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來了。這個聲音從未像現在這樣響亮過。
最近發生的事件，讓我們明白女性互相支撐的重要性。有些無助和無奈的瞬間，只有在女性和女性之間才能產生共振。《人物》曾經對話過許多這樣的女性，她們說，當我們作為姐妹出現，同為女性，才發現原來有些東西你不用說，我就能懂，我就願意為你去做。
關於「姐姐來了」，《人物》發起了一次故事徵集。僅僅一晚上時間，我們收到了近200份的答案。
讓一個女孩安全、健康、自信地長大有多難？回答者中，有人被性侵和長期性騷擾，有人遭到職場上的言語羞辱，有人被家暴，有人遇到力量懸殊的校園霸凌……這些故事往往有一個沉重的開頭，卻以明亮的色調結尾。一些女孩們因為「姐姐」的出現，得以從險境中逃離，「姐姐」的光亮，照亮她們生命一隅。
還有一些女孩選擇自救，掙脫，和傷害和解。但回答的最後，她們都表示，即使如此，自己仍願意成為那個「姐姐」，在其他女性需要的時候，繼續發聲。
文｜林念
編輯｜槐楊
1
至今，@77還會夢到初一那年猥褻她的陌生男人，醒來後，她總會忍不住大哭。
那時她坐公交車回家，車裡乘客鬆散，她感覺後面有人往她的方向擠。同時，一個異物頂著她。她很害怕，離家還有兩站，她匆匆忙忙下車了。下車的時候，她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那個男人，他還在衝她笑。
褲子上黏著白色的東西，她不知道那是什麼，只是覺得自己不乾淨了，哭著朝家的方向走。一個路過的女孩見她哭，過來詢問。知道了她的遭遇後，女孩一邊安撫她，一邊為她處理了褲子上的白色液體，還給她上了一堂「濃縮版的性教育課」，「下次遇見這種事情要勇敢反擊哦。」
「我真的很感謝那個姐姐，每次在夢裡驚醒，我都會想起姐姐。我就告訴自己沒關係的，有姐姐在呢。說來諷刺，我的父母和老師不是我的性啟蒙者，我的性啟蒙者居然是公交車痴漢。我從那時開始自己瞭解性知識，看了很多科普文章和紀錄片，學會如何去保護自己。後來我再遇見這種事，已經學會反擊了。」她說。
看到「姐姐來了」，@南希想到的是自己的部門經理。
那是@南希 參加工作的第一年。一天，分公司的老總把她單獨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他關上門，開始跟她聊私密話題。密閉的空間讓@南希 不安，但她不知道怎麼逃離。這時，一位經理大姐突然推門進來，找了個工作藉口帶走了她。後來，@南希 才知道，經理深知，那位老總多次騷擾新來的女員工，得知@南希 去了分公司後，她立刻開車追了過去。
許多年後，@南希也變成了那個「姐姐」。對員工存在言語和動作騷擾、提出非分要求的客戶，她一概不合作。「作為姐姐，我有義務保護她們。」
@姐姐 曾經在學校圍牆外的路上遇到露陰癖。大白天，那人衝她袒露下體。她嚇壞了，呆立在原地。這時候，一位學姐一邊急速走過來，一邊大聲喊：「你個王八蛋，你脫啊！使勁脫！老孃手術室裡看多了，哪個不是光溜溜的，你脫啊……」
師姐的喊聲嚇得那個人溜走了，@姐姐得救了。她一直感念那位勇敢、潑辣的師姐。當老師以後，每年帶新生，她總會將這個故事再講一遍。
大二那年，@MackenzieLee被生父家暴，臉上帶著傷，只好取消了第二天和導師的聚餐。導師知道實情後，告訴她，「你把臉上的傷拍給我，不要怕。現在收拾東西來我家住，我陪你去報警。」那一刻，感覺有人給自己撐腰，她的恐懼煙消雲散。
因為得到了導師的幫助，再遇到女孩遭受暴力、性侵的事，@MackenzieLee的第一反應就是站出來，為那些女孩發聲。
