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夜晚我燒燬了所有的記憶,從此我的夢就透明瞭。有一個早晨我扔掉了所有的昨天,從此我的腳步就輕盈了。
秋末,泰晤士河濃霧瀰漫,惠斯勒提著重重的行李走下船,登上碼頭。行李裡塞著他在南美從軍一年的行頭,還有三張捲起的畫。
夜闌人靜,行板如歌,畫面沉鬱而平靜。初時,惠斯勒給自己的畫取名“月光”。
溫存中揉雜著惶惑,平邑優美,飽含傾訴。朋友李蘭德說:這畫宛如小夜曲般一吟三嘆,迷人,迷人的很。
霎那間,惠斯勒對“夜曲”兩字喜不自禁。
自此,以這三張畫為起點《夜曲》系列,從智利再到倫敦,到巴黎,威尼斯和阿姆斯特丹,惠斯勒筆耕不綴延續數了十年載。就像泰晤士河常年瀰漫的濃霧,平靜如初,溫存如初,歡喜如初。
初見夜曲
第一次見到夜曲系列,就是上面的《藍與銀-切爾西》。
畫下這幅藍與銀時,已是惠斯勒離開美國踏上歐洲大陸的第十七個年頭。最早混跡巴黎,之後搬到大英博物館附近。待他輾轉定居切爾西時,生活已日漸安定,唯美主義的詩人、浪漫的拉斐爾前派畫家成了他新的藝術圈子。
兩幅同在1865年連續畫下的《海與雨》和《藍與銀的和聲:特魯威爾》是在向影響他十幾年的現實主義畫家庫爾貝致敬,更是告別。
不久之後,惠斯勒重歸西點軍校的召喚孤身前往智利,投入到反西班牙戰爭之中。
剛抵達南美,就遭遇了美英法聯合艦隊無奈撤退——西班牙將要轟炸智利瓦爾帕萊索主港口。
惶惶夜幕低垂,滿載士兵的快艇與炮艦駛離港口,平靜下的晚霞,透出災難將至的憂愁。
惠斯勒的第一幅夜曲,便是在智利海港邊所畫。
暗夜破曉前,光的缺失讓群山與船艦的形狀無限簡化,細節融入顏色。
夜曲中的畫筆,延續著特魯威爾風景中的平靜,只不過消失了光之後的藍與銀,不再那麼明媚,澄明。
黑暗中,如何作畫?
憑藉記憶。
惠斯勒常常在泰晤士河邊散步,默記下看到的風景。回到家中,再憑印象調和大把的顏色,但放在一旁不用。
把畫布平鋪,先用“醬汁”刷一遍:幾種紅和灰藍加上柯巴脂、松節油和亞麻籽油混合成一種稀釋流動的底料油彩,就是惠斯勒夜曲系列專用的醬汁。
刷完之後,再快速的用已調好的顏色在上面進行繪畫,或者拖動。有時候還需要用抹布擦,揉搓來增加細節。
有一個夜晚,我燒燬了所有的記憶,從此我的夢就透明瞭。有一個早晨,我扔掉了所有的昨天,從此我的腳步就輕盈了。
看過《煙花易冷》,再讀泰戈爾的詩,別有味道。
煙花易冷
大名鼎鼎的作家約翰·拉斯金在看過這幅煙花易冷之後,也完全驚呆了,他充滿激情地在藝術評論雜誌上發表了自己的觀後感。
要知道,同時代的拉斯金不僅僅是個作家,他還是鼎鼎大名的哲學家和藝術家,被主流社會稱讚為“美的使者”,一手捧紅了英國畫家透納。他的意見,舉足輕重。
“我見過,也聽過各式各樣的騙子,一口倫敦腔裝的像個人。但我從沒見過,把一桶顏料潑到你臉上,還要你200金幣?他就是個自負、沒教養、一個靠藝術的神秘感扎錢的詐騙犯。”
惠斯勒一句廢話沒有,直接以“誹謗罪”把拉斯金告上法庭,不巧,成就了一段現代藝術的經典辯論。
拉斯金律師:你這幅畫的主題是什麼?
惠斯勒:嗯,一幅夜景,我畫的是克里蒙花園夜晚中的煙火。
律師:那為什麼不起名《克里蒙花園風景》呢?
惠斯勒:花園裡的風景誰都能畫,也不會讓喜歡我的觀眾感興趣。藝術對我來講,是一種創造,就像作家對現實生活的改編,arrangements。這幅畫即是如此,是一個系列之一,夜曲系列。
律師:既然是創造,請問你畫了多少天?
