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魚兒輕踩月色,像貓一樣溜到田曉月的院門外。他喵了一聲。田曉月家的後門就吱呀一聲開了。田曉月拎著竹簍興奮地跑了過來。馬尾辮在月光下甩來甩去,甩得江魚兒的心都有些迷亂了。
你爺爺睡了?
睡了。
那我們趕緊出發吧。
嗯。
夏夜,秧田水淺,蛙歌如潮。
江魚兒走在前面,田曉月跟在後面。兩人都赤著腳。江魚兒說,如果有蛇,它一定會先咬我,不會咬你的。
田曉月就笑。別嚇我啊。
有蛇也不怕,我有針扎子呢。江魚兒揮舞了一下手中的竹竿,竹竿頂端綁了個針扎子。
嗯嗯,有蛇也不怕。田曉月附和道。但心裡面卻總覺得田埂草叢裡隨時會躥出一條大花蛇。
水田裡的晚稻秧苗剛種下,放眼望去,朦朧的月色下,空曠,浩瀚。夜的黑,月的白,在氤氳的水汽中交纏著,彷彿剛剛睡醒的夢。
江魚兒打開手電筒,一道光柱射向水田。淺淺的水面下,黃鱔和泥鰍們懶洋洋地趴著,在光圈裡一動不動。
江魚兒輕輕地舉起針扎子,衝一條肥碩的黃鱔狠狠地揮了下去。啪的一聲水響,鋒利的鋼針將黃鱔紮了個透。江魚兒喊了聲田曉月,把針扎子舉到她面前的竹簍口上,靠著沿邊兒用力地敲了敲,黃鱔就應聲落進竹簍中了。田曉月嘖嘖地讚了幾聲,這條真肥!
明天你爺爺喝酒就有菜了。江魚兒嘿嘿的笑了起來。
兩人繼續往前走。不時有青蛙受驚跳入水中。
噓!有隻田雞。江魚兒突然停了下來。田曉月緊張得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江魚兒手起杆落,中!一轉身,一隻大田雞咚的一聲落進了竹簍。
田曉月歡喜得要命,扎得可真準!
這田雞分量不輕呢,差不多半斤呢。江魚兒有些洋洋得意。
是呢,看起來好大。田曉月嘖嘖道。
今晚出來扎黃鱔的人並不多。四下裡只有三三兩兩的燈影在遠處晃動。像鬼火。江魚兒突然想說個鬼故事。
不知幾時,天上已籠了一層薄膜一樣的雲,銀亮的月裹在裡面,像是罩了一層黑紗。
夜色因此而更加深沉了一些。
那個劉家莊被雷劈死的女孩,你去看了麼?江魚兒冷不丁地問了一句。
你要死啊,大晚上說這個!田曉月嗔怒道。說罷,四下裡瞅了瞅。像是有什麼東西在附近徘徊。
江魚兒嘿嘿地笑了起來。原來你這麼怕啊。
哼,才不怕呢!田曉月氣咻咻地撅著嘴。
那我就繼續說唄。江魚兒嬉皮笑臉道。
你敢!你要是再說,我真的不理你了!田曉月瞪了江魚兒一眼。
好好好,不說就不說嘛。江魚兒做了一副討好的表情。
瞧,我多在乎你。江魚兒拿手電筒在田曉月臉上晃了晃。
呸!田曉月衝他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江魚兒突然把手電筒對準夜空,笑道,曉月,我寫幾個字,看你認不認得。
田曉月便翹首望天,你寫唄,看我認不認得!
