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中國人認為麻子是天女散發的，中亞的說法，麻子是因為駱駝把吐沫吐在你的臉上。美洲沒有駱駝，而且華盛頓知道自己是怎麼變成麻子的，這是成年後患上天花的緣故……
斑點惡魔
幾千年來，人類對天花束手無策，僥倖不死的人們也留下終生難消的疤痕。
舊大陸對新大陸的征服，很大程度上要感謝天花：幾乎統一墨西哥並開始征服中美洲的阿茲特克帝國在它最強盛最具擴張力的時刻，在天花綻放的那一刻驟然滅亡。
天花，沒有鼠疫那麼劇烈，但卻是人類歷史上最持久的病毒……發現“牛痘”的愛德華·琴納，讓人類征服了天花，他是這個星球上最偉大的醫生。今天，咱們一起來說說天花的故事。
一夜入魔
1520年6月30日夜，位於中美洲的阿茲特克帝國首都特諾茲提朗，大雨滂沱，幾十萬人的城市籠罩在寂靜的黑暗中。特諾茲提朗就是今天墨西哥首都墨西哥城，是當時美洲最大的城市。
子夜時分，寂靜無人的長街突然出現一大隊人馬，走在前面的是100多名西班牙騎兵，馬蹄全用布匹包裹起來，避免發出大的聲響。騎兵隊伍的後面是一座臨時鋪架的木製浮橋，由60名印第安人扛著，然後是幾千名西班牙人和印第安人組成的長長的隊伍，每個西班牙人背上都揹著一個沉重的包袱。人馬悄悄地疾行，大雨掩蓋了行動的聲音。隊伍快速來到湖邊，正要放下浮橋，突然街邊的屋子裡傳來一聲女人的尖叫，這聲尖叫成為那一夜倖存者餘生的夢魘。
領隊臉色大變，示意手下迅速安放浮橋，剎時城中燈火四起，人聲鼎沸，湖面上出現無數的阿茲特克人駕駛的武裝獨木舟，紛紛向浮橋划來。西班牙人隊伍大亂，不等浮橋搭好便一邊和湧上來的阿茲特克武士交手，一邊紛紛衝上橋去，人馬在橋上擠成一團。浮橋經不起重負突然塌落，橋上的人全掉到水裡，包括領隊的頭領。
荷南·科爾蒂斯，這位歷史上最大的賭徒可以說已經輸得一乾二淨。
科爾蒂斯走了很久很久，才走到這裡，此時，他已經陷入絕境。
從1347年開始，黑死病在歐洲橫行了兩個多世紀，幾乎徹底地摧毀了歐洲社會體系和秩序，也使歐洲浴火重生，走出千年黑暗。來自穆斯林的威脅更令歐洲竭盡全力，在東邊只餘招架之力，在西部則佔盡上風。羅馬的子孫西班牙人豪情萬丈，仗劍走天涯，為基督教而戰。而家鄉的貧窮也使他們對財富充滿渴望，能夠忍受常人無法忍受的艱難和困苦，經年征戰，把西班牙人尤其是來自寒冷貧瘠地區的埃斯特雷馬杜拉人練成了歐洲強兵。他們將穆斯林趕出伊比利亞半島，並掀起了宗教的狂熱和尚武的激情。
這一夜在西班牙史書上被稱為“淚水之夜”， 因為只有1\4的人僥倖活著衝出特諾茲提朗城，其餘上千名西班牙人和幾千名印第安人同盟軍不是被殺死、淹死，就是活活地被阿茲特克人置於大金字塔上祭祀太陽神。
科爾蒂斯徹底地輸了，這樣的失敗，人的一生只能失敗一次。對科爾蒂斯來說，前面是阿茲特克祭臺，後面是古巴的絞刑架，他只有一條死路。
可是坐在墨西哥湖邊萬念俱灰的科爾蒂斯沒有想到，有一個人類歷史上規模最大的殺人武器已經被他無意中留在了特諾茲提朗，如世外桃源般的新大陸就要從這一夜開始入魔。
往事如花
淚水之夜突圍前，科爾蒂斯把獲得的黃金分發給部下，結果許多掉進湖裡的西班牙人因為所背的黃金太重而被淹死。駐紮在城市另外一處的270人沒有接到突圍的通知，幾天後因為餓得堅持不住而投降，他們和被俘的西班牙人及其同盟軍統統被送上祭臺，大部分西班牙人在上祭臺之前已經精神崩潰了。
“淚水之夜”後即位的阿茲特克新君庫特拉華極端仇視西班牙人，他恨不得把所有的西班牙人和他們的幫兇特拉斯卡拉人都送上祭臺。庫特拉華在重整帝國秩序後，就要開始踏平特拉斯卡拉之時，才發現他已經無能為力了。