高中的一場班級排球比賽裡，@大頭指出對方球隊犯規，要求體育老師親自判定。等待體育老師的過程中，對方6名身高超過180釐米的男隊員包圍了她，強勢地讓她放棄申訴。
這時，她的兩個女性好友從觀眾臺上衝了下來，闖進他們的包圍圈。一位和對手們爭辯，另一位緊緊抱住@大頭，平復她的情緒。班上的女孩也逐個站到了她們身邊，「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地意識到『姐姐來了』的時刻」，她說，「很多時候我們的力量很小，但是我想，無論是什麼樣的力量，都可以積少成多。」
@jiayu 在初中時曾被一個男老師跟蹤騷擾。她婉轉地向他表達不適，無果。她只好告訴了家長和班主任。班主任讓她和學校的女校長進行了一場私密的聊天。校長很耐心，等到她願意開口，才開始對話。校長問她，「怎麼樣做你才會舒服一些？」她說，「不想再見到這個老師。」
後來，她再也沒有在學校裡見過那個跟蹤她的男老師。「我真的很感謝那位女校長。從前我是受到姐姐保護的妹妹，從今後我要成為那個姐姐。」
韓國梨花大學已經畢業的學姐們，舉著「姐姐來了」的標語，參加抗議活動 圖/網絡
2
將問卷中「錯過『姐姐來了』」的故事標記為灰色，我們發現，灰色佔了近一半的空間。「姐姐來了」這句話，從未在一些女孩的人生裡響起過，她們錯過了受助的最佳時機。在某一個時刻，她們渴求過「姐姐」們、前輩們的幫助，但未曾有人為她們做出引領。
@不夠勇敢 小時候住在外婆家，外婆外公出去務農，舅舅藉口給她洗澡實施猥褻，持續了一年。她才5歲。那些回憶的片段在她後來的人生中反覆折磨她。「在我開始懂事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很髒，我跟男生沒法有親密關係，現在雖然已經結婚，但是我沒法有正常的性生活。我很氣憤，為什麼這樣的事情要一直髮生？」
「我沒法說出來，因為我不夠勇敢。對不起。」她寫下這條留言。
對惡行的沉默也在@林逾靜的童年上演。10歲左右，@林逾靜 去鄰居家玩，鄰居爺爺支開孫女後，讓她坐在他的大腿上，將她的衣服拉了上去。接著，他探進了內褲裡。「很可惜那個時候並沒有什麼姐姐，只是我自己長大了變成了姐姐，去安慰曾經害怕的自己。」她說，「我想，如果那個時候有個姐姐可以幫幫我，或者我會比現在的自己更加開朗一點吧。」
@小不點 在瞭解「姐姐來了」的過程中，才發現原來小時候自己經歷的那件事就是性侵犯。7歲那年，堂哥抱著她看電視，將兩隻手伸進了她的裙底。「我以為裙底下的手是正常的，我所受到的教育裡，沒有這件事的具體做法。」記憶裡，這樣的行為發生了很多次，@小不點 甚至對堂哥產生了依賴感，他去哪兒她都一定要跟著。
現在，@小不點做了母親，堂哥也成家了。但是，她不知道怎麼面對這段過去，她憑記憶回憶小時候的片段，推測其他堂姐肯定也有被堂哥侵犯的經歷，但因為是家人，沒有人會捅破那層紙。
「我也很想像微博裡那些姑娘那樣站出來，說出自己的遭遇，尤其是自己小時候被至親侵犯的遭遇。但是，我不能，說了以後可能兩家不來往了，我也不知道我的丈夫會怎麼看。」@小不點 說，「中年人的悲哀，大概就是這種，有一個超人夢，卻沒有超人的勇。」
直到現在，@甘澤謠仍然為沒能及時幫助其他女孩而後悔。
當時她大三在讀，和學妹出去玩到傍晚。正值夏天，學妹穿了一件清涼的衣服，領口有點低。在校門口等紅綠燈時，幾個男生從對面走了過來。@甘澤謠 注意到，其中一個男生在經過她們時一直盯著學妹的胸口看，臉上掛著異樣的笑容。「他以為在夜色中沒人會看見他的眼神，但實際上我注意到了。」在他經過的幾秒鐘裡，她考慮到自己沒有證據、對方人多勢眾，只是把學妹往自己的身側拉了拉，等他們走後，才告訴學妹剛才的一切。
