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末路》发《嘉应文学》2019年第10期(原创)

  


短篇小说《末路》发《嘉应文学》2019年第10期(原创)

末 路

文/葛明霞

赵老梗一开始没有这个想法。这个想法是老婆子出院后一点点酝酿出来的,就像夏天过去是秋天,秋天过去是冬天一样自然。虽然有了这个想法,赵老梗却一点也不漏。不敢漏。一说一漏就像是威逼了。赵老梗觉得人的年纪越大,做事说话越直接好。他可不想让后辈人骂他是花花肠子、是欲擒故纵、是绞尽脑汁谋取私利的混帐老子。再说,将尽一辈子了,他做过几件曲里拐弯的事?临到末年,他更不会去做,也不屑去做。赵老梗在选取时间,在积蓄能量,在等待时机。一切停当,他就将结果“咚”地掷出来,将家砸出一个深坑,让整个村子也跟着抖几抖。当然,他的醉翁之意并不在此,他只想忠于自己感受,做认为值得做的事而已。

赵老梗拄着拐杖倚在门楼下,望着残缺的夕阳一点一点隐在初冬冷硬的树枝后,没在苍凉的暮色中。生命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就像曾经火红的太阳,终归是要落山的。赵老梗呆愣片刻,右手使劲捣着拐杖往家走。

院子里,整齐的菜畦空落落地坦着地皮,邻近厕所的葡萄树歪扭着身子,枝杆枯死一般。左耳房前的核桃树和石榴树叶片也渐落尽。右耳房前的梨树却郁郁葱葱地开着白花。赵老梗看着梨树心生厌烦,紊乱的花期注定了来年结不出好果子。赵老梗喜欢秩序井然,花该落即落,果该结即结。像之前他给学生讲课一样有着严格的规矩和次序。赵老梗好像听到老婆子在屋里的嗯啊声,手中的拐杖不由加快了捣地的速度,脚也加快了拖放的频率。一个不小心,赵老梗趴在了地上。

赵老梗五年前患了脑梗,精心治疗后仍然落下了毛病。左半个身子像是别人的,根本不听从头脑的使唤。好在老婆子身体好,赵老梗也有退休金。五年来,老婆子除了变着法儿给他饮食调理,还尽心尽力帮助他活动身子。等到他拄着拐杖勉强能走时,老婆子却因腿脚无力住进了乡医院。刚开始还好,十个小时后竟然嘴歪眼斜,连吞咽都十分困难。儿女们慌慌张张将老婆子送到市医院,最后确诊为渐行性脑干栓塞。经过半年的康复治疗,如今仅仅会坐,有人拽她起来,她也会摁着东西站一小会,会嗯嗯啊啊说些没人能懂的话。赵老梗的幸福时光一去不复返了。除此之外,还得为老婆子做些几乎力所不能及的事。

趴在地上的赵老梗用拐杖捣着地面想撑着身子站起来,努力半晌,也仅是侧转了一下腰。赵老梗扔下拐杖,身子又恢复原位。赵老梗伸展胳膊,右手使劲抠着地面,身子一缩,脚尖一蹬,身子向前挪了几公分。赵老梗就这样一伸一缩向着梨树的方向移去。他打算抱着梨树站起来,而后走进屋子。赵老梗的下巴壳上,衣服上,裤子上,鞋子上,伸出的两双手上都沾满了泥土。这个时候,他又听到了老婆子在屋子里的嗯啊声。夕阳的余辉一点点散去,赵老梗感觉他和梨树之间隔着银河系。

隔壁院子里传来说笑声,赵老梗张大了嘴巴要喊,终究又闭上了嘴。邻居看到自己这个模样,会不会对儿女们有看法?凭心而论,儿女们做的也还不错。不过,想让他们像对待自家孩子一样对待老人,他们做不到。赵老梗年轻时也做不到。赵老梗终于挪到了梨树的根部,他右手抱着树杆使劲往上移,右脚随着右胳膊不断靠近树的根部,赵老梗一点一点站了起来。赵老梗朝屋子挪脚时,才发现手中没了拐杖。没有拐杖,赵老梗寸步难行。想拿拐杖,就必须丢开梨树,丢开梨树,他势必重新跌倒。这个时候,老婆子的嗯啊声急切起来。赵老梗对着屋里喊,等一下,秀芬马上就回来了。喊过后,赵老梗静静地搂靠着梨树,一遍遍温习着自己的打算。满院子飘落的黄叶,加重了院子里的阴冷萧瑟,这是他和老婆子的家。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长大成人后,各自有了新的住处。他和老婆子的家除了儿女们到来时热闹,其余时间都很清冷。也不对,老婆子得病前好像还没有这么清冷,老婆子住院回来,越发清冷得让人受不了。