江魚兒用手電筒的光,龍飛鳳舞寫了三個字。他的心口噗通噗通的跳得有些緊。
田曉月低下頭,臉火辣辣的。
認不認得?江魚兒追問。
哼,寫得鬼畫符一樣,誰認得啊。田曉月沒好氣地回了一句。心裡卻亂亂的,甜甜的。
江魚兒關了手電筒,夜空一下沉壓了下來。無邊的黑,濃稠如墨。月已經躲起來了。
曉月,我聽說李大頭也喜歡你。你喜歡他嗎?江魚兒嘆了口氣。
才不喜歡呢。李大頭整天遊手好閒的,像個二流子,誰喜歡他啊?田曉月很看不起李大頭,哪怕他是村支書的兒子。
那你喜歡我嗎?江魚兒終於鼓足勇氣,說出一直憋在心口的話。
田曉月沒吱聲。空氣有些凝重。江魚兒呼吸急促,像是被什麼東西掐住了脖子。
江魚兒失落地嘆了口氣,好吧,我知道了。
但田曉月開口了,聲音顫抖著,聽起來極度恐懼,“你身後……”
江魚兒就覺得後脊背噌的一下寒毛直豎。他轉身一看,嚇得渾身一顫。黑暗中,兩隻綠瑩瑩的大眼直勾勾地瞪著他。江魚兒還沒弄清是什麼情況,一張慘白的鬼臉閃著刺眼的光衝他逼了過來。慌亂中,江魚兒抓起針扎子使勁兒揮打過去,就聽見“哎呀”一聲慘叫,“鬼臉”消失了,兩隻綠瑩瑩的大眼睛跌到地上。田曉月嚇得緊緊地抓著江魚兒的胳膊。江魚兒感覺情況不妙,打開手電筒照過去。田埂上倒著一個人。一看,竟是李大頭!
針扎子深深地紮在李大頭左腦門上。只見他口吐血沫,兩眼泛白,兩條腿不停地抽搐著。
江魚兒走近細看,才發現李大頭胸前掛著兩枚巴掌大的熒光像章。一支手電筒滾落在路邊的水田裡。原來這小子剛才是故意嚇唬他和田曉月的。這個混蛋!
“魚兒哥,你殺人了……”田曉月拖著哭腔說,“你,你趕緊逃吧,李大頭死了,他爹不會放過你的……”
江魚兒確實很怕。就算是失手殺人,也要坐牢的。江魚兒不想坐牢。他緊緊地抓著田曉月的手,“曉月,我們一起逃吧,逃得遠遠兒的,再也不回來了。”
田曉月搖了搖頭,“不行,我爺爺年歲大了,我不能把他一個人丟在家裡——你趕緊逃吧,以後,以後我再去找你……”
江魚兒一把將田曉月摟在懷裡。“你一定要來找我,你一定要來找我……”
田曉月嗯了一聲,含著淚催促道,“快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江魚兒別了田曉月,赤著腳,踩著溼漉漉的田埂,沒命兒地朝村口大路跑去。那條路一直通往縣城。
江魚兒父母早亡,獨門獨戶,無牽無掛。不,從今往後,田曉月將是他唯一的牽掛。
……
二十年後,江魚兒已近不惑之年。這些年來,他一直躲在一座遠離故鄉的濱海城市默默打拼,如今已攢下一份偌大的家業。二十年來,有很多女孩喜歡過他,但都被他婉言拒絕了。他整日裡擔驚受怕,生怕某一天警察會突然找上門。但他也日日期待,期待某一天田曉月會神奇地出現在眼前。田曉月差不多也快四十歲了吧?她爺爺如果健在的話應該也有九十高齡了。江魚兒曾想方設法打聽田曉月的消息,但最後都是徒勞。田曉月遠在故鄉。但那個故鄉,恰恰是他曾犯下命案不敢涉足的地方。
直到有一天,江魚兒的公司來了一位女大學實習生,長得十分甜美,像極了當年的田曉月。江魚兒讓人事調來這姑娘的簡歷。不看則已,一看竟驚得目瞪口呆。這女孩名叫李念漁,親屬一欄裡,竟赫然寫著:父親李大牛,母親田曉月。再看戶籍地址,正是江魚兒的故鄉,他二十多年朝思暮想念念不忘的故鄉!
李大牛居然沒死?田曉月竟然嫁給了李大牛?!江魚兒無邊地驚駭,無邊地懊惱,無邊地失落。他感覺自己陷入了一個彌天大謊。而這個謊言的製造者,就是他深深愛著的田曉月!