「我沒能保護好自己的學妹，沒能在別人盯著她的時候站出來。但現在，我知道面對這種事絕不可以有絲毫的退步，羞恥感不該是因此而產生的。」她寫道。
美劇《難以置信》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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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沒有得到應有的保護，「妹妹」們也仍然選擇做下一個「姐姐」。作為同行者甚至是先行者，她們品嚐過那些不安和擔憂，更能理解其他女性的困境，願意挺身而出。
@興哥 和一個年輕同事在某小區樓下散步。背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這個妹妹我喜歡」，回頭一看，是個男人，正在用目光打量著同事。她立刻把同事拉到了身側，大聲質問那個男人，「什麼妹妹？什麼你喜歡？」直直瞪了他十秒，看著他離開才算完。
上大學時，@青苔和老師同學一起吃飯，老師才上幼兒園不久的兒子也參與了聚餐。落座時，小男孩坐在她鄰座，正咬著筷子發呆。她發現，一隻手突然從兩人之間伸進來，抓住了小男孩的褲襠。她扭頭一看，是個中年男人，大概是餐館的老闆。在席的人都沉默了，只有@青苔 回頭憤怒地和男人對視。他注意到了她的眼神，鬆開了手，轉身走了。
「他們害怕強大，他們害怕被直視，他們害怕陽光，卻能夠自如地欺凌最純真的生命。所謂姐姐來了，第一步就是具有勇氣，果斷憤怒的勇氣，而不是剋制忍耐。我一個小姑娘的對視都能讓他離開、停止，更別提更多的人、更多的力量匯聚起來之後。」@青苔 寫道。
@嘿嘿雲 曾經作為「姐姐」，解救了一位在公交車上被性騷擾的女生。她看到一個男人一直將手肘裝作不經意地擠在一個女生的身上。女生被逼得不斷往窗邊退，滿臉通紅，窘得要掉下淚來。
她伸手過去，在女生的肩上拍了一拍：「喂，你坐到我這裡來！」那女生愣了，她又語氣非常強硬地重複了一次：「坐過來！」女生會意，提起包走了過來。男人翻著白眼看她，@嘿嘿雲 反瞪回去，朝他揚了揚手裡沒喝完的半瓶水。過了幾站，下車了。被風一吹，她感到冷，才意識到自己緊張得出了一身冷汗。
@Mia 有一個脾氣很好的女同事，總是被一個男同事嘲笑，「胖」、「吃得多」。有一次，她聽見男同事又在嘲笑，她上前喝斥他：「不要這樣隨便評價別人身體，這是職場性騷擾！」聲音很大，周圍的同事都聽到了，大家愣住之後，嘻嘻哈哈地轉移了話題。但是這次喝斥之後，男同事再也沒有說過類似的話。那位女同事離職之前，找到了@Mia，向她道了謝，告訴她，自己一直記得這個事情。
「希望女性能不被規範，不被要求，不被物化，不被統一，不被神化，不被汙名化，不被羞辱，不被打壓，能反思受到的凝視和規訓。我們要自信、獨立，努力去爭取更多權利。」@Mia 說。
圖源電影《末路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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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來了」並不總是擲地有聲，它有時無聲地流入我們的生活。在問卷裡，我們發現了更多樣的故事。對於一些人而言，「姐姐來了」有不同的解答。它可能是一個人物符號，一句鼓勵，一個微小的動作。從個人的勇為延展到群體的守望相助，「姐姐來了」的聲音也更為洪亮。