老婆子的嗯啊声再次传来。赵老梗着急起来,都到饭点了,秀芬咋还不来?正想着,熟悉的脚步声穿过街道向院子的方向传来。不一会,拎着饭盒和烧饼的秀芬拐进大门。看见赵老梗满身泥土地抱着梨树站着,秀芬也不说话,随手拾起拐杖递了过去。赵老梗靠着梨树拿着拐杖敲身上的土,秀芬推门进屋。赵老梗进来后,脸盆里已经兑了多半盆热水。赵老梗踢挪着一个高凳坐下来洗了手脸。

秀芬拿着饭盒正准备往碗里倒,觉出不对劲。她使劲吸了一下鼻子问,不会吧,又尿裤了?老婆子嗯嗯啊啊指指自己指指赵老梗,张大嘴巴哭起来。秀芬又说,没啥没啥,我给你换,给你换。秀芬将老婆子推到桌子前,老婆子借着秀芬的力站起来弯着腰摁着桌子等着。秀芬转身进里屋将干净的棉裤和垫子拿了出来。秀芬将轮椅上的湿棉垫扔下,放了干的在上面。将湿了的裤子褪到大腿位,秀芬扶着老婆子坐下来。秀芬将干棉裤顺着老婆子的脚脖子穿上,而后再拽着老婆子站起来……

赵老梗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儿媳给老婆子换棉裤。不觉想起了老婆子年轻的时候,穿着得体的深蓝衣衫,唇红齿白,灵动活泼的身影随时能够飞起来。和老婆子刚结婚那阵子,每次从学校回家,刚走到大门口,就看见她从屋里跑出来,圆圆的小脸带着笑,微低着头瞧着她。那个样子,要多美有多美,要多勾魂有多勾魂。后来有了孩子,孩子们像小鸡雏一样叽叽喳喳围在她身边,要吃的,要喝的,要玩的。她也像老母鸡一样爱护着小鸡雏,洗衣做饭喂饭喂奶,安顿好小鸡雏她还得空去田里给他们刨吃的。从早忙到晚,从没有一句怨言。相反,那种知足和幸福常常使她光彩照人。再后来,小鸡雏大了,各自有了各自的家。小鸡雏们每次回来,老母鸡都兴高彩烈变着法儿给他们做好吃的。再后来呢,老母鸡脸上不是有饭粒就是有眼屎,嘴唇歪斜着,左右相称的双眼变得一大一小,一睁一闭,睁着的眼睛也暗淡无光。

赵老梗看着这一切,想着人的一生也四季分明着呢。少年如春天,见风般地长。笑着跳着就到了青年,青年是夏天,是最繁茂的季节,成家立业,结婚生子。而后到了中年,就是秋天。自己走到了不惑的年龄,儿女们也相继成家立业。这个季节有满足在里面,有成就在里面,更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在里面。只是这日子太短了,忽地就到了老年——冬天,落叶飘尽,百花凋零,白雪皑皑,冷啊。赵老梗想想自己和老婆子,真是冬天了。他若是落叶,老婆子就是百花了。那么,他的想法真是对极了。

整个换裤过程,秀芬没再说一句话,甚至没换一口气。换完裤子,秀芬将湿裤子和湿垫子扔到院子里,站在梨树前做了几个深呼吸。而后,拿了香皂,就着院子里的水龙头将手冲洗了两三遍。秀芬将饭盒里的饭和菜倒出来。赵老梗一碗小米粥,半碗豆腐白菜,一个烧饼。老婆子的粥菜馍全部倒进了料理机,只有打成粥状她才能咽下去。秀芬默默做着这些,也没给赵老梗和老婆子甩啥脸色。赵老梗吃完饭坐在柳圈椅上,秀芬一小匙一小匙地将碗里的粥状物喂进老婆子嘴里。赵老梗忽然觉得之前对秀芬的话重了些。

