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樹,榆木疙瘩……

榆樹,榆木疙瘩……

榆樹就是榆木疙瘩,榆木疙瘩就是榆樹。

就像一個人有個官名,同時又有個小名。大名是他,小名也是他,反正就一個人。

最先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約莫七歲。是春末夏初的時候,菜園裡的韭菜已經努芽,蘿蔔頂開地皮,但爺爺仍然種這個點那個。幫不了忙也不添亂,我小心翼翼在菜園溜達,這一溜達,發現了不一般的景緻。

爺爺,你快來看,這是什麼?

在菜園的邊上,好像儘可能不佔多的地方,樹枝般的一截嫩枝小心翼翼撐著油亮的葉子,探頭探腦,弱不禁風卻又充滿好奇。

在我接連催促下,爺爺總算停下了手中的活,但煞有介事地擰上一鍋旱菸,磨磨蹭蹭一屁股坐在我的身邊。

你看葉子像鋸齒,新長出來的,怕是個榆木疙瘩吧?

以為爺爺在罵我,瞪了他一眼。爺爺卻肯定地點點頭:嗯,是一棵小榆樹。

榆樹?我有點驚訝和喜出望外:就是生產隊門前的那樣的樹?能長出榆錢子的樹?

爺爺吐一口煙,肯定了他的判斷。

而我,已經不在乎這些了。榆樹,生產隊門前的榆樹,多麼粗壯、高大,一條橫斜的枝幹上,懸掛一截鋼軌,隊長敲起來的時候,一個山村都在晃悠,社員們都會集中在下面。更關鍵的是,每年春天那一串串淡黃色的榆錢子多誘人,摘一串在嘴裡嚼,直到如今都還是甜絲絲的味道……

榆樹,榆木疙瘩……

很快和爺爺談好了,不準動我的小榆樹。認真築了一個圈,澆進一盆水去。

幾乎每天,我都這樣澆水,家裡的用水,是要到水井去挑的,是一件必須而又繁重的家務活。為了小榆樹,已經不管這些了,總盼著小榆樹一下能竄高成大榆樹。我的天真,讓爺爺不屑:榆木疙瘩就是榆木疙瘩呀。

庭院中的菜園不大,園牆是用石頭和土坯堆砌的,為了阻止雞的襲擾,最上面插了一圈毛兒刺。但是,雞雖然飛不上天,好歹擁有一雙翅膀。園裡的菜香味讓它們樂此不疲,一次次前赴後繼,最終如願以償。等再一次我端水來澆時,小榆樹早已不見了蹤影。

撒完孩子氣,一切都忘得狗舔了一般。但那一顆小榆樹羸弱的樣子,一直藏在了心中,有時在夢中,竟然長成了參天大樹,迎風搖曳一串串榆錢子,卻又怎麼都擼不到手裡……後來我搬遷到黃灌二期工程,每年春季都有大量樹苗需要種植,有一年分到幾十株榆樹苗子,馬上就想到了童年的遭遇,手中的每一棵樹苗都比被雞吃了的粗壯,心想這下總能種活了它吧,在庭院的東南角,先挖土埋好,提醒自己有時間了再慢慢栽植。

榆樹,榆木疙瘩……

沒想到轉眼就忘得一乾二淨。也不是忘記了,是那些日子事情太多,就像農人生活中無數個素常的日子,不知在忙些什麼,但一刻也不得清閒。過了半個多月吧,恍然記起,趕緊去看,榆樹苗子卻早已發芽展葉。想了想,索性不去管了,由了它們生長。

自由生長總有它的好處,十幾棵榆樹苗子似乎都在生根抽枝,交著勁兒生長。偶爾看見了,卻又捨不得拔了其中的哪一棵,索性像辮辮子一樣,把它們辮在了一起。

很快就忘得一乾二淨。好像就是那一年,我到學校教書,加上農活,忙得昏天暈地。每年春天務農菜園,是會瞥上一兩眼的,也曾驚歎十幾棵樹苗怎麼就長成了渾圓的一棵,絲毫看不出當年辮在一起的痕跡。也許只有我知道,看似一棵榆樹,其實蘊含了十幾棵榆樹的生命,共同的願望,讓它們相融了起來,齊力參天成一棵大樹。

