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 花——王利雪

寒,徹骨,驅不散,揮不去。

老樹枝頭熒黃吐露,香氣幽微。我願稱這不畏嚴寒、勇於綻放的臘梅為寒花。

百年老屋,青灰磚牆。臘梅的枝頭一天天活潑起來。淡綠色的骨朵,漸黃,漸飽滿。一個又一個花盞打開,綻放,點亮這寒冷的日子。

我曾一次又一次把目光送過去,有時停下腳步,凝望一枝或一朵。那原本像夜夜失眠、臉上毫無光澤的葉子漸漸逃離枝幹,花與葉不相見。枝幹枯瘦蒼老,花朵晶瑩剔透。

關於臘梅,有把它視作梅花的誤會,更有“蠟梅”與“臘梅”的名字之爭議。自稱“一樹梅花一放翁”的宋代大詩人陸游也曾猜錯,“與梅同譜又同時,我為評香似更奇”,將臘梅與梅花認成同一家族。權威的書籍中,以為“蠟梅”為規範學名,而認為“臘梅”只是別名。明朝的《花疏》中有過解釋:“蠟梅是寒花,絕品,人以臘月開,故以臘名,非也,為色正似黃蠟耳。”而更早的古籍《禮記》上說:“蠟也者,索也。歲十二月,合聚萬物而索饗之也。”古代於歲暮十二月的一種祭祀就叫“蠟”,故農曆十二月就叫蜡月。而臘梅開於蜡月,故此得名。“蠟”字系周代所用,秦代改用“臘”字,從此“臘梅”之名就穿越了幾千年的寒冬。

一株花樹無法選擇自己的名字,但它葆有自己的生存智慧,可以讓自己適應嚴寒,在寒冷裡做那一樹獨秀。它熒黃的花瓣帶蠟質,能減少水分的蒸發,增強抵禦嚴寒的能力,可以保護嬌嫩的花朵免受嚴寒的凍害,所以才能“凌寒獨自開”。

我喜歡人們為它取的別名——素心蠟梅。素,一字道出臘梅的神韻。遠離溫暖如春、百花爭豔,遠離遊人如織、言笑晏晏。它只在枝頭綻放自己,冷眼看盡繁花,素心如簡。這種純潔淡泊,這種執著,這種深到骨子裡的冷傲,只有素心寒花。

冬日,我經常看到朋友圈曬花草,曬茶花,曬水仙,曬室內的月季,曬更多我認不出叫不出名字的花草。無一例外,它們的花朵碩大,花色鮮豔,開放得熱烈。殊不知,那是溫室裡催生的色彩,而在灰白清冷的冬日,只有臘梅,能凌霜傲雪。

臘梅無法圈養,它不屬於一個狹小的空間,它不屬於溫暖的貪念,它甚至不屬於任何一個人。

它屬於一個浩蕩而漫長的季節,屬於冷冷的冰霜雨雪,屬於寥廓的長天,屬於素樸的自然,屬於不折不扣的淡泊,屬於公平而公正的時間年輪。

它屬於老舊的院牆,它屬於散而慢的青磚,它屬於沉默不語的深厚土壤。它的笑內斂而低調,它以綻放默無聲息對抗寒冷。

它是時間集結而成的花朵,是低溫淬鍊而成的精靈。它的每一朵花裡有一首詩的內涵,有一闋詞的意境,它像是一個滿腹詩書氣自華的女子,生性清高而不肯媚俗,不肯屈就。

看一樹寒花,心中會浮起許多在時間裡沉澱下來的念想;看一盞舒展的花瓣,看淡淡的素樸潔淨的黃,嗅清淡而沁人心脾的香,不覺總會想起一張消瘦的臉,她開在千年的時光之河裡。

我固執地覺得,這一樹寒花枝頭的一朵裡依然有她的魂魄。她是漫長封建社會里的一朵寒花,從不畏於綻放。中年遭遇亂世,顛沛流離,她亡命天涯。世事大寒,生活大冷,她仍然執迷於詩詞,執著於整理《金石錄》。遭遇張汝舟的騙婚後,她堅守自己的人格,寧肯入獄,不肯屈就。她有著深深的孤寂和骨子裡的多愁善感,趙明誠死後,無人憐惜。孤獨衰老是一種冷,徹頭徹尾徹骨,她將內心的幽情傾吐於文字,淋漓盡致地綻放,為人間留下最美的詩詞。那些詩詞穿越千年依然散發著冷冷的幽香。

臘梅能耐得住零下十度的低溫,再低,花瓣會凍傷。她置身的冰冷世間早已寒上加寒,無可逃,並不易安,可她敢於綻放,不逃避,不服輸,才有世間的易安居士。

不躲不逃不服輸不屈就,才有這最美的寒花一朵。

時間漂流到又一個寒冬,歲月並不真的靜好,世事仍然艱辛。俗世、瑣事牽絆,人情有冷有暖。我深深懂得,那枝頭上綻放的每一朵,都經過寒冷的淬鍊。世事喧囂如浮雲,我只願每個不囿於現實困苦的人,每個甘守寒冷與寂寞的人,他們夢想的花,能穿越漫長的季節,如這枝頭的寒花一般久開不謝。

寒 花——王利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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