16歲的@lynne 極其自卑，和家裡的關係疏遠，常常被班上的男生捉弄。她和一個校外的姑娘在偶然間結成筆友，她在信裡告訴@lynne，「你不難看，不需要自卑，導致你被捉弄也不是你的錯。」她們通了三年信，那些話治好了自卑怯弱的@lynne。「從小到大，都是女性好友對我的支持輪番幫我度過困境，女性之間的這種友誼會給人無窮的力量。」
@三三 去聽伊藤詩織的講座。作為女性，她第一次如此認真地傾聽另一位女性的遭遇。臺上勇敢表達的伊藤詩織是照亮她的一束光。「她把大家都會有的難以啟齒的事情說出來、寫出來，並在努力地給更多女性力量。」
@桃子 的心中也有這樣的女性榜樣——她的論文導師。寫本科畢業論文時，每一次@桃子嚮導師請教，她都不會告訴@桃子 應該具體做什麼選擇和準備，只是一遍遍地提及「自信且自知」，一遍遍地告訴她，她從來沒有懷疑過她的認真和努力，鼓勵@桃子 大膽獨立地完成論文，以及以後要面臨的人生課題。「『姐姐』們是現實中可以追逐的榜樣，是我未來想成為的樣子。」
@桃子 寫下她對「姐姐來了」的理解：「姐姐來了」並不像「媽媽來了」，她們並不應當承擔那份責任和義務，但是姐姐們依然選擇前來；有的時候父母家人並不太能理解自己的處境，陌生人的鼓勵與支持顯得尤為珍貴，所以更感謝「姐姐」不計後果的幫助。
為了不讓性侵案件的熱度退去，@糖姐會點贊每一個喚醒事件熱度的帖子，不讓它掉下熱搜。@王生 會在公益平臺上，為貧困山區的女孩子捐款買衛生巾。這些具體而微的事情，是她們幫助「妹妹」們的方式。
「一個普通的女孩」，@Emilia這樣形容自己。這個普通的女孩，從小到大經受過多次性騷擾，導致抑鬱症發作，持續到現在。今年2月，她把這些不能說出口的秘密拍成了視頻，發上了網。
很多女孩私信她。她們鼓起勇氣，第一次正視過去的經歷，對@Emilia說出自己被猥褻的創傷。她想，這個視頻也許能幫助一些剛剛經歷猥褻的人，讓她們知道如何更好地面對，來引發大多數人對身邊的猥褻、性侵和抑鬱症的重視。
「決定做那件事之前很害怕，我甚至可以說是帶著殉道者的態度去說出自己的故事。僅僅兩個月之後，看到了那麼多女孩願意為星星說出自己的故事，看到更多從未有過類似經歷的人也加入這場無形的呼籲與鬥爭中，我想流淚。」@Emilia 說，「我的努力不是一個笑話，她們的努力也不會是。」
@濁鴉 印象最深的是，初一一次放學，生物老師留下全班女生，給她們上了人生中第一節性教育課，包括青春期女性的生理、心理，和女孩可能會遇到的事情。在生物老師的口中，她第一次聽到了「強姦」這個詞。在家裡，這個詞是忌諱的、骯髒的。但生物老師沒有避諱這些，她告訴女生們遇到這種事情該怎麼保護自己、該求助哪些人。
@淇淇 稱自己是「猥褻倖存者」，「這是我自己給自己起的名，被猥褻給我造成了很大的陰影，我從當中活下來非常不容易。」和男友分手時，她的抑鬱復發。無意間刷到一條微博，一個女孩想要自殺。她馬上把自己的事情拋在腦後，發私信和她交流，幫助女孩擺脫自殺的念頭。兩個不曾謀面的女孩在線上相互交換了心事，同時痛哭。聊過之後，@淇淇 的情緒也獲得了疏解。「很感謝她，拯救了一個糟糕的夜晚。」
這樣崩潰絕望的夜晚，@淇淇經歷過很多次，是一個個「姐姐」將她打撈了起來。「如果沒有她們，我可能早就結束自己的生命了。」
她寫道，「 『姐姐』其實一直都陪伴著我，不是一個人，她們是很多人。在我足夠勇敢時，我便加入了『姐姐』的隊伍，變成了姐姐的一員。」
遭受性侵的日本女孩向伊藤訴說自己的經歷 圖/BBC紀錄片《日本之恥》