墨西哥谷地突然流行怪病，特諾茲提朗城成為地獄，正在準備戰爭的成千上萬的阿茲特克戰士相繼死亡，不久連皇帝本人也病死了。這種病在人群中如風一樣傳播，得病的人渾身出水泡，在高燒和劇痛中死亡。這個病不僅阿茲特克人從來沒有見過，而且在美洲大陸也是頭一次出現。這種病從此時起便成為遊蕩在新大陸的魔鬼。
這個疾病在舊大陸的學名為Smallpox，它還有一個俗名：斑點惡魔。因為這種病像惡魔一樣在倖存者的身上特別是臉上留下難以磨滅的令人恐怖的斑痕，在中國，它則有一個優雅的名字：天花。
如花的往事中間，隱藏著真正的答案。在我們讓它浮出特茲可可湖之前，還得隨著斑點惡魔南下，去譜寫它的另一段蓋世傳奇。
帝國雙璧
就是靠著這個用命換來的最後的機會，皮薩羅幸運地找到了傳說中的黃金國——印加帝國。帝國港口城市的富裕程度和井井有條讓皮薩羅歡喜若狂。真金白銀就在眼前，為此忍受了千辛萬苦的皮薩羅此時卻下令部下不許搶劫，給印加人留下彬彬有禮的最佳印象，然後揚帆而去。
皮薩羅在這時的表現非尋常人可比，根據他的觀察，這是一個管理得非常有效的龐大帝國，僅靠自己與手下的烏合之眾，絕對不是印加軍隊的對手，他要放長線釣大魚。四年半以後，皮薩羅手握國王的詔書，率領200多人再回秘魯。
表面上看，200多人比科爾蒂斯的上千人差遠了，可是他手下的200多人，絕非科爾蒂斯率領征服墨西哥的半業餘民兵可比，而是千百人中挑選出來的精銳：士兵的年齡在30歲上下，或者是參加過歐洲大陸戰爭的埃斯特雷馬杜拉人，或者是參加過美洲探險的西班牙殖民者，戰鬥力極強。這支可以算當時最精銳的特種部隊，還有當時歐洲最出色的騎兵軍官。貴精不貴多，這支部隊的戰鬥力即便是在舊大陸，也無人敢輕看，是可以縱橫天下的。
皮薩羅的後事就不多說了。往前回顧一下，造成皮薩羅以200人征服上千萬人口大帝國偉業的這場內戰並不是隨隨便便就發生的，它源於一場瘟疫和一場真正的傾國之戀。
傾國之戀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漢·李延年《北方有佳人》
傾國傾城從來都是文學作品中的描寫，妻子豈能關大計，再美的紅顏也比不過江山，歷史上不愛江山愛美人的只有二戰之前英王愛德華八世，而且還有幌子之嫌。
但是真正算得上傾國之戀的在歷史上確實有一例，因為這場戀情的確傾覆了一個大帝國。
美洲大陸當時的兩大帝國——印加帝國和阿茲特克帝國中間隔著瑪雅人和其他土人，包括吃人的哥倫比亞人。兩大帝國當時並不知道對方的存在，如果沒有西班牙人的到來，一個正在南下，一個大舉北上，早晚會有一場對決。
印加帝國的特點是政府的各職能部門全在首都。首都死了一半人，在基多的卡巴克也待不住了，趕緊往回趕，走到一半軍營裡也流行天花了，因為每天信使來來去去，傳播的機會太多了。印加沒有文字全靠口述，接見信使、聽信使報告首都疫情的卡巴克也得病了。這一病，卡巴克就死了，留下反目成仇的兩兄弟。
所以，印加帝國也可以說是被天花滅亡的。說完了這個故事，該說到如花往事真正的答案，就是，為什麼是天花？
古典病毒
古來英雄多寂寞，皮薩羅死於非命。科爾蒂斯雖然還算善終好死，但征服之後備受責難，其一就是淚水之夜，他要為死去的上千名西班牙人負責。雖然他們兄弟倆的兵力一般來說也就幾百人，可是前前後後死亡的手下相對於西班牙當年的總人口也不是一個小數字了。
