一棵在原來廢棄的校辦工廠的小院裡,離我的窗臺很近。我對美的東西沒有抵抗力,每年四月很長一段日子裡,我都輕飄飄的,被那一樹樹花海薰染著,心裡癢癢的,走起路來腳步特別輕,像是要飛起來。

四月已是一年春天盛事的尾聲,奼紫嫣紅漸漸在人們閃亮的眸子裡飄逝。已經司空見慣的美豔消減著人們對美好事物的熱情。此時,梧桐花才轟轟烈烈地開放。這個時節,雨水漸漸多起來。往往在花開正盛的時候,突然來一場暴風雨,風吹雨打之後,筒狀的淡紫色的花朵鋪了一地,車輛碾過去,腳步踩過去,於是無數的花朵黏在堅硬的柏油路上。等雨停歇,辛勤的清潔工人用大掃帚掃起那麼一堆,之後,在潮溼的地面上留下一個個斑駁的印痕,長長的,筒狀的,像漢畫像裡面裝飾用的黑白花紋。走在路上,踏著古典美的畫卷,宛如在T型臺上展現自己美好的身段,人生的精彩也就在這一剎那了。

又見桐花開

在人們眼裡,梧桐樹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樹了。小時候,我們鄉下人都不怎麼稀罕它們。它們生長速度快,木質鬆軟,不能做蓋房子用的梁和檁。木匠做傢俱也很少用它,只能做櫥子裡的襯板。但是梧桐樹的生命力極強,幾乎不用精心栽種,只要有機會就在哪個牆角旮旯快速地長起來,人們還沒來得及注意,它已經以一棵樹的形象佇立在那裡了。它的葉子極大,毛茸茸的,遮陰效果很好。因為生長速度快,木質疏鬆,每年春天就有不少孱細的枝子枯死,伴著這些枯枝,無數的花苞早已在寒冬裡孕育。綠化樹幾乎不會栽種它們,很多城市,首選質地更結實的法國梧桐做道旁樹。如果栽種梧桐樹,夏日的狂風暴雨會吹斷樹枝,給行人造成危險。

多年前在單位牆外生長多年的一棵大梧桐樹,被某領導一聲令下,刀鋸齊上,一幫人忙了大半天,把龐然大物放倒,鮮活的枝葉委地,幾乎鋪了半條街。看著如此壯觀的一棵大樹被戕害,實在令人心痛。而我家樓前的三棵大梧桐,因為生長在私人的小院裡,即使主人不在了,他人也沒有權利砍伐它們,於是它們在巍峨的博物館建築群前矗立成另一道自然的景觀,與隋代建造的鐵塔在高處呼應著,以狂放自然的姿態與近旁凝固的聲遠樓兩相映襯。冬天以黑色的枝丫在空中描畫一幅線條優美的水墨畫,暮春時節獻上萬千的花朵,夏天與秋天茂密繁盛的葉子給附近的居民殷殷的涼意。我曾經見過小院裡的一對老夫妻,風燭殘年,相互扶持著在這裡生活了多年。後來聽說老先生去世了,老婦人跟兒女一起生活,老房子閒置了一段時間,後來被修繕成簡易的門面房,曾經做過棋牌室,有不少的老年人在此下棋打麻將。

又見桐花開

我家樓後長在花壇裡的梧桐樹,曾經也有過危險的經歷,我也為此心驚膽戰過。十多年前校園易主,有不少的樹木不移走,當然是一些名貴的樹種,像丁香樹、玉蘭樹、桂花樹等,雖然有些在移栽的過程中死掉了,但當時還有活的希望。而這棵被稱為賤種的梧桐樹命運就不同了,新校的領導整理花壇,要把這棵樹砍掉。就在這關鍵時刻,原單位的退休老領導莊啟文老太太,不顧一切阻止了他們的荒謬和霸道,這棵樹才得以生存下來。據說當時莊老師特別氣憤,在蠻橫與權力面前,爭得面紅耳赤,甚至歇斯底里地抗爭,用自己孱弱的身體誓死保住了這棵大樹。如今又過了四個春秋,每年春天淡紫色的大花冠散發著幽幽的香氣,伴著孩子們天真無邪的笑聲;夏秋兩季,它鋪展開的枝葉為上學放學的師生們遮住烈日送來清涼;冬天它就在寒風裡等候著陪伴著一屆又一屆學生來了又走了。已經八十多歲的莊老師,每天穿著褪了顏色的舊布衣,弓著九十度的腰,緩步走進校園,經過梧桐樹下,去給學校的報欄換報紙。她要用餘生為學生們貢獻最後的一點光和熱。我不知道,如果大樹有知,會不會感謝莊老師的救命之恩?每一陣風來,無數的葉子在風裡招搖著,是不是它們在熱情地對莊老師招手?

秋風掃落葉,冷雨灑梧桐,悽清景象,觸動最敏感的心緒。梧桐樹不被世人寵愛,卻是詩人的愛物。李易安的詩句“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營造了孤獨悽苦的氛圍。靖康之變後,面對國破、家亡、夫死的慘狀,不再淺酌低唱,而是用沉鬱悽婉的筆觸,抒寫自己悲涼的人生境況。雨打梧桐,點點滴滴,滴不盡的正是詩人心頭的哀愁。元雜劇《梧桐雨》取名於白居易《長恨歌》中的“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寫唐明皇在秋雨打梧桐的環境下思念死去的楊玉環,人物的內心與氛圍協調,雨打梧桐,雨滴人心碎。李煜《相見歡》中“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亡國之君,幽禁在寂寞深院,顧影徘徊,月光灑在梧桐樹上,好不淒涼!萬民之君,如今階下囚,滿腔憂憤何時了?唯有明月與梧桐相伴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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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梧桐就有了秋的悲涼之氣呢?“山僧不解數甲子,一葉落知天下秋。”自古梧桐被視為先知。“此木能知歲時,清明後桐始華。桐不華,歲必大寒。立秋地,至期一葉先墜。故有‘梧桐一葉落,天下盡知秋’之句”(《花鏡》)如果梧桐真的有靈性,或許不願意被詩人與悽清憂愁聯繫在一起吧!

它應該喜歡莊子筆下的無用之軀,如《逍遙遊》中所言:“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在無涯之野,春天自由自在地開滿一樹的花,芬芳偌大的一片空間;每一個枝丫都長滿大大的葉子,遮出一大片陰涼,供無數的行人歇腳納涼;等到深秋,一片葉子泛黃,隨了瑟瑟的秋風,無邊落葉蕭蕭下,不盡歲月滾滾來。

有了這些想象,我下樓,再去看梧桐樹。夜色已起,走在肅穆莊嚴的聲遠樓旁邊的大梧桐樹下,抬起頭看,暗夜中的情景如在夢裡,只見灰白色花朵和暗綠色新葉疏疏朗朗映襯著。此刻,花兒落得差不多了,無數毛茸茸的心形葉子峭立其間。不由得感慨,春天的腳步匆匆,又到了一年中桐花飄落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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