是一棵大樹了,碗口粗壯的主枝竄出院牆,橫生的枝椏也有茶杯粗細,如游龍般撲向天空,枝葉交叉重疊,茂密成一團墨綠,亭亭如華蓋,蔚蔚成壯觀。

我卻就此離開了它。也不僅僅是我,是一家人都離開小院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庭院留給自己的記憶,竟然就是那棵長勢逼人的榆樹,只要有機會,總會過去看看,庭院依舊,榆樹卻又長高了一截,勃勃生機傲然一切:只要有足夠的空間,生長似乎可以毫無盡頭。

但是很不幸,沒有幾年,年輕的榆樹橫遭砍伐。離開鄉村之後,房子交予鄰人居住、照看,有一次回家,突然不見了榆樹,追問之下,才知道榆樹被他砍了,筆直端莊的一截派上了用場,多的枝幹早已化成了炊煙。

心底竟然有一種莫名的疼痛,悵然若失的酸楚讓我無話可說,盡乎哀怨地看一眼唯唯諾諾的鄰居,毅然返回。沉默不語的憂鬱,卻想著一個近似荒唐的問題:這裡,還有什麼值得我留戀的地方嗎?

榆樹,榆木疙瘩……

時間漸漸掩埋了一切。榆樹在我心裡留下了最最美好的一瞬,也似乎輕輕劃過心底,有了一道若有若無的擦痕。榆樹之所以還叫榆木疙瘩,是因為它的作用實在太小了,材質不是木料中的首選,更創造不了實用的經濟價值,發達的根系還妨礙別的作物生長。有一天當我得知鄰居在砍樹之後的第二年因患癌症去世,給他找了很多砍樹的理由,心底又有了一些無法抑制的聯想和歉疚。

原以為就此和庭院以及種樹沒有了關係,但因為父母的晚年,我又在鄉村給他們買了同樣大小的庭院,房前也是一塊不大不小的菜園。不知為什麼,當第一次進到這座庭院,不自禁就看著庭院的東南角:那裡空空如也。

就此卻念念不忘了。大前年的春天,極力不讓自己想過去的往事,裝作偶然的別出心裁,把幾棵榆樹苗子埋進東南角的庭院,也叮囑父親樹苗一旦成活,而我又不在,就將那些樹苗辮在一起,讓它們自由生長。父親笑我:沒有你這樣種樹的。我也笑,不做別的解釋。過了一段時間,父親在電話中說樹苗活了,也辮在了一起。同時還說,一個榆木疙瘩,值得這麼入心去種嗎?人家都不種榆樹,嫌礙事……

父親終究拗不過我的央求,新栽種的榆樹按照自己的想法自由生長。我也深知,歲月不可能倒流,生活中的很多事情都不可以複製粘貼,很多事,絕無僅有的獨一無二,原本就是一種機遇和緣分,稍縱即逝,豈可再求。不論裝得如何輕描淡寫,也僅僅是為了心中的那份悵然若失罷了。

好在歲月如水,榆樹在健康生長,已經看不出辮在一起痕跡,渾然成一棵樹努力向上。一株沒有融為一體的苗子,被我果斷剪了。能不能長成記憶中的樣子,只能看造化了。

榆樹,榆木疙瘩……

榆樹也好,榆木疙瘩也罷;有用也好,無用也罷,當生命用一種自己獨有的形態出現在這個世上,總有它存在的理由。我憐惜記憶中的小榆樹,也愛那棵參天的大榆樹,尤愛眼下這棵蓄勢待發的新榆樹。不論結果如何,盡情展示生命的風采終歸沒錯。總認為當一切從實用主義的角度來取捨,生命便失去了原來的意義,是為主宰的主觀意識讓心底的情愫會失去一種美好,乃或者矇蔽了難能可貴的天性。

新榆樹,老身陪你成長,你就陪我暮年吧。

2020年4月8日怡心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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