當天,江魚兒就買了一張前往故鄉的高鐵票。
下了高鐵,江魚兒就在省城租了輛汽車,一路馬不停蹄地開回了故鄉。
江魚兒怒氣衝衝,二十多年的思念和焦慮,全都化作沖天的怒氣。一路上,他想象著與田曉月見面時的各種畫面。
故鄉已面目全非。江魚兒開著車子在村裡失魂落魄地轉了一圈。茫然,無措,像是迷途的孩子。在當年村支書的家門口,他把車停了下來。其時,西山頭的太陽快要落山了。村支書家的磚瓦房已經變成了一座平房。不過房子很老舊,看起來是整個村裡最寒磣的一家。江魚兒下了車子。走進前院。門口竹椅上坐著一箇中年男子,樣子有些呆滯。江魚兒認了出來,此人正是李大牛。他左臉巴上的一道疤痕森然怵目。也許是江魚兒的樣貌變化有些大,李大牛瞅了他半天,也沒認出來是誰。
“你是?”李大牛從竹椅上緩緩地站了起來。兩隻手來回搓著,看起來很不自然的樣子。
“哦,我找田曉月。”江魚兒隨意地回了一句。
“原來是找我老婆啊……”李大牛有些口齒不清地咕噥道。他的樣子看起來有些木訥。
屋子裡傳來一陣動靜。一箇中年女人繫著圍裙從堂屋走了出來。
江魚兒看著田曉月。老了。田曉月老了。額頭上都有皺紋了,頭髮絲也白了不少。整個人憔悴的很。根本看不出來是當年的那個清靈秀氣的少女。
田曉月望著江魚兒,愣了一會兒。似乎有些不認識。但很快,她的嘴角就顫抖了起來。她的目光裡既有興奮,又有緊張,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原來是你啊……”田曉月囁嚅著說了一句。
江魚兒點了點頭,“是我。”
“那,屋裡坐吧。”田曉月猶豫著說了句,卻低著眉頭,似乎有些不敢正視江魚兒。
“好。”江魚兒極力剋制著內心翻江倒海的情緒。
李大牛並沒有跟進來。他重又坐回到椅子上,目光呆滯地望著西邊的山頭。夕陽已垂落。暮色漸沉。半空不時掠過一剪黑影,既有歸巢的暮鴉,又有夜出覓食的蝙蝠。
屋子裡亮著一盞白熾燈。有兩隻飛蛾不停地圍著燈泡撲稜著。田曉月給江魚兒倒了一杯茶。江魚兒沒喝。江魚兒只看著田曉月,不吱聲。田曉月靠著灶臺,低著頭,手不停地絞著圍裙。
“那天晚上,大牛並沒有被傷到要害,他只是臉巴子被扎穿了。”田曉月到底還是打破了沉默,她的聲音很低,神色也有些緊張,她頓了下,張眼望了望門外。李大牛已不在椅子上,許是走開了。
“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哪怕是託人帶個口信也好啊……我等了你二十年,二十年啊……”江魚兒咬著牙責怨道,他極力壓抑著內心的憤怒,但話一出口,卻還是充滿了火藥味。
田曉月抹了抹眼睛。“隔天李大牛就來到我家,威脅說,他要報警,要告你故意傷人,他說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警察也會抓到你……我怕,我就求他不要報警……”
江魚兒氣得暴跳起來,罵道:“這個混賬王八蛋!媽的如果不是他裝神弄鬼嚇唬人,我會傷到他嗎?居然還要告我故意傷人!這狗日的!”
“後來他讓你嫁給他,你就嫁給他了?”江魚兒瞪著田曉月,心如刀絞一般。所有的怨恨此刻都只剩下了懊悔和愧疚。是他連累了田曉月啊!
田曉月已經泣不成聲了。江魚兒心中五味雜陳,他衝上去,一把抱住田曉月。不料田曉月卻像觸電一般喊了聲“哎呀痛!”江魚兒嚇得連忙鬆手,順勢將她的衣袖捋起,竟發現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新疤舊痕,交錯累疊,簡直觸目驚心!
“這是怎麼回事?!”江魚兒心痛不已地質問道。
田曉月欲言又止,眼淚嘩嘩直流,“魚兒哥,你趕緊走吧,要是李大牛認出你來,不知又要惹出什麼事兒來了!”說罷,就要把江魚兒往門外推。
江魚兒心中已明白了一切。他歇斯底里地吼了一聲,“李大牛,你這個畜生!”