多數學者認為天花是公元前10000年左右在中非出現的，於公元前8000年到達兩河流域，然後從中東向歐洲和亞洲擴散，和人類遷移的路線是一致的。拿歐洲的天花來說，這種天花從中東傳入歐洲的時間估計在公元前430年，然後就在歐洲人中間代代相傳，這種天花的毒力是持久的，但從來沒有達到過一下子殺死一半人口的效力。
德·巴古拉的天花是一株很古典的天花，也就是說，它是一株沒有出非洲、沒有在人類中長期傳代的病毒，對於久經天花考驗的歐洲人來說沒有太大的毒性，而印第安人相對單一的基因恰恰對這一種天花病毒非常敏感，達到中者必死的程度，於是這一株很古老的天花病毒像風一樣吹遍整個美洲大陸，100年間，土著居民只剩下1/10，徹底地喪失了與殖民者抗衡的本錢，也就永遠地失去了新大陸。
征服了新大陸的天花並沒有被殖民者頂禮膜拜，因為他們一代接一代仍然在天花的陰影下生活，從2000多年前起，人們就憧憬著走出天花的陰影，征服天花就成了當時人類最偉大的夢想，我們這幾代人有幸看到這個夢想終於實現。
黑暗中的探索
筆者漂洋過海來到美國，然後定居，所在州的名字叫弗吉尼亞。我從來沒深究過州名的含義，直到兒子上學後讀他的歷史書，才知道弗吉尼亞的意思是童貞女王。這裡是英國人最早踏上北美的地方，移民們來到這天高地闊的地方，想念祖國之餘，便將之命名為童貞女王來紀念剛剛駕崩不久的伊麗莎白一世，因為這位女王終身未嫁。
英國曆史上有兩位伊麗莎白女王，除了童貞女王，就是現在在位的伊麗莎白二世。她們兩位的統治時間都很長，伊麗莎白一世在位45年，死的時候下一輩有資格即位的都不在世了，只好傳給表侄孫。伊麗莎白二世則已經在位60多年了。
當時英國醫生治天花最常用的辦法是給病人吃能嘔吐的藥，把病給吐出來。這類藥成本很低，因此很受下層群眾的歡迎，病死了就是吐得還不夠。貴族階層中有些身份的人就不能隨便嘔吐了，要喝專門治天花的藥湯，這種藥湯的主要成分是肥皂和絞碎的海綿，起作用的是兩味藥，一是馬糞，二是耗子鬍子。馬糞是大眾藥物，耗子鬍子就比較珍貴了，因此只有中產階級以上才能承受得起。
伊麗莎白喝了幾杯加了超量的耗子鬍子的特效藥，吐得沒完沒了可還是燒得厲害，根本無濟於事。御醫們一看慌了，該用的都用了，本來就是不治之症，得看自己的造化。這時一位御醫提出，現在醫學有一項最新的科研成果——從中國傳來的新療法。這個最新成果的理論基礎是熱療法，用熱將天花從身體裡趕出去。辦法是用紅地毯將病人裹起來，放在壁爐邊上烤，烤到病好為止。
人間崑崙
瑤池阿母綺窗開，黃竹歌聲動地哀。
八駿日行三萬裡，穆王何事不重來。
——唐·李賀《瑤池》
這首唐詩追憶的是周朝穆王的時代，穆天子是位探險家，傳說他曾經到過崑崙山，甚至見到了崑崙山的仙主西王母。
神話傳說不可考，但古時的崑崙山確實是一個非常僻靜的所在，總共也沒有幾戶人家。大約在公元950年，這裡有一位無名氏，很可能是個女人，嘗試了一種治療天花的方法，就是從天花病人的痘皰中刮下一些，放到健康人的鼻腔中，這位健康人會得一次較為溫和的天花，從此就再也不會被天花感染。這種方法後來被叫作種痘。
人痘接種一共有四種辦法：
一是“痘衣法”，把得天花的人的內衣給被接種者穿上，這是藉助天花病毒極高的傳染力，而這樣感染的病毒的毒力比較弱的原理。
二是“痘漿法”，採集天花患者身上膿瘡的漿，用棉花沾上一點，然後塞進被接種者的鼻孔，這就等於直接傳播病毒了。
三是“旱苗法”，把天花患者脫落的痘痂，研磨成粉末，再用銀製的細管子吹入被接種者的鼻孔。