一个多月前,老婆子打算出院时,秀芬给赵老梗打电话,爸,我们不能再这样照顾娘了,两个孩子上大学花费贵得要命,我们也得生活,一直这样下去,我们拿什么养活他们,我们怎么活下去。赵老梗内心五味杂陈,秀芬说的是实情,可她是大儿媳妇,大儿子一家若带头不照顾老婆子,老二老三说不定就会照着来,他得镇住老大。想到这儿,赵老梗对着电话冷着声说,秀芬,我知道你妈没养你,我没让你伺候。你妈养了赵强二十年,给他盖房取妻,你妈才病几个月他就受不了了,就让你打电话推脱!赵老梗越说越气,你告诉赵强,他要敢不伺候你娘,他也别想好过,惹急了我一把火将房子给他点了。从那以后,秀芬再没有喊过他爸,也再没有说过不伺候老婆子的话。

赵老梗有三个儿女。大儿子赵强,二儿子赵军,小女儿赵敏。大儿子赵强夫妻二人开着一个小饭店。老婆子病情严重时,他们三天两天关门轮替着照顾。为了不影响生意,大儿媳秀芬将丈夫照顾老人的义务全部揽了过来。她去医院照顾婆婆,赵强一个人勉强支撑着饭店。赵老梗知道他们的苦处,只是觉得秀芬夫妻俩太耐不住性子,才几个月就说出了不照顾老人的话。

秀芬喂完了饭,依着之前的惯例端了清水,用牙刷给老婆子清理嘴里的饭渣。赵老梗仰脸望向窗外,夜晚像块巨大的黑色幕布,将院子、村子、整个世界遮盖起来。他现在看到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他又深知,这黑暗下面是有暖有热的,只不过被阶段性的外在环境遮住了。他和老婆子的病是不是块黑色的幕布呢?

赵老梗想起了老婆子住院时的邻床病人。老太太八十六岁的高龄,心脏骤停十五分钟后重新开始跳动,这个医学奇迹将四个子女眼前的光明瞬间遮得密不透风。由于缺氧时间过长,她恍若一株会用鼻孔呼吸的植物。痰吐不出来,隔开了喉部人工抽;大便排不出来,打开塞露帮助排。多长时间喂一次饭,多长时间喝一次水,多长时间抽一次痰,多长时间排一次大便,本来由她主宰的生命被她的四个子女人为地维护起来。最大的女儿六十多岁,最小的儿子四十出头。人人都夸这个老婆子的命真好,生了这么孝顺的四个儿女。赵老梗却脱口而出,有必要吗?连意识都没有了,连尊严都没有了。六十多岁的女儿叹了一口气说,有什么办法?她活着呀,都十四个月了,我的身体也快不行了。

赵老梗将目光收回屋里。秀芬已经将老婆子清理干净,又帮她排了一次小便,拎着饭盒准备出门。走到门口又返回来,将桌上的手机递给赵老梗,有事打电话,赵强十点前来伺候你们睡觉。不等赵老梗说什么,她关上房门出去了。赵老梗拄着拐杖站起来,挪到老太婆的身边,拍着老太婆的背想说什么又咽下去了。老婆子看着赵老梗嗯嗯啊啊落了泪。赵老梗帮着老婆子擦了擦眼泪,挪到柜前打开了电视。屋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他知道这热闹进不了他和老婆子的心,或者说他和老婆子将这热闹屏蔽掉了。不过,他们已经活了七十八年,该经历的都经历了,还有啥不舍和遗憾呢?