這時,田曉月突然尖叫著喊了一聲:“大牛,你想幹嘛!?”
江魚兒迴轉身,只見李大牛手中緊握著一根竹竿,竹竿頂端綁著一個針扎子。李大牛一臉猙獰的兇光,全無之前的木訥。
“我早就該猜出是你江魚兒了,”李大牛咧著嘴冷笑道,“二十年了,你總算自個兒送上門了!”
李大牛揮了揮手中的針扎子,“還記得這杆針扎子嗎?這就是你當年差點讓我見閻王爺的那杆針扎子!二十年了,我一直沒捨得扔,每隔一個月,我就會給這些鋼針上點油,怕它們生鏽啊,每到陰雨下雪天,我臉上這道疤就像螞蟻在咬,疼得扎心呢!”
“江魚兒,今天我也要讓你嚐嚐這扎心的疼,到底是啥滋味兒!”李大牛說罷,便惡狠狠地揮舞著針扎子衝了過來。
田曉月急忙擋在江魚兒身前,衝李大牛哭喊道,“李大牛,你別再瘋了好嗎?!”
李大牛就像一頭燒紅了眼的瘋牛一樣,破口罵道,“好你這個賤人,到底還是護著舊情人啊!”
“老子就成全你們這對狗男女!”李大牛手中的針扎子呼嘯著砍了過來。
江魚兒見狀,急忙伸手去擋。不料田曉月一把推開他,往前一步隻身迎了上去。一聲慘叫,田曉月倒在了血泊中。針扎子扎到了她的脖子上,血水順著傷口汩汩噴湧,江魚兒一個箭步撲過去,撕心裂肺地喊了聲“曉月!”。李大牛卻毫無悔意,反倒殺紅了眼,舉起針扎子繼續衝江魚兒砍了過來。江魚兒早把生死拋至一邊,挺身迎了上去,左胳膊隨即被狠狠紮了一下。他不顧鑽心的痛,一把抓住竹竿,奮力一扯,將針扎子從李大牛手中拽脫。李大牛一個踉蹌沒站穩,摔倒在地。江魚兒拔出針扎子,倒轉頭,舉起竹竿,使勁全身氣力朝趴在地上的李大牛砸了過去,噗的一聲悶響,正中後腦勺。李大牛哼哧一聲,兩條腿抽搐了幾下,很快便沒了動靜。
江魚兒大腦一片空白。他跪倒在田曉月身邊,輕輕地將她抱在懷裡。田曉月的一隻手還在按著汩汩流血的傷口。她的頸動脈被扎破了。但她還留著一口氣。田曉月雙眼輕合,唇卻一張一翕,似有話要說。江魚兒俯身探耳細聽。田曉月發出微弱嘶啞的聲音,“魚兒哥,曉月的心裡,從來只有你一個人……”
江魚兒的眼淚嘩地湧了出來。他緊緊地摟著田曉月,口中不停地呼喊著她的名字。田曉月的身體卻漸漸地沉了下去。就像夏夜的月,無聲地沉入永恆的黑暗裡。
恍惚中,江魚兒彷彿又回到二十年前的那個夜晚,他看到田曉月拎著竹簍興奮地跑了過來,馬尾辮在月光下甩來甩去……
【註釋】說起“針扎子”,很多出身於南方農村的八零後應該很熟悉。找一箇舊牙刷,將把柄較細的部分切掉,留下前端較闊的部分,剪掉刷毛,剩下光禿的刷板。再準備一些三寸長的無眼鋼針。然後點一根蠟燭或油燈,找一把老虎鉗,用老虎鉗夾住鋼針針尖部分,把鋼針尾端置於火上燒,待燒紅,直接嵌入塑料刷板。待凝固後,鋼針就牢牢地紮根於刷板上了。 可以焊嵌兩排,也可以三排。弄好後,再找一根竹竿,要筆直的那種。用細鐵絲將“針板”綁在竹竿一頭。這樣,一副捉泥鰍黃鱔的神奇“漁具”就誕生了。我們老家方言叫“佔子”。翻《現代漢語詞典》是沒有這個詞條的。我覺得,不如說成“針扎子”更貼切一些。
本文為雨童先生原創故事,原文題為《針扎子》。禁止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