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上海體育記者,在最好的年紀走了,你的電話號碼我記了12年

小董,一個上海體育記者,在最好的26歲的年紀,走了。

12年後的今天,我還清晰記得他當時的電話號碼13166036607。

在發這條微信前,我撥打了這個電話,“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

A、

2007年6月3日深夜,小董一身疲憊,來到天堂門口。上帝問:來者何人,為何骨瘦如柴?

大概,26歲的他,只會淡淡一笑。

雨水敲窗,遠處似隱隱有光。

12年前,小董走了。

去時眼未閉,嘴也未閉。

他最後留給這個世界的,是一聲嘆息。

他還要看一看這個世界,他還有話要說。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卻不得不早早收場。這聲嘆息,包含了太多的無奈,太多的感慨。

26歲的一生一世,卻彷彿看透了一個世紀。

但是,他已經瘦得不成人形了。億萬個癌細胞侵入腹腔。他頑強地挺過了兩次手術,挺過化療,挺過醫生斷言的“不超過半年”。但最終,還是沒能逃開自身的衰竭。

去世前,小董的尾椎骨幾乎快刺破皮膚,人躺在床上,被骨頭擱得生疼。

我沒有忘記他的追悼會。從初中畢業後,自己還沒有如此哭過。人生第一次感受到,原來沒有哭聲的眼淚,是最痛切的。

我的頭很昏,渾身如碎紙飄搖,但我必須站住、站直、站穩。因為躺在那裡的小董如果有知覺,見到我這樣,一定會說:“你一直強調的‘腔調’呢?”

這12年間,我一直想寫一寫小董。

又一直覺得,筆頭沉重。

最簡單的原因在於,人生的意氣相逢,是不會覺得有離別的。而一旦離別,就沒有了機會。

有的逝者,在記憶中,已經面容模糊了。但是,與他們相處的一些細節,又讓我深深印記。我想,記憶的這個篩面,孔洞再大,怕是篩不掉這些過往。

去年,我看了《尋夢環遊記》。一個人的死亡有兩種。第一種是身體死亡,第二種是被人徹底遺忘。

這句話,有著感動人心的某種力量。

第二種死亡,才是真正的死亡。

B、

小董給人的第一印象,有些奇怪。

7歲就下田幹農活的他,沒有丟失掉那份淳樸。

小董有話直說,幾乎從不掩飾自己。在一大群善於察言觀色的實習生中,顯得有些不同。

第一次和他談業務,地點選在一家茶坊。他環顧四周,咧開嘴笑了:“我第一次來這種地方。”

我沒有想到,那次喝茶會給小董那麼深的印象。以後,他每次回家鄉,都會給我帶來幾包茶葉,並堅持稱呼我為“老師”。

實話實說,對他的記者才能,我看走了眼。

在他大學畢業,進入上海一家都市報工作後,我與他有過一次深談。當時我指出,他其實比不上另一名實習生。

那一次,小董“受傷”了。

但很快,我收回了自己的話。去了這家都市報,小董令人驚訝地成為一匹“黑馬”。他的報道狼性十足,在同行看來,篇篇都是“猛料”。

偶爾,我們會聚在一起,談談業務。這時的他就特別激動,“我要寫有‘腔調’的稿子,我要寫別人沒有的稿子……”

他的才能,引發了我所工作的單位,對他的關注。兩年後,小董跳槽,成為獨當一面的足球報道大將。

他還是實習時的那個老樣子。一篇“猛料”寫完後,馬上就瞄準下一篇。有時候一個電話打過來:“我有一篇稿子……”最後一句話常常是:“猛不猛?”

有一次我無意中得知,工作4年的小董,居然只存了2萬元。這讓人感到驚訝。

小董的發稿量並不少,他的工資也不算低。

細問之下,我才發現,原來除了每月寄錢回去,他還常常花錢請採訪對象吃飯、喝茶,還有一個球員,問他借了點錢……

他的勤奮,他的敬業,並沒有為他帶來物質上的豐富。

小董曾無奈地搖頭:“像這樣的存錢速度,什麼時候能買房?”

這是我聽過他說的唯一一句牢騷話。但牢騷歸牢騷,第二天上午,又是一篇“猛料”!

吳金貴、戴春華、成耀東、吳冀南、王國林、朱駿、張德發……這些上海足球圈的風雲人物,都表達過同樣一個意思——小董跳槽,是小董的福氣,也是新單位的福氣。

C、

一天晚上,我正忙於一件瑣事,電話響了,是一個很久不聯繫的同行。

他吞吞吐吐地問我:“小董出事了?”