十天后,赵老梗和老婆子被二儿子赵军接到了县城。二儿子在县城文化馆上班,媳妇慧娟邻街开了个花店。赵老梗去过花店一次,还是在没患病之前。腊月二十三,老婆子记挂二儿子家没有祭灶火烧,刚吃过中饭就开始烙。下午四点多,赵老梗赶到县城。赵老梗急着赶回家和老婆子过小年,就将祭灶火烧放在了邻街的花店里。花店里人很多,慧娟也忙,不过她还是抽空给赵老梗拿了一束燃烧着的郁金香和一个细高的纸篓子。慧娟亲亲热热地对赵老梗说,爸,你回家给妈说,让她放在正门桌右边的空地上,都过年了,一直说给你们捎,每次回家都老忘。拿到家里,老婆子高兴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地夸,还是慧娟心细。你还别说,这花一摆,屋里亮堂了,过年的喜庆味立刻就有了。

赵老梗不像老婆子这么高兴,他对慧娟这个儿媳妇是又喜又怕的,比不得大儿媳秀芬随便。老大媳妇大大咧咧的脾气,说话不过脑,错了就错了,改过就是了。二儿媳却不同,不适合的话从来不说,每件事做出来也都让人挑不出毛病。这样一来,赵老梗就有点怕。也不能说是怕儿媳,也是怕自己吧,怕自己做出错事来,惹得儿媳妇即轻看又生气。老婆子患病半年多来,大儿媳和小女儿不知说过多少无奈委屈的话,二儿媳始终没说一句。无论住院期间还是回家以后,她都是笑脸相迎,好吃好待。这次来,却让赵老梗感受到了说不清的滋味。

老二来接时是早上九点,赵老梗和老婆子已经吃过了早饭。快到家时,老婆子想大便。老二说,妈,咱忍会儿,十多分钟就到了。老婆子嗯嗯啊啊算是答应了。开门进屋,老二想都没想,将手里拎着坐便椅直接放在了客厅。慧娟去卧室给他们整理床铺放置衣物出来,老婆子已经拉了一半。慧娟脸上的笑意瞬间就没了,赵老梗意识到时,满客厅都是老年人浓重的屎臭味。赵老梗脸上讪讪的,慧娟什么也没说,抬手将客厅里的窗开到最大限度。而后,她走进了厨房,顺便也关死了厨房和客厅的推拉门。

一整天,秀芬没提这件事。赵老梗以为过去了,没想到半夜醒来,听到慧娟嘤嘤地哭,爸妈不想来就算了,犯不着刚进门就来这一招。老二在一边低声劝,不是你想的,妈在路上就要拉,我怕她憋不住,就随手支到客厅了。以后不会了,绝对不会了。慧娟抽抽嗒嗒回,我真没歪心,一直拿老人当亲爹娘待着呢。要不,就是大嫂教的,大嫂想难为我们,让我们丢下花店和工作回老家照顾。上次扔妈的烂秋裤,她拉刺了我多少回?不就是想落好嘛,人家女儿都没有嫌破,你扔个什么劲?说着又哭起来……

赵老梗这才想起,上个月老婆子生日,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秀芬和慧娟始终没说一句话。赵老梗也没在意,因为她们平时关系处的挺好。秀芬有口无心,慧娟思虑详细。秀芬说错了就赔罪,慧娟尊她为嫂也不记较,表面上和亲姐妹没啥两样。老婆子患病以来,子女们都变了,就连他们最疼爱的小女儿,也变得不可理喻了。兄弟姊妹之间的关系更是日渐紧张。那次在医院,老大对着老二吼,你能!以后你是我哥,你说啥我听就是!老二也黑着脸,我只是随口一说,你至于发那么大的火?再说,我这还不是为了咱妈……老大不等老二说完,甩门而走。赵老梗弄清事情原委后也没说啥,不过是给老婆子选择康复项目意见不合而已,屁大点事,他觉得不值一说。不过,赵老梗的心里还是有点不好受,老二从小就仁义,也特别听哥的话。各自成家后,关系好的更是让街坊邻居羡慕。没想到老婆子才病几天,两人就开始掐了。唉,人烦气盛,老婆子若不倒下,一家人和和美美多好。