惠斯勒:差不多兩三天吧,觀察,動筆,完成。
律師:工作兩天,你索價200金幣?
惠斯勒:不,這是為我一生所獲知識,所開出的價目。
法官對惠斯勒的“夜曲”系列也特別有興趣。
當他看到這幅出示當庭的老巴特西橋時,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嗯,請問惠斯勒先生,您畫的具體是橋的哪一個部分,長度大約多少?
雖然勝訴,惠斯勒卻只以一塊錢的賠償,結束了這場官司。
他要的是為藝術家的名譽,正名。
水的且歌且舞
一幅夜曲,看似不過耗費惠斯勒一兩日,但遠非想象般輕鬆。
每晚於岸邊凝視,黑暗中感受由近及遠的物件和景緻,直至次日清晨起筆。滿意,簽上他極具特色的蝴蝶簽名,拾掇拾掇睡去。
不滿意則全部刮掉,下一夜,重複。使卵石臻於完美的,並非錘的打擊,而是水的且歌且舞。
拉斯金認為只有幸福和道德高尚的人才能製造出真正美的東西。他自己也正是維多利亞時代審美觀的代言人,堅信藝術是寫實而不是編,是技巧的積累而非情緒的迸發。
也因此,拉斯金的確很難懂得在“畫”和“看”被惠斯勒分開之後,決定畫什麼的已不再是惠斯勒的眼睛,而是腦中的直覺,即興,是發酵的時間,遊離的思緒。
惠斯勒畫的,是感知的一刻,不只是視網膜經驗的“美”。人類體驗的真實,並不停留在視網膜,而需要訴諸全部感官。
1899年末,德彪西完成了一組音樂風景畫——雲、節日、海妖,並在一年之後的穆勒管絃音樂會上開啟首演。德彪西在節目單上寫道:
第一樂章,雲,這是天空久久不變的形態。可以看到,雲在徐緩地、孤寂地移動。
第二樂章,節日,這是舞蹈般的運動。閃閃發光的塵埃,跟音樂混為一體,讓節奏鳴響不已。
第三樂章,海妖,這是大海和它那數不清的節奏。接下來可以聽到,海妖,神秘的歌聲,在月光下、銀波上盪漾。
並且,德彪西將這三個樂章冠以《夜曲》之名。
是的,正是在看過惠斯勒的夜曲系列之後,開啟了他的音畫創作之意。獲得空前成功的《夜曲》首演,讓許多對他反覆研究的人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藝術,終於等到了它創新的時刻。萬物合聲
自然是一座神殿,那裡有活的柱子不時發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語音;
行人經過該處,穿過象徵的森林,森林露出親切的眼光對人注視。
彷彿遠遠傳來一些悠長的迴音,互相混成幽昧而深邃的統一體,像黑夜又像光明一樣茫無邊際,芳香、色彩、音響全在互相感應。
有些芳香新鮮得像兒童肌膚一樣,柔和得像雙簧管,綠油油像牧場,
——另外一些,腐朽、豐富、得意揚揚,
具有一種無限物的擴展力量,彷彿琥珀、麝香、安息香和乳香,在歌唱著精神和感官的熱狂。
《感應》——波德萊爾
在科學被奉為普遍真理的時代,人類越來越懷疑世界不過是憑規律運行的機器,甚至一個編寫的程序。
問題是,操縱機器的“人”是誰,編寫程序的“人”又是誰?
波德萊爾告訴我們,萬物有靈,萬物皆有感應。
一片海,一粒沙,一片雲彩都在發出自己的聲音,萬物無時無刻不在交流、融匯。如果有人能感應它們,一定願意用自己的語言,跟萬物合聲歌唱。
泰戈爾是這樣的人,波德萊爾是這樣的人,德彪西是這樣的人,
無疑,惠斯勒也是這樣的人。
一葉舟輕,雙槳鴻驚。
水天清、影湛波平。魚翻藻鑑,鷺點菸汀。
過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畫,曲曲如屏。
想來想去,也只有蘇東坡,能與這濛濛夜曲中的惠斯勒,遙遠的合聲,共鳴。
- End -
本期藝術家
James Abbott McNeill Whistler
詹姆斯·雅培·麥克尼爾·惠斯勒
小葉老師聊藝術 | 藝術自己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