四是“水苗法”，把痘痂研成末，然後加水，用棉包起來塞進鼻孔。旱苗法和水苗法都相當於粗製病毒，而水苗法相對更平和、安全，而且有效，成為人痘接種各種方法中最好的一種。人痘接種要選苗，將毒力強的生苗處理成為毒力弱的熟苗，這是根據病毒在傳代過程中毒力逐漸下降的原理。
科學在飛速發展，巴斯德建立了免疫學，病毒學也隨即誕生了。牛痘接種也經過不斷的改良。琴納本人已經注意到從手臂到手臂的辦法會傳播其他疾病。1843年意大利的醫生加以改良，把牛痘種在牛身上，然後牽著牛到處給人接種，但是使用同一針頭接種不同的人還是會傳染疾病。直到20世紀，一次性針頭出現後，才徹底解決了傳播其他疾病的問題。
附：歷史上著名的麻子
1. 明太祖朱元璋
根據《明史》本傳記載，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長得“姿貌雄偉，奇骨貫頂”，這個形容就是長得非常醜的意思。《明史》是清人所做，當然用不著遮掩什麼，因此我們大可以相信這個形容是接近歷史事實的。
2. 康熙大帝
滿清在東北的時候很少見到天花，看起來事關江山社稷，順治問太醫怎樣才能躲過天花，太醫啟稟皇上，只有得過天花的人才能躲過天花。順治把兒子們都叫到床前，挨個看去，好，皇位就傳給三兒子。
三兒子登基，就是中國歷史上很成功的皇帝之一康熙，殺鰲拜平三藩，收復臺灣平準部，連俄國都不敢造次，對內也沒有興起大獄，自己兒子們的案子也沒有牽涉多少人，滿清在中國的統治在他這一屆根深蒂固了。朱元璋的心理陰影康熙沒有，是因為他出身高貴，變成麻子以後旁人對他還是畢恭畢敬的。
但康熙的心病還是天花，滿族入關前幾乎沒有天花，入關後天花成了滿人的一大殺手，宮中也常有死於天花的。康熙希望找到對付天花的辦法，很快種痘術便傳入宮中。滿清皇室肯定和英國皇室一樣，認真地進行了人體試驗。證明了種痘的安全性和可靠性之後，康熙在宮中建立了皇子種痘的規矩，這樣一來其後的滿清皇帝王爺們既不會和順治一樣死於天花，也不會和康熙一樣變成麻子。
3. 華盛頓
1776年，英軍放棄波士頓，華盛頓兵臨城下，面對空城遲遲不進去。因為據可靠情報，英軍在城裡佈下了天花。對這個情報，華盛頓深信不疑，因為13年前，這個生物武器英軍已經用過一次了。
華盛頓倒是不怕這個，因為他也是個小麻子。13年前他是英軍的一名軍官，知道天花的厲害，也知道英軍敢這麼做的原因，因為英軍全軍接種了人痘。
華盛頓在波士頓城下躊躇再三，最後下令全軍沒有得過天花的人全部接種人痘，這是歷史上第一次大型免疫接種，在某種意義上改變了戰爭的進程。雖然華盛頓的軍隊在訓練和裝備上都落後於對手，但始終保持著戰鬥力，贏得了最後的勝利。
華盛頓對名利異乎尋常地淡漠，只想當一名農業技術員，這也離不開天花對他的影響。華盛頓因為是成年後患天花，大難不死加上麻子不嚴重，讓他對人生看淡了許多。率軍爭取獨立是他作為殖民地人的責任，出任總統是他作為公民的義務，在他的心裡，沒有坐擁天下這個概念，因為對他來說，經歷過天花之後，生命本來就是上天的禮物，除此之外他再沒有什麼值得要求的了。
古往今來，最偉大的麻子非華盛頓莫屬。
圖片來源：CC0
本文素材選編自：《上帝的跳蚤》
作者簡介：王哲，筆名京虎子。畢業於北京醫科大學和中國預防醫學科學院，美國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公共衛生學院博士後。現從事電腦業，業餘時間進行寫作，出版書籍20餘部，其中《國士無雙伍連德》曾獲得第二屆中華優秀出版物圖書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