老二房间的声音渐渐熄了,有脚步走进赵老梗和老婆子的房间。灯光亮起,老二站在他们床前喊,妈,你们解手不?老婆子好像也没睡,睁开眼嗯嗯啊啊直摇头。赵老梗说,解手,过来了就解个手吧,省得一会还得来。赵老梗和老婆子重新躺好嘱儿子,早点睡,明天还上班呢。老二说,没事,这段时间单位不忙,我请了几天假。
  赵老梗和老婆子在老二家住的十天,他们再没被整晌丢在家里。不是儿媳在家,就是儿子在家。儿子做饭,媳妇到饭点来家喂老婆子吃饭。晚上儿媳洗衣服,儿子陪他们看电视。老婆子的脸也变得干干净净,嘴角再没有饭粒,眼角也没有眼屎。在省里上高中的孙女还给他们聊了两次。孙女在手机屏幕上不断做着鬼脸,喊着爷爷奶奶,看着老婆子手指头点着孙女的头像呵呵笑,赵老梗的眼泪直往眼眶涌。忍了几忍,硬是憋住了。

在老二家里,赵老梗体验到了老年人的幸福。不过,他总觉得这日子不踏实,也不长久,心底一直有隐隐的不安冒出来。只到老二将他们送回老家,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临走时,慧娟将一袋豆奶粉和一袋麦片放在车上,你们回家用开水冲了就能喝,很方便。赵老梗点点头,那种喜欢和怕又冒出头来。

赵老梗和老婆子到家时,小女儿已经在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每人十天,这次轮到小女儿了。说是小女儿,也近四十了。刚开始轮替那会儿,小女儿也将他们接到自己的家。后来,小女儿说妈在她家的墙上乱抹东西,喂过饭没咽下去的饭糊,沾在手上的尿液,鼻涕口水等等。她说,我们家经常停靠轮椅的墙面,都黑糊糊的了,看着都让我反胃。赵老梗不认识似地盯着那张脸,自己和老婆子宝贝一样捧在手心的女儿,竟然嫌弃他们脏了。赵老梗手中的拐杖直捣地,脸色铁青,死妞子,我告诉你,你小时候比你妈脏多了。你妈那时要是嫌你脏,你早就没了,早就没了!

说着说着赵老梗像是回到了从前,你刚会爬那会儿,爬着爬着拾起地上的鸡屎片就往嘴里放,你妈夺下去,给你净脸洗手,再不敢让你在院子里学走路。有一年八月十五我发了瓶桃子罐头,那时候的罐头啊,还是稀罕物。你妈疼你,你也嘴馋,一整瓶都进了你的肚子。吃过后你在床上玩,你妈去洗衣服。一会儿过来瞧你,干干净净的床上,这儿一小堆,那儿一小撮,大大小小四、五处。啥?你屙的呗,都是黄黄稀稀脓脓寒寒的屎。你妈嫌脏了?你妈不会动了,你说她脏,你大嫂二嫂咋不说她脏,还不是帮着洗漱着。赵老梗越说越气,饶是你懒,还说你妈脏?你还是人不?!小女儿愣住了,长这么大,赵老梗还没有对她说过这么重的话。她的脸由红到白,再由白到青,泪水一下子涌进眼眶。她紧抿着嘴唇,喘着粗气,跺着脚往外走。赵老梗对着她的背影喊,下次轮到你,你不管你妈试试!

赵老梗将两个儿子叫来说这事,老二说,算了,要不以后我和哥照顾您和妈。老大说,那哪行,做女儿的照顾妈理所应当。咱爸以后不让她照顾,咱俩来,这行。

轮到小女儿时,小女儿不再将老婆子接走,她住在娘家照顾。十天期限一到,她立马走人。十天里,她冷若冰霜,再没个笑脸。赵老梗真想拿个铲子将她脸上的冰霜铲掉。这一件事一件事集聚起来,赵老梗就有了想法。人是终归要走的,就像太阳要落山一样。到了这个田地,赵老梗觉得早走绝对比迟走强。

小女儿过后是大儿子,大儿子过后是二儿子,三个十天过去,就没了一个月。天气越发地冷,老婆子越发地萎缩下去,越发地嗯啊不出她的意愿。儿女们也越发地淡了下去。上次去二儿子家,儿子也没再请假,媳妇的花店虽然雇了一个小姑娘,得点空闲就往店里跑。儿子说,爸,快元旦了,许多文化活动我们单位必须帮着操办起来,您老担待点,有事打电话。慧娟说,妈,咱的花店到旺季了,一个女孩根本忙不过来,您老有事让爸给我打电话,我马上到家,行吧?老婆子嗯嗯啊啊点点头。