“什麼事?”

“有人說他得了癌症。”

“昨天他還在踢球,怎麼會得病?假的!”

對方將信將疑地掛了電話。我隨即一個電話打給小董:“你小子得罪人太多了吧,怎麼外面在傳你得了惡病?”

小董也不在意地說:“檢查出個東西,良性的,要割掉。”

我們倆還在電話裡聊了一些別的。

我不相信他得惡病,是因為小董一直以來,都以“筋骨好”的形象示人。在朋友面前,每次都是意氣風發的樣子。

然而,這一天的深夜,我還是從他人口中,得知了確切的消息。小董得的是癌症,而且是晚期。

一下子我傻了,我怔怔地聽著什麼,又彷彿什麼都聽不到。我覺得喉嚨發乾,思路遲緩,放下電話後很久,我還在問自己,這一切是真的嗎?

我多麼希望,這只是一場夢。夢醒後,那個意氣風發的小董笑嘻嘻地說:“老師,我沒問題。”

後來我想,小董得病,大概率有兩個原因。

第一,他喜歡刮痧,又常常在刮痧後洗澡,溼氣入侵,體內失去了平衡了。

第二,他先前所在的單位,沒有體檢。疾病發展而不知,到新單位第一次體檢,就檢查出了晚期癌症。

幾天之內,壞消息一個接一個。小董腫瘤破裂,被送入醫院急救,動了手術。

當我踏進中山醫院時,我的雙腿發軟,呼吸急促。我害怕看到一個臉色蒼白、萎靡不振的小董。

然而我錯了,手術後第三天,他居然已經臉色紅潤地半靠在病床上談笑風生。“你放心,我會很有‘腔調’的。”他說了這樣一句極具個人色彩的話:“我不是一個孬種。可惜的是,我在晚報還沒寫出多少稿子。”

然而,也是這一天,中山醫院的醫生明確告訴我,小董的病情已非常嚴重,預計壽命“不超過半年”。

走出醫院時,我真想放聲大哭,這是什麼樣的世界啊。小董並不想活得瀟灑,他只想活得有價值,有尊嚴。然而,命運卻將他推到了“活著”的邊緣。

D、

住院,化療,休息。又一次手術,住院,休息。他表現得很頑強。病床上,他不止一次地說:“看吧,我會東山再起的,一定會寫出更‘猛’的稿子。”

我幾次去看他。

可以感覺到,小董的心態,逐漸發生著變化。

他的病情,瞞也瞞不住。

手術,沒有效果。

中藥,沒有效果。

氣功,沒有效果。

宗教,沒有效果。

我隨報社領導去看小董,他躺在床上,因病痛而輾轉反側。他想笑,又笑不出。他又不想讓自己露出痛苦的表情。

終於,他委婉地提出,不希望再有人去看他了。“等我好一點,你們再來吧。”

此後,小董寫了遺書。

去世前一個月,小董開始大小解失禁。照顧他的姑媽,幫他墊了兩層的席夢思,但沒用。因為人消瘦得厲害,小董僅僅是躺著,仍覺得骨頭刺得身體痛。

小董想起了我。他呻吟著對姑媽說:“我痛啊。能不能找找老師,買一張水床?”接到姑媽的電話,我心神不寧。我知道,小董是從不會開口求人的……

我找了部門領導,我們迅速搞定了經費。第二天,一張水床就送進了小董家裡。躺到水床上,他的神色欣然。

當時誰也不知道,這張水床小董只能“享受”一天。

第三天深夜,我先是接到一個電話,小董突然不醒人事,救護車開進家中。

趕往他家的半路上,我得知了噩耗。一瞬間,夜黑如墨,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我仍無法相信,小董竟然就這樣走了。

我想起了最後一次去看他。臨走時,他對我說:“我們的緣分不會散的”。

E、

小董“五七”時,他的姑媽曾打電話,問我是否有空去守夜。但彼時,我正在外地,沒有前往。

這以後,就是少年弟子江湖老。殘留下的,也無非是一分回憶,三分感慨。

逝者如斯,大概也只能如此了。

其實呢,時隔12年,還是有很多人,記得小董。

他的全名,叫董進宇。

小董是個好人。只不過,這輩子他沒什麼好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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