赵老梗很理解,父母虽然需要照顾,儿女们的家也得过下去。老不上班老不赚钱怎么办?日子怎么往前走?只是老婆子解手是个大事,他每次捣着拐杖将老婆子从轮椅上移到坐便椅上,大冬天都会出一身汗,有一次还险些将两人一起摔倒。

在老二家住够十天,就到了阳历年。老二早上九点将他们送回家,见到妹和哥都在,就道了别回去了。不一会儿,老大媳妇也过来了,喊老大去饭店。小女儿哭丧着脸说,大哥,趁着元旦,我想陪建军他们爷俩去郑州逛两天,也顺便将他爷俩的过年衣服买了。再不出去,我都要抑郁了。大儿媳接过话,不用跟你哥说你也可以去呀?不过,要我们替班可不行,每逢节假日店里都忙得很。要不,你给你二哥打个电话。电话是二嫂接的,没等小女儿说完,二嫂就堵住了她的口,不成,哪成呢?小菲不是明年高考吗?她压力又大又紧张,这个假期她说路远不想跑,我们打算去看看她,高铁票都买好了。

放下电话,小女儿就使开了性子,还哥呢?还说都宠着我呢?等到我真正需要帮忙时,一个个都躲了。都什么东西!赵老梗刚想吼,大儿媳开了口,我说赵敏,你咋说话呢,你越来越不像话了,竟然骂你大哥二哥不是东西。你是东西?你自己的爹妈都这样了,你还一门心思想去逛两天,我看真正不是东西的是你!赵敏本是顺嘴说的,也没想着骂人,被嫂子这么一抢白,脸上挂不住越发地不讲理,我是不是东西要你一个外姓的管,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东西!老大媳妇脾气急,伸手就给了赵敏一耳光。赵敏旋过来要还击,大哥挡住了,都骂谁呢?都骂谁呢?就算各自骂各自吧。赵敏还要往上扑,老大抓住她的手嚷,算了!这事你没理,你先骂的,你嫂虽是外姓,可她是咱赵家的大功臣!狗屁功臣,她不就是给赵家生了俩男娃,是女人谁不会生孩子,算个屁……

老婆子使劲晃着轮椅,满脸泪水地嗯嗯啊啊着。可他们,已经忽视了两位老人的存在。看着他们,赵老梗的心里越发地冰冷。他将脸转向窗外,在早上十点钟的光景里,他看到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赵老梗再次想起那块巨大的黑色幕布,他觉得,是掀开的时候了。

半夜十二点,赵老梗拿出抽屉最里面的药瓶。赵老梗将其中一半倒进碗里,等着它与水融在一起。他拉扯着老婆子靠床坐好,把自己的想法和之前的准备一股脑地倒了出来。老婆子先是一惊,而后流了泪,再后来嗯嗯啊啊地对着赵老梗不住点头。赵老梗一小匙一小匙地将汤药送进老婆子嘴里,这个时候他一点都没有感到悲伤,相反却如释重负。赵老梗一边喂着老婆子一边小声和她说笑,小花花啊,我这一辈子,多亏有你。咱俩啥都尝过了……老婆子一开始边喝边掉泪,后来慢慢平静下来,再后来脸上也有了笑纹。伺候着老婆子将最后一点汤水喝尽,赵老梗将剩下的半份药片也全部服下。而后,他慢慢地帮助老婆子重新躺好,自己也在老婆子的身边躺下。赵老梗的左手拉着老婆子的右手,闭着眼睛说着老婆子这辈子最喜欢听的话,他不停地说呀,说呀,直到没了声息。

赵老梗不知道,这天夜里,下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也是最大的一场。西风慢卷,扯天漫地。天明时,枝丫上,屋檐上,大地上,全部白茫茫一片。


短篇小说《末路》发《嘉应文学》2019年第10